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
对神仙而言,他们的寿命有些太漫长了。
相聚、分离、思念,动辄便是百年、千年甚至是万年,有多无力,多痛苦,多寂寞。
润玉望着站在那独属于夕阳的热烈红光下的黑衣女子,望着她那双熟悉的眼睛,不禁有一刻的晃神,那么多的回忆铺天盖地的袭来,带着眼泪的湿润和鲜血的腥热,润玉这才意识到,他们大概,已经分别有三百年之久了。
润玉微微向前挪了挪步子,却不敢前进太多。他做了千年的天帝,从未胆怯过,可如今,他却胆怯了。他有些怕,怕这又是一个梦,美好的,欣喜的,却是假的。他怕走的太快,醒的太快,那个他思念了那么久的人,就会又像一阵风,轻飘飘的离开他。
他再也,再也承受不了失去了。
邝露却还没有注意到润玉,那个一身白衣服的小女孩儿正紧紧攥着她的手不让她离开,一边攥紧了还一边喊爹爹,喊自己找到娘亲了,声音大的撕心裂肺,两侧的人都不断投来好奇的眼光,看的邝露更想快些离开。
她今天本是除了妖看时间还早,便想来街上随便逛逛,买些甜食回去吃。
她这些年越发的嗜甜,身上随时都能掏出一兜兜的糖。有认识久了的人问她怎么这么爱吃甜的,她想了想,想起很多年以前那个漂亮的女子拼命的往自己嘴里塞葡萄干的场景,便笑了笑回,甜的东西吃多了,就不觉得苦了。
她三百年前流落到凡间,靠着残存的一点点灵力替别人除点小妖小怪,得以糊口。这些年,虽然身体不大方便,却也是天南地北的到处走,认识了不少同行。
她知道自己在那些人眼里是个奇怪的存在,许多人不愿和她来往,还有许多人好奇她的过往,遇到的时候经常会问起,你怎么能活这么久?你为什么总穿的一身黑还带个面纱?你的左腿是怎么废掉的……
邝露很少回答他们,有些事情,她每每想起来都会尝到舌尖的苦味,即使她知道,那份苦,是从心底蔓延上来的,一点一点,缠紧了她的心脏,也缠紧了她的四骸,让她逃脱不得。
她遇到除妖师,遇到精灵,然后,遇到除妖师的后代,遇到更多的精灵。三百年,她遇到无数的人和事,看到无数的聚散离合,有些事情凄惨,她却不为之流泪。便又有人问她,你从来不哭的吗?
邝露说哭过,很多年前,她经常哭,可能是哭多了,把眼泪流完了吧。
那人便笑,说那很好啊,眼泪流干了,这一生,便只剩开心的事情了。
邝露也笑,一边笑一边抚过她的左腿,她能感受到扭曲的骨节,感受到左腿的疼痛,一阵一阵的刺痛,痛得她想砍掉那条腿。
如果真的能砍掉就好了,邝露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抱着那条左腿疼的恍若油煎火燎,满额是汗的想,如果能砍掉就好了,砍掉它,把一切让她这样痛苦的人和事都砍掉,那她一定,一定不会再这样痛苦了。
可是,她终究还是舍不得,即使那条腿已经废了用不了了,即使那条腿扭曲的好像枯裂的树枝每每看到都让人触目惊心,她还是,舍不得。
她安慰自己,这世间万物,有好有坏,总要留下那么点不好的,才能好好珍惜那些好的。
也总要留下些好的,才能不那么恨,关于那些不好的。
邝露有时望着即使模模糊糊却也能看出一片血色的夕阳,会想起自己最后见到那人的时候,那人向她奔来,手心鲜血好似红绸,轻盈的将她包裹住,也将她与世界隔开,那便是她见到的,最后一次清晰了。
有些人,你恨不了,好的坏的,林林总总,恩恩怨怨,总有些理由,你恨不了。
恨不了,忘不了,邝露活得辛苦,却还是活着,怯懦的想要靠着人间的烟火气暖一暖自己。
在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村落,邝露看着那些生命短暂却活得热闹的凡人,贪婪的大口呼吸,幻想自己也那样放肆的笑,灵活的跑,俗气却开心的活着。
但是现在,邝露看着还在大声喊个不停的白衣小姑娘,终于觉得或许太活泼也不是件好事。
那小姑娘一路蹦蹦跳跳,街上的商家本就在准备晚上的花灯节,搬东西的一堆一堆,还要小心避让着,一个不稳就撞到了小姑娘。小姑娘往前一扑,恰恰好就扑到了邝露的怀里,还拽下了她的面纱。
“对不起,对不起……”那小姑娘终于知道了怕,一边连声说着抱歉一边抬起头,稚嫩的声音却在看到邝露的脸那一瞬间戛然而止。
邝露没有注意那么多,忙着把小姑娘扶正,又忙着给自己戴上面纱,却被那小姑娘拉住了手。
邝露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小姑娘却呆呆的开口:“娘亲?”
