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陈情
刘瑾那糟老太监八风不动地站在旁边看戏,眯起的小眼睛永远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绵里藏针的笑意。
许是众生百态看久了,便多了几张真假难分的笑脸。
若论资历,朝中那些自称三朝元老的重臣都没他阅历丰富,单说自姬泷登位以来,从关内侯谋反、长公主叛乱到谢王世家覆灭,这一桩桩动辄能撼动北燕江山大事……
老东西心知肚明,那些不过是皇上收拢大权的计谋,唯有今时今日苏家军哗变、燕狼卫临阵倒戈,实打实地让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帝王栽了个大跟头,颜面尽失。
北燕帝气得脸色发青,紧握的拳头上青筋凸起,“韩毅,连你也要背叛朕吗?”
韩毅深深低着头,眉头一拧,似有为难,嘴唇动了动,却蹦不出一字。
陆非厌立即接话,解了他的窘境,坚定道:“大将军昔年没有做的事,苏家军和燕狼卫今日也不会做。”
如今护在帝王身前的不过几名贴身的大内侍卫,孤立无援地对抗数千虎狼,侍卫们顿时一头冷汗,谁能料到事态发展到这般田地。
一个小小宫女牵出一代名将之死的黑幕,让人齿寒。
帝王冷笑,抽出身侧侍卫的腰剑,怒发冲冠道:“那尔等如今是在做什么?苏家军的铁则就是让你们做这等忤逆犯上之事吗?”
“焉会?大将军一生确实从未反心,可她挡不住帝王的猜疑、百般试探和次次置其于死地……”
“胡说。”
“我胡说?皇上敢不敢承认是你这为君者心胸狭隘、阴损歹毒,才会屡次陷害将军,见不得一个功高震主的……”
帝王大声呵斥,“你闭嘴。”
权力是种毒,时间久了便会毒入骨髓。
不管是哪一任皇帝,怕都不想在青史上留下一个残害忠良的昏庸之名,那是颜面,是帝王引以为傲的尊严,旁人动不得。
陆非厌身侧的一名自始至终默不吭声的上将忽然怒摔了铁面具,直视龙颜,冰冷的声音回荡在宫宇,叙述着一件件沉封旧事。
“天锦十年,皇上年仅六岁,被先帝罢黜太子之位,众叛亲离之下唯有苏辞不弃,于冷宫十年伴君不离。
天锦二十年,废太子为笼络当时手握重兵的关内侯,忘恩负义地把十年恩人送于他人榻侧,其师沈涵为搭救,折进了一双腿。
天锦二十二年,诸皇子夺嫡,皇城大乱,苏辞尚是南境一名小将,率三千精锐千里奔袭,沿武神街一路杀至皇宫,力保皇上登基,却遭帝王忌惮暗算,断了左手……”
韩毅一愣,和数千将士的反应一样,还是第一次听闻这段鲜为人知的往事,心中一种悲寒之意徒生。
不远处的一座阁楼上,一袭白衣低眉浅笑地望着这出闹剧,将众生玩弄于鼓掌之间是他的拿手好戏。
落云候在他身侧,担忧道:“大将军会来吗?”
那人分外笃定,“会,因为她是苏辞。”
这天下奸诈狡猾、浑水摸鱼的人数不胜数,可傻实诚、死心眼的人不多,但绝对有大将军一个。
“赵云生,你住口,咳咳……”
北燕帝一时怒气攻心,不由咳了起来,踉跄地身影晃悠了几下,若非刘瑾匆忙递上一只手,怕是要摔了。
他就知道,赵云生逃出皇宫绝无好事,当年便该杀了这贼子。
赵云生无视君威,只余满腔愤恨,高声不止。
“新帝登基初,三国攻燕,边关告急,又是苏辞不顾重伤、临危受命,于南境苦战两年,才保住陛下在皇城高枕无忧。
皇上登基的第五个年头,因担心将军有二心,逼其服下剧毒,又拖延不予解药,致使将军于两军对垒时毒发,毁了一双眼睛。
第二年春,皇上猜疑苏家军不忠、沈涵不轨,竟设计自己的恩师惨死于燕关城下,又以亡师遗孤迫将军自废武功,幽禁于深宫,任你鱼肉。”
“闭嘴……”
“皇上”,赵云生高呼一声,气势逼人,惹帝王身形一晃,“以为臣之道思量,大将军从未辜负过皇上半分,可从为人之道思量,皇上对不得起大将军吗?”
