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严清已经十岁了，他倒了两年的恭桶。
那几个小太监还是会时不时过来找他麻烦，严清懒得再反抗，反正他的人生也就这样了，要么苟活要么死，要劳什子的反抗作甚，怪麻烦的。
有时候一些苦活累活，那些个小太监也会来找严清，让严清去给他们做了。
就像昨天，他们把芳兰院的打扫推到了严清头上。芳兰院长年不住人，还有闹鬼的传闻，听说在里面自杀的妃子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本来这样的院落是无人问津，不用打扫的，但内侍省的公公说，陛下子嗣尚稀，秋初将广扩后宫，指不定有哪位主子要住进来，让他们先打扫备着。
严清天将黑的时候才打扫完，那几个太监约莫是在哪里受了气，知道严清在这，顾不上芳兰院的闹鬼传闻，几个人进来指指点点，这儿没打扫干净，那儿也脏污得很，质问严清是不是故意打扫成这样，好让他们受罚。
严清懒得在被打前还要与人做场戏，直接手里家伙事一扔，抱着脑袋趴在地上。意思再清楚不过——
赶紧打，打完快滚。
几个小太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谁先踢了第一脚，接着密密麻麻的拳脚落在严清身上。
这次揍得有些狠了，等他们走后，严清半天没爬起来，肚子里空空如也，打扫那么久，滴水未进，实在是没力气了。
先睡会儿吧，严清想着。
夜里，春雨淅淅沥沥。
严清醒来，慢慢地翻了个身，张开嘴巴——
看，老天都让他苟活着，给他送水来了。
再次迷迷糊糊睁眼，脸上已被晒得有些发热，望着高挂的太阳，严清叹气，朝食已过，他又没有饭吃了。
太阳有点晃眼，严清翻过身趴着。
只一个简单的翻身动作，已是用了全部力气。
严清喘着气，两眼有些发晕。
闭眼缓了缓，再次睁眼的时候，一个白面馒头出现在眼前——饿得连幻觉都有了么？
白面馒头停了会，朝严清嘴边飘过来，严清也不躲，不过幻觉而已。
直到嘴巴真真实实感受到那香软的触感，严清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幻觉，是真的馒头。
愣了片刻，严清抬头——
小姑娘笑眼弯弯。
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饷开。
蓦地，严清脑中蹦出隔壁老先生偷偷教他的那句诗。
他昨晚刚喝过春雨，现在心里可不就万草千花一饷开了么。
“猫猫吃。”照荷笑得开心，灰猫猫变成人了呢。
严清身上是一身灰色的太监服，照荷经常喂的三只猫里有一只是灰色的，没事就喜欢趴在地上等她投喂。
另两只一黑一黄，正趴在严清不远处，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严清嘴巴微动，就着照荷的手，吃了起来。
照荷很开心，猫猫变成人了也这么乖呢，一只手替严清拿着馒头，另一只手揉摸着严清的头。
严清的帽子早在混乱中滚到了一旁，此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脑袋上那只小小的手。
他望着小姑娘黑亮清澈的眸，那里面满满的都是自己。
三月春风微暖，小姑娘笑得很甜。
作者有话要说： 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饷开。
——范成大 《春日田园杂兴》
第四章
因为没有水，严清吃得很慢，照荷没有丝毫不耐，看着严清咽下最后一口，才起身去黑黄两只猫猫那。
她从怀里掏出另一个馒头，掰了小半塞回怀里——那是她今日的晚饭。剩下一大半又掰成两份，一手喂着一只。
两只猫乖巧地蹭了蹭照荷，照荷被蹭得咯咯直笑，两眼弯成了月牙。
原来她真是把自己当成猫喂了，严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
