第71章 代价
营帐中。
苏辞坐在床头,揉着隐隐作痛的后颈,正酝酿着怎么宰了淳于初,就见那人端着汤药走了进来,步伐轻缓稳重,一派公子如玉的温雅之气。
“别起身,你的身体越发差了,等打完这一仗随我回南楚休养可好?”
还别说,他人模人样的时候,真像个好人。
大将军对上他那双染了轻愁的眼睛,怼道:“你觉得可能吗?”
淳于初舀了勺药,吹凉后递到她嘴边,“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帮你解毒。”
大将军一扭头,躲开了汤勺,“楚皇陛下,稍微有点常识的大夫都会告诉你,我活不了多久。”
他深深低眉,眼中似藏了狂风骤雨,“不会的。”
“御医都没你这般自信。”
“真有那一日,我陪你一起死。”
苏辞一怔,垂眉看不出所思,轻飘飘道:“不必。”
然后,掀开被子,就要起身。
淳于初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阿辞……”
有一瞬,大将军又没出息地跌落进他那双似雨温润、如古灯忧愁的眸子,像溺在一湾江水里,只听他虔诚如信徒道:“别再丢下我一人。”
苏辞没缘由地叹了口气,“褚七,我以前当将军的时候,就有个心愿……”
“什么?”
“没什么。”
愿他日解甲归田,与你浪迹天涯。
大将军抽回手,挑起件披风,戴上鬼面具,就出帐奔城墙去了。
不过一夜,司徒不疑那疯子带兵把兰城的城墙摧残得跟被耗子啃过一样,好不容易消停了会儿,又一直派人在城下哭爹喊娘地叫阵,非逼着苏辞出来。
“姓苏的那孙子不是还活着吗?让她出来跟老子一战。”
梁军的先锋官是个拎斧子的髯须大汉,城门下叫嚣了一个时辰都不带口渴的。
大抵,挑战苏辞是所有为将者的执念。
刚巧大将军刚慢悠悠地上了城墙,吊儿郎当地倚在墙边挑眉望下瞧,嫌弃道:“长得真磕碜,你想跟我打?”
炎陵自动请缨,嗓门大还吐沫星子横飞,“将军,让我去,非削了他不可。”
苏辞一手掰开他的脸,恨不得给他一巴掌,“五年未见,你这嘴咋还漏水呢?”
“将军……”
“别冲着我说话。”
“是,让末将去。”
“懂什么叫死守吗?他让你开城门下去就下去,棒槌吗?”
然后就见大将军棒槌地把头探出城墙,朝那名先锋官喊道:“你等等,我这就下去。”
炎陵:“……”
谁知苏辞随手地从袖中掏出一枚火琉璃,嗖的一声就扔了下去,平地一声雷,炸了……
大将军以前有这么厚颜无耻吗?
“看什么,兵者诡道懂吗?”
司徒不疑驱马上前,阴暗的眸中笑意不减,直勾勾盯着那袭红衣金甲,“你总是这般让孤意外。”
大将军轻蔑地俯视道:“你总是这般让我膈应。”
那人不怒反笑,“孤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弃城投降,你的命孤保……”
苏辞还没说什么,淳于初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弓弦一松,长箭射向司徒不疑,带着燎原的杀意,沉声道:“你不配。”
司徒不疑一剑斩断来箭,阴鸷一笑,“是吗?不知楚皇陛下的那些勾当,苏将军知否……”
淳于初的第二支箭射出,阻断了他的话。
紧接着,随南楚皇而来的一千侍卫顶替了城墙上的苏家军,各个持弓开射,铆着劲地要把人射成筛子。
司徒不疑在将士地护卫下后撤,但始终笑意盎然地看着苏辞。
战鼓鸣,第二轮进攻开始,这次足足持续到翌日清晨,苏家军伤亡近四成,真撑过三日着实是场硬仗。
大将军的那驴脾气上来后,死后不下城墙,淳于初只好贴身护着她,一日一夜下来苏辞身上倒是没见半滴血迹,楚皇陛下的白衣却染得格外狼狈。
连落云、听雨都看出来了,哪里攻上城墙的敌军多,大将军就往哪里扎堆,分明是把自家主上当枪使。
韩毅手脚麻利地爬上城墙时,苏辞眉头一皱,“不守着行宫,跑这来了干嘛?”
“皇上有旨,命属下率两千燕狼卫增援。”
“滚回去,一千兵力守行宫,你找我扇死你呢吗?”
韩毅一脸为难,“圣命难违,皇上请大将军去一趟行宫。”
这烽火连三月的,姬泷又作什么死,见她管屁用,见她就等平定战事了吗?