“什么?”
“娘亲?是你啊,娘亲!你终于回来啦!”
“什、什么?娘亲?小姑娘,你认错人了吧——”
女孩儿却不管不顾的喊起来:“爹爹,快来啊!我找到娘亲啦!娘亲她终于回来了!”
邝露被喊得一个头两个大,连声安抚解释却是毫无作用,周边的人越聚越多,天色也越来越暗,邝露慌起来,必须要赶快走了,可就在此时,她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那声音清冷温和,一如过往,只是带上些许怀疑和不敢置信:“邝露……”
邝露愣愣地抬起头,眼前的一片模糊里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长身玉立,俊逸出尘。
有人说,这世间最美好的词语是失而复得。
但是,失去了的东西,即使回到身边,就能保证一切就能恢复到最初的模样吗?
我与你,站在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之间不过相隔几步,但其实,早已是天渊之隔。
窗外的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润玉和邝露一起坐在邝露在客栈定下的房间里相对无言。
邝露盯着窗外被风吹的摇摇晃晃的红灯笼,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把这一大一小一兽给带回客栈了呢?
我到底有什么毛病?我是脑子坏掉了吗?我到底,到底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回来!
“娘亲?”灯儿趴在桌边,眨着星星眼看邝露,“娘亲娘亲。”
邝露无声地叹口气,转回头看灯儿,摆出一张最冷漠的脸:“我不是你娘亲,别叫我娘亲了。”
“好的娘亲。”灯儿乖巧的点头,完全没被邝露自以为冷漠的表情震慑到
“你……”邝露无奈,这小姑娘怎么回事。
润玉在对面轻咳一声:“灯儿,你先出去,去和魇兽玩。”
灯儿看看润玉,又看看邝露,露出了一幅我懂得的奇怪表情,嘿嘿笑了两声,拉着魇兽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说:“走走走,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不要打扰他们。”
邝露不敢置信地看着灯儿的背影,润玉暗暗地下了决心,回去以后就立刻把灯儿和叔父隔离开,一定不能再让叔父带着她看乱七八槽的东西了。
不大的房间里终于只剩了两人,润玉看着对面低垂着眼的邝露,不知怎么紧张了起来。
“我以为……”润玉盯着桌上跳动的烛火,“你……”
“天帝以为,”邝露的声音平静,不带一丝感情,“我死了?”
“不!”润玉抬眼望向邝露,“我知道你没死,你一定不会死的。这些年,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但是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死。你一定,会回来的。”
你会回来的,回到我身边,站在我身边,一如以前所有的时光。为了那些时光,我祈祷,我等待,如今,我想我终于得偿所愿。
邝露沉默下来,转头看着窗外繁光,许久才开口,那声音轻轻,恍若是从远方飘渺而来:“我跳下诛仙台的时候,也以为自己要死了。不过可惜,没死成。”
“说起来,这还要多谢天帝。若不是你的龙血替我挡了不少天罚,我又怎么能留下这一条命,得以在这人间苟延残喘。”
“不过天帝可以放心,如今的邝露,便和一个废人无甚区别,兴不起任何波澜。”邝露转回头看着想说话却说不出口的润玉,语气带上了些凌厉,“当然,若是天帝还是生气,或是忧心,大可以现在就杀了邝露,反正我也没有什么抵挡之力。”
“邝露,你在说什么?”邝露说的冷冽,润玉突然有些不安,但还是勉强的笑,以极温和的声音和邝露说话,“我怎么,怎么可能会杀你呢?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见到你……”
邝露听着润玉在面对她时难得温柔的声音,看着他有些不安却难掩欣喜的笑容,心中的愤怒不知为何慢慢滋长起来,正想开口说话,却听到门边传来的声音。
“灯儿!”润玉先转头朝门边训斥着。
门外传来小女孩儿不满的嘟囔声,又是一阵跑步的声音,等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门外恢复成一片寂静,润玉才转向邝露,有些歉意地笑:“灯儿她是只白猫,性子特别爱捣乱,你别介意。刚刚在大街上——”
“我明白,”邝露的声音越发冷淡,听的润玉也越发的慌,“我也不是第一次被认成锦觅了。”
“不是的,”润玉有些着急的解释道,“不是,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你走以后,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一时说不完。等以后,以后我慢慢说给你听。”
“没有以后。”
“……邝露?”