北燕帝心头像被锄头狠狠砸了一下,耳鸣如鼓,“你你……”
自苏辞在军中横空出世起,干的全是费力不讨好的事,罪名她担,美名皇上留着,骂她的百姓足足能组成一支百万大军。
北燕史书之上,当年血洗皇城,诛杀众皇子的是她;天降大旱,兵乱不断,灾祸源头是她;以毒计推翻谢王世家,陷害朝臣的是她……总归一句,史书之上早已将她写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奸臣。
偏那人缺心眼,什么都不解释。
赵云生抱拳一跪,“众将士今日被逼无奈所请,只是望皇上能昭告天下,将这些秘事公布于众,堵住普天下辱骂大将军为祸国灾星的悠悠众口,不然天道不公……”
北燕帝脸色煞白,咽下顶到嗓子眼的一口血,冷冷一笑,“你是想为苏辞鸣不平,还是想一纸罪己诏把朕也废了。”
陆非厌目如寒剑,质问道:“皇上对自己所作所为就没半点自知之明吗?天不为一物枉其时,明君圣人亦不为一人枉其法,你既然自诩圣德,就不该枉法,难道不应下罪己诏吗?”
“放肆。”
“陆某悍匪出身,一辈子做过许多放肆的事情,唯这次哪怕把天捅个窟窿,也要放肆到底。”
“皇上”,刘瑾尖着嗓子叫着,扶住摇摇欲坠的帝王,“皇上息怒,息怒啊……”
陆非厌朝天子单膝一跪,数千将士紧接着一起下跪,为亡人,为他们心目中那鲜衣怒马的将军。
“皇上,臣今日还尊您是帝王……大将军镇守边关六年,平东海之乱,除谢王世家,废天下妖道,件件功在社稷,福泽百姓,难道青史之上不该给她个清白吗?若皇上应允,十万苏家军尽数卸甲,听凭发落。”
“听凭发落?那尔等皆是死罪,说,是谁指使你们的?”
陆非厌一字一顿,“无人指使,只为公道。”
跪在犄角旮旯的宫女雀儿目瞪口呆瞧着这场北燕开国以来最激烈的朝堂大戏,早已吓傻眼,她本以为自个是来指正皇后的,没想到末了牵扯出这么多事。
这分外不起眼的小人物却是这场震天闷雷的导/火/索,成就了北燕史书上最外焦里嫩的一页,搁到戏台保准是一出冠绝古今的大剧。
帝王咬牙切齿,瞪着狗胆包天的十二上将,“朕若是不应允呢?”
闻言,炎陵一怒,提剑就站了起来,“那末将宁愿顶个遗臭万年的骂名,也要和皇上同归于尽。”
说完,便往殿上冲。
他走出不到三步,一支长箭破空,从他身后笔直射来,射裂了其头顶的发冠,一劈两开,坠落地面。
炎陵骤然停住步子,摸了摸脑袋,这要再偏一寸,他今个非交代在这儿不可,故而转身就要开骂,哪个吃了熊胆的小子敢暗算他?
但万千话语在回眸的一瞬,堵在了嗓子眼。
十二上将回头时,均愣在原地,时隔五年再见那袭红衣金甲,恍如幻影,心中百感交集,一群大老爷们从头到尾愣成了木头人。
苏辞身边只带了言简和机关城二十来名侍卫,披星戴月地赶到兰城,强行从围困行宫的苏家军中开出一条路,横冲直闯,总算在铸成大错前露了脸。
众人还没从惊讶中缓过劲来,大将军稳如泰山地望那儿一杵,威风得能闪瞎一群人钛合金的狗眼,心里却直泛苦水,她五年没摸过弓箭,方才为了装逼,来了一发,这会震得手发麻。
她急忙地将沉甸甸的弓箭扔给一旁的言简,右手持难全剑,四平八稳地迈开步子,苏家军自动让出一条路。
至于那把百十来斤的折兮剑由言简替她拿着,就算她再想装逼,但如今这糟粕身子实在提不动那重剑。
她快步上前,当即踹了炎陵一脚,一剑架在他脖子上,吼道:“你那脑袋左右一晃悠,除了有水外,还啥实在的东西吗?被门挤了?圆扁都作死是吗?”