但毕竟她又从一介布衣变成了倒霉人臣,牙碜地迈开了腿,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淳于初。
那人狐狸眸泛着光,缓缓一笑,“阿辞放心,我换身衣服就回来守城。”
说实话,她真的贼不放心,故而给旁边的陆非厌使了个眼色,这才离开。
刘瑾那八百年不动地方的老东西竟然早早候在行宫门口,见到苏辞后,躬身行了个大礼。
大将军一把扶住他,“您年纪也大了,这些虚礼以后便免了吧。”
刘瑾只有此时才像个和气的长者,笑眯眯道:“不可不可,除非您哪日不做将军了。”
苏辞顾念老人家的步伐,搀着他慢悠悠往里走,一抹苦笑,“我倒是想。”
“您不该回来的。”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身陷险境,任由我那帮昔日同袍当搅屎棍。”
刘瑾无奈一笑,“他和他们都是算计准了您这份心肠。”
“这份破烂心肠自来长着,一辈子了,改不掉,索性就这么着了。”
他发现大将军这人淡然得过头,比纯一和尚还多几分佛气,说她长了心,可又好似没长心一样,沙场上敌军伤她一毫,都会连本带利地捅回去,唯独撞见这些亲近之人,伤口再深,都生生受着、一声不吭。
看破和放下是两码事。
刘瑾忧心道:“城门那边可还顶得住?”
十万比五千,兵力悬殊啊!
“我心中有数。”
“唉,皇上也只是想见见你,毕竟与旁人而言只是一别五年,与你和他而言,是一辈子系上的疙瘩。”
“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刘瑾噗嗤一笑,“你这孩子,放在心里那么多东西,从也不见你吐出过来什么,你看得够明白,可总委屈自己也不是个事。”
“习惯了。”
“老奴说这么多,也只是想劝将军一句,日后多替自个想想,对错、是非、输赢都不重要,让你难过的人和事皆可抛下,将军欣喜与否才最重要。”
你盖世疏狂也好,尖酸刻薄也罢,百年之后,不过一堆白骨,临死前打算剩下点什么要心里有数。
待苏辞不紧不慢绕到后殿,一袭墨衣龙纹的帝王正负手而立在廊下,眉头微锁,永远一副心事沉重的模样。
走廊旁种了棵大将军叫不上名字的树,树冠上开着火红似蝶的花,风一过,花香扑鼻,带落片片花瓣,飘洒在走廊里。
“臣拜见皇上。”
有的时候人会恍惚,玄服帝王和红衣将军,一站一跪,几步距离,一眼望去他们相识最久,却离得越来越远。
“起身吧。”
苏辞遵旨起身,恭敬地候在一旁,从未抬过一次眼。
帝王失落地瞧着,久久沉默后,“还记得你我第一次在宫里相遇吗?”
“不敢忘。”
“可朕已经记不清了,记不清阿辞没有像小时候一样陪朕说话了,永远疏离、谦卑、陌生。”
大将军正儿八经地敷衍道:“皇上是一国之君,肩扛社稷,劳苦功高,臣民理应恭谨瞻仰。”
“可阿辞从前不是这样的,你……恨朕吗?”
“臣早就说过,对皇上,心中从未有过怨恨。”
“苏辞”,帝王一怒,又生生吞下满腔火气,叹道:“朕想听实话……今日没有君臣,只有你我。”
大将军一愣,转身目光凉薄到了极点,浮动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杀意,“恨,师傅死的时候,臣恨……”
有一刹那,帝王的心像如同被凌迟过般,身影微晃,“那为何还有救朕?”
“师傅,从小教导我们,做任何事情都会付出代价,故而人要三思而后行。圣人以学识换流芳百世,臣子以政绩换君王赏识,而皇上是天子,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用臣昔年认识的小太子换了铁石心肠,换了心狠手辣,换了……天下。”
北燕帝一笑,辨不出悲喜,只是眸子幽暗如深海,悲如秋月,“你会原谅朕吗?”
“皇上能把臣当年天真和煦的小太子还给我吗?”
“……”
“原不原谅并非您所求的,您所求的无非心安,这东西臣给不了。”
“阿辞。”
帝王上前一步,却惹得将军紧接着退了一步,万里之遥仍在,心绪起伏难平。
大将军躬身抱拳道:“皇上,战事紧急,请允臣先行告退。”
北燕帝未言,两人就这么干站着,站到落花满肩头,岁月无声却不会缄默,永远在描摹人事,在诉说万物――一去不归。
只听那人低声中掺着眷恋,最后一次执着问道:“朕的阿辞还在吗?”
“陛下,这里只有将军。”
后来的后来,大将军用那个小阿辞换了小太子想要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