“今日便是我与天帝最后一次见面,此后,不必再见。”
“邝露!”润玉真的慌起来,向前抓住了邝露的手,“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不知道,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吗?”
被润玉抓住的手传来一阵灼痛感,疼的邝露咬住了舌尖,一股铁锈味从舌尖散开,带着那些苦,再次紧紧地缠绕了起来,将她缠的简直不能呼吸。
润玉还在说着,带着慌乱,带着不安,带着急迫:“……我两百年前在花灯节上遇到灯儿,那个时候,她无父无母被人欺负,特别可怜,我当时就想,她一定很想有人能走进她的生活,能陪着她,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就好像当年的我。那个时候,你走进我的生活,陪了我那么久的时光,教会我那么多的事情。所以,我领养她,也是希望,她能早点有人陪,早点明白什么是爱,如何去爱。不必像我,懂得那么晚,失去那么多……”
邝露的左腿钻心刺骨地痛了起来,那些扭曲的骨节好像又在被敲碎,碾碎,一块块,一点点,碎成尖利的碎片,将她刺得鲜血淋漓。
“……我叫她灯儿,但那只是她的小名。我想等到你回来,等你回来,再给她取一个名字,因为你——”
“出去。”
邝露疼的快要晕过去,她感到好像有一把火在烧她,烧她的心,烧她的眼,烧她的浑身上下每个角落。她好想喊,太疼了,疼的眼前发黑,心口发堵。那人每多说一句话,她就多疼一分,所以,她不要听了,不想听了。
润玉愣住了,手开始微微颤抖:“……邝露?”
“出去!”邝露再也受不了那些疼,厉声喊着,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有些大,一把将烛台拂倒,屋内霎时暗了下来,只有窗外的灯笼和大街上的花灯的光透了进来。
“你以为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在这里说这些话?在你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事以后,你凭什么!”
“爱?”邝露冷笑起来,“你不懂爱?你错了!你懂爱,懂得格外明白,只是,在这世上,你只爱你自己!”
“不管是谁,不管为你付出多少,都没有用,都不会得到你的爱!因为你所有的心,都给了你自己!是我眼瞎,是我愚蠢,才会一直守在你身边!”
润玉愣愣地看着邝露声嘶力竭,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邝露,即使是在诛仙台那一天,邝露都没有现在这样激动。
“你看看我,看看我,看看我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的腿废了,连最普通的跑和跳都做不到,我的灵力近乎全失,几千年修为毁于一旦。而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你知道吗?每当雨天,我全身上下疼得撕心裂肺。最疼的那一次,我拿头撞墙,撞得满头都是血,却都比不上那些痛的一丝半点。这样的我,真不如死了算了。”
邝露想她是疯了,在跳下诛仙台的时候她没有疯,醒来发现自己将近是一个废人的时候她没有疯,但是此刻,面对润玉的温柔与所谓的爱她好像疯了,不是因为爱,是因为怨。
你凭什么表现的这样温柔,这样深情?
是怜悯吗,是愧疚吗?
我不要,什么怜悯、愧疚,我都不要。
我曾把自己放的那样低,只为了追随你,那么现在,我把自己抬起来,我要我们在结束时,势均力敌。
“那时我跳下诛仙台,我是想死的。可是你的龙血却又偏偏要让我活下来。你知不知道,活下来有多痛?我都这么痛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你为什么还要出现?你为什么要像个恶鬼一样纠缠我?”