炎陵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眼睛一红,八尺男儿泪水说留就留,“将军……”
“别叫我将军,担不起,方才弑君的肥胆去哪儿了?现在杀一个给我看看,瞧我不斩了你的猪脑子。”
陆非厌脑子灵光,单凭一个声音认定一个人过于草率,探究地瞧着苏辞,似乎想一眼看穿鬼面具掩住的真容,怀疑道:“你是……”
“我是你老子。”
“……”
这拽炸天的语气还真像那个外面看似正经,实则心里鬼畜的大将军。
陆非厌一秒反应过来,几乎是无缝衔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道:“你不是嗝屁了吗?”
“你才嗝屁了,你全家都嗝屁了。”
姓陆的一时欢喜得同手同脚地围着她转了几圈,再三确认后俊逸的脸上浮现一抹与外表不符的傻笑。
好在脑子还在转,稍有冷静后,他立即杀气腾腾地瞪向北燕帝,较真道:“行,不管你有没有嗝屁,今天我非为你讨回个公道不可。”
大将军一脚就踢在这王八羔子的屁股上,骂骂咧咧道:“炎陵脑子进水了,你特么和他一起灌的水是吗?被人利用都察觉不出?”
“被人利用不假,但这狗皇帝的阴险作为也不假。”
“荒唐,忠义都被你喂狗了吗?”
陆非厌不服,“忠义之士便理应遭受不公吗?”
苏辞一吼,“滚,十二上将听令,立即带着苏家军退到宫门外,晚一步,老子亲手摘了他的脑袋……怎么?五年不见,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十二上将齐声:“末将领命。”
直至此时,苏辞才屈膝一跪,跪在那又硬又冷的石板上,声线一如往昔清冷又掺着余温,“臣苏辞,救驾来迟。”
北燕帝望着白玉台阶下的将军,心头如地动山摇般一震,恍如隔世,那人鬼面具下的眸子依旧凉薄,身上的杀伐桀骜之气怎么也褪不掉,再也觅不到昔年小太监的身影。
可又好似这人从未变过,不是指年纪和相貌,而是说骨子里――此去经年,前尘不记,风雨不改。
人一出生,便如一张干净的纸,未有任何浓墨渲染,可一生漫漫路,时间蹉跎后,众生的结局也不尽相同,大多变得面目全非。
有的人经历世间百态,自成一幅秀丽的山水图;有的人墨迹纵横交错,浑浊不堪下辨不出往日清白;但有的人阅尽世事变迁,依旧一尘不染、宛若初见……
悠悠众生,二十载岁月,只有他的将军从未变过。
苏辞请罪道:“皇上,今日之事皆因臣一人引起,苏家军也是受奸人蛊惑,望皇上从轻发落,至少等将大梁敌军逐出燕关……”
她叽里咕噜地说了半天,帝王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似乎想弯出一抹和煦的笑,但终究冷了太久的脸,笑得牵强。
他突然没头没尾来了句,“朕打小喜欢下棋,但宁肯左右手互博,都不愿与你对弈,可知为何?”
苏辞一脸懵逼,他们是怎么从谋反聊到这个话题上的?
北燕帝一抹苦笑,“因为朕怕终究会输给了你。”
他苦心孤诣十余年,泱泱北燕一盘棋下得如鱼得水,唯独败给了他的小太监。
那人的聪慧远胜于他,让帝王都不由嫉妒。
大将军努力消化着他话,然后惊奇地发现――消化不了,完全不懂啥意思,只得就是一脸便秘地看向帝王。
“皇上,臣自知假死犯了欺君罔上的大罪,甘愿领罪……”
其实,若是可以,她宁愿与北燕帝死生不复相见,但若是不许,她也不畏,又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这帝王怎么就见不得了?躲藏五年不过是她图清净,倘若世不可避,持剑出山又何妨?
北燕帝难得的慷慨好说话,“朕赦你无罪,但苏家军……”
她正寻思着如何开口求情,忽然眼尖地瞥见不远处阁楼上一袭白衣,当即命令言简道:“把那混蛋给我射下来。”
言简这小跟班当得尽职尽责,二话不说弯弓一射,被落云一剑斩断射来的长箭。
白衣朝苏辞缓缓一笑,一晃眼便消失在阁楼上。
大将军眼角一抽,以她多年对褚狐狸的了解,方才那一笑只有一个意思――这事没完。
果不其然,她还没想好如何发挥她睁眼说瞎话的能耐为苏家军开罪,被陆非厌揍得鼻青脸肿的严迟就火急火燎地冲上前,跪在帝王跟前嚎道:“皇上,大梁十万兵马已逼至兰城下。”
苏辞一惊,据她所知,司徒不疑攻破燕关后遇燕军殊死抵抗,举步维艰,再加上燕关与兰城隔了数座城池,怎么会一时就被人打到家门口呢?