“我到底,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邝露好想哭,她颤抖着,却发现自己哭不出来,她才想,原来即使把眼泪流干,也不一定就都是开心的事了。
站在她对面的润玉悲怆地伸出手,想要拥住不断颤抖的邝露,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份勇气。
“出去。”邝露颤抖着重复,“出去!”
“邝露——”润玉挣扎着,还想着说些什么。邝露却开始推他,努力地想将他推出门外,只是一个不稳,自己跌倒在地。
“邝露!”润玉连忙蹲下身去扶她,却发现邝露茫然的看着远处,眼睛没有半点神采。
“你的……眼睛......”润玉隐约知道了答案,却还是不敢相信,缓缓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啊,你说这个啊,”邝露低声笑起来,“这也是,拜你所赐啊。”
“我丢了一条腿,丢了大半修为,还有这一双眼,白天,尚且模模糊糊还能看出个轮廓,到了夜晚,便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呐,天帝陛下,你说,这样的活着,是不是还不如死了?”
邝露说的轻描淡写,但润玉却觉到冷意从心底开始蔓延,直至四骸和肺腑:“邝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与我有何干系?”邝露冷声道,“出去,我不想见到你!出去啊!”
“好,好,”润玉慌忙站起来往外退,脸上一片冰凉的触感,“我出去,我这就出去,你别,别……我出去,我出去……”
润玉动作慌乱的退出去,又慌乱的关门,最后一眼是女子歪坐在地上的背影,那个很久以前满是温和的身影,如今透满了冷寂。
润玉合上门,那些重逢的欣喜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悲痛郁结。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邝露会从诛仙台上跳下去,不带任何的留恋与不舍,那样的坚决又绝望。
泪珠大颗大颗的滚落下去,他想起那年第一次见到她,她笑得那般天真,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烦恼,一切都美好的像云,像风,像盛开的花朵。
而如今,云散了,风走了,花朵也败了。
这一切的根源,是他。是他撕碎了她,碎成一地碎片,碎成满地鲜血。
邝露,告诉我,我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将你拼凑起来?
邝露一夜未眠,她倚着桌腿,愣愣地看着窗外,看着眼前由一片漆黑渐渐转向模糊的朝阳。光照进来,照的邝露满心心酸,她想,天会亮,那她的人生,什么时候会亮起来呢?
敲门声响起,伴着润玉柔和的声音:“邝露,你起了吗?”‘
邝露依旧望着窗外,没有搭理他。
门外的声音停了一会儿才再次响起:“你是不是一夜,都坐在地上?”
邝露眨了眨眼,依旧安静地望着太阳一点点的升起。
门外的声音还在继续,带上了几分责怪:“若是知道你会这样不爱惜自己,我昨晚便不会走。”
邝露终于开口:“走开。”
然而润玉没有走开,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沉默的走到邝露面前,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放开我!”邝露激动起来,在他怀中挣扎。
润玉却不管她的喊声和挣扎,只是抱着她,将她抱到了床上。
邝露一扬手打了上去,润玉如玉的脸立刻浮出了一个红印。
邝露望着红印也有些懵,下意识的往后退:“谁,谁让你不躲开……”
润玉顶着带着红手印的脸看过来,邝露连忙又往床脚缩了缩。
“跟我走吧。”
润玉的声音平静,丝毫看不出生气的迹象。邝露一愣,望向他,又转过头,不肯再看他:“不可能。”
“跟我走,”润玉坚持道,“我不会多要求你什么,我只想替你治好伤,养好身体。那之后,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扰你。”
邝露盯着被子上的花纹,再一次感受到左腿一阵一阵的刺痛。
“邝露,跟我走吧。”
时间大概过了很久,大概也没有过那么久,在左腿沸腾的疼痛终于停下的时候,邝露的声音轻轻:“我不回天界。”
“好,”润玉答应的爽快,还带着几分她终于答应了的如释重负,“我们不回天界。”
去哪里都没有关系,只要你愿意让我偿还这一切,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