闹心的是,城中的兵马少得可怜,一万禁卫军刚被苏家军打得狗吃屎,揍得委实狠了些,一瘸一拐得怎么上阵杀敌?
如此一来,北燕帝还没来得及问罪苏家军,就把前脚还在“谋反”的五千将士都派到城墙上守城,行宫由燕狼卫把守。
对苏家军来说,以少敌多的硬仗是家常便饭,可兰城的粮草是个大问题――这“花瓶”城池不存粮,如此多的将士怕撑不过三日。
离此最近的燕地驻军最快也要两日抵达,而派出去的求救信鸽和人皆被梁军射杀,多拖一刻便多一刻危机。
司徒不疑也不是个棒槌,既然费尽心力杀到这里,必然会掐准时机,快打快攻。
大将军一阵头疼,那智障太子兵到城下后,一丝不耽误便开始攻城,苏家军对这地盘不熟悉,一时手忙脚乱,但好在守住了,可司徒不疑跟吃了爆竹似的,一味猛攻,人海战术,半丝不心疼流水似的将士。
苏辞倒不担心战局,缓步走入营帐,瞪向在兰城边防图前发愁的炎陵,“若是失守,自个拿剑抹脖子去。”
然后看见陆非厌就是一肚子气,抬腿便是一脚,“姓陆的,你咋不上天呢?居然真的跑回西南当你土匪头子去了?”
陆非厌含笑目挂着风流的笑意,但瞥见她惨白的脸色后,眉头一皱,“若是不舒服,便去歇息,打仗的事有我们呢。”
苏辞稀奇地瞧了他一眼,“我认识你十年,头次听你说人话。”
“……”
陆非厌不怀好意地微微一笑,摆出一副“你先惹我的,看老子不怼死你”的架势,刚要开口一战。
大将军对他这表情再熟悉不过,当即道:“少和我扯淡,分出一对人马到城中寻一个人。”
“谁?”
“淳于初。”
这因病延误行程的南楚皇怕是早已到了兰城。
大将军对淳于初人品的信任,就和对自己如今的武力值一样,低出人生境界。
她话音刚落,就听将士进来禀报,说有一名唤落云的侍卫求见,真是瞌睡递枕头。
落云是个直肠子,进营帐后,也不废话,恭敬朝苏辞行礼道:“主上已如约入住兰城驿站,特请将军前往一叙。”
也不知淳于初是心大还是胆肥,算计完北燕帝后就这么堂而皇之住到了驿站里。
苏辞一去,就见禁卫军包围了驿站,北燕帝怒气冲冲从里面出来,上了轿子,扬长而去。
估摸着是淳于初料定了姬泷当前不会和他翻脸,一个大梁就焦头烂额了,倘若腹背受敌,可就有的受了。
她一时掂量不出淳于初的用意,他如此大费周章地布局到底为了什么?
大将军和褚狐狸相互揣测对方心思一辈子,谁也没降住谁。
苏辞思量着,一时走神,再抬眸就见那袭胜雪白衣立在驿站门口等着她,浅笑凝望,眸中是宠溺和如溺水般的深情。
“将军来了。”
说实话,那声将军让苏辞有一瞬恍惚,时光似乎倒流回将军府,那人依旧是她的谋士,像往昔般站在走廊下等她,不曾离去。
淳于初见她驻足止步,隔着几丈相望,似有山海阻隔,一抹苦笑,“阿辞,要永远这般对我避之如蛇蝎吗?”
大将军对在南楚皇心头插一刀这件事,可谓乐此不疲。
“是又如何?”
淳于初的墨眸只暗了一瞬,转而又璀璨如星河,淡淡一笑,“无妨,你既不肯来,我便去找你。”
说完,他缓步上前,不容拒绝地将手中披风搭在她肩头,像做过无数次般熟练,温柔嘱咐道:“兰城的夜凉,莫染了风寒。”
“咸吃萝卜淡操心,与你何关?”
“心疼。”
“……”
他那般认真又虔诚的模样,让大将军把怼他的话又咽了回去,终于知道什么叫“狗咬王八,无处下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