他就这样趴在地上，看着照荷喂完猫后，又帮两只猫摸头顺毛，手法跟摸他的脑袋一模一样。
照荷要离开的时候，又过来蹲在严清跟前，摸了摸严清的脑袋：“猫猫乖，明天我再来哟。”双眸期待地看着严清，严清好似明白了什么，张口：
“喵~”
照荷乐呵呵地走了。
连着几日，严清都挑着巳时去芳兰院打扫，每次都能碰见照荷喂猫，他隐隐看出照荷与常人有些不一样。
但那又如何。
这偌大的皇宫里只有这个小姑娘愿意对他笑；只有小姑娘望着他的时候，眼睛里干干净净。
某日，严清跟小姑娘一人啃着一半馒头的时候，一只灰色的猫从墙上跃了下来，跑到小姑娘身边，蹭着小姑娘的腿，小姑娘看看腿边灰猫，再看看坐在旁边的严清，馒头都忘了啃，眼睛里满满的迷惑——
有两只灰猫猫？
看见这只猫的毛色，严清就明白小姑娘怎么会把他当成猫了。
“我不是猫，我是人。”严清盯着小姑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解释道，怕小姑娘不明白，又说道：“跟你一样，是人，两只脚走路，会自己吃饭的人。”
见小姑娘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严清觉得有些可爱，捏了捏小姑娘白嫩嫩的脸，不知道这小姑娘是哪个宫里跑来的，什么身份。
“我叫严清，你叫什么名字？”
“严清？”小姑娘歪头叫了一声，声音清脆脆的，还带着稚嫩。
严清笑，他已经很久没听见别人叫自己名字了，听得最多的便是“小废物”三个字。
“嗯！我叫严清，你叫什么名字？”
“照荷，我叫照荷。”小姑娘笑眯眯地回道。
严清愣了一下，若是其他皇子皇女的名字，他可能还不知道，但照荷这个名字，他印象深刻。
年初，他去皇子院除杂草，听见两个四五岁的小皇子追着一个七岁的小公主问：“二皇姐二皇姐，母妃说照荷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石女呢，什么是石女呀？”
“呀，别提她啦，反正是不好的东西，脏得很呢。”七岁的小公主满脸嫌恶的表情。
“原来照荷还是个脏东西呀，那我以后要离他远些啦。”
当时严清还想着，石女……跟我还真是配呀，就是不知道是哪位小宫女了。
后来，无意中听到宫人们私下聊着“照荷公主”，才知道，那是皇后的嫡长女。
如今，这位公主就坐在自己旁边，严清才觉得有些可惜，明明这么好看，怎么就是个傻子呢。
还是个石女。
照荷等了许久，严清都没有反应，难道是没有听清楚吗？
小手指戳了戳严清，又说了一遍：“照荷，我叫照荷。”
严清叹气，傻子就傻子吧，看这小傻子，虽然是个公主，日子也不好过啊。
“照荷，名字很好听。”
傻公主咯咯地笑，两眼都是喜悦，她第一次被人夸呢。
严清真好！
知道严清是人了之后，傻公主掰着手指算了一个晚上，终于算出来了，以后要多带一个馒头：严清一个，她和三只猫猫都是，半个、半个、半个、半个。
隔日，她将完整的一个馒头递给严清，说自己算了好久好久的，严清接过，对着傻公主笑得温柔：“嗯，照荷真聪明。”
傻公主眼睛亮闪闪的，严清又夸她了呢。
去芳兰院打扫，成了严清每天最开心的事情。
那里有个小姑娘会对他笑，会“严清”
“严清”地叫他，会给他带吃的。
芳兰院也是傻公主最最喜欢的地方，那里有猫猫，有严清。
秋初的时候，后宫多了十几位佳人，散入各院。
芳兰院也将入住一位美人。
作为打扫芳兰院的主力，严清很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他看着在陪猫逗耍的傻公主，心下有了主意。
没两天，芳兰院闹鬼的事情在皇宫传开了，以前只是小打小闹，宫人们私下里说说，可是现在有好几个小太监小宫女说亲眼见过穿着白衣的女人悬挂在房梁上，半夜还听得见女人的哭声。
那位美人听闻闹鬼的事情，僵持了几日，死活不愿意搬去芳兰院住。于是趁着侍寝，吹了几句枕边风，皇上轻易就随了她，让她在空闲的院子里选一个。
可是剩下的院子，太好的，她这个品级受不起；受得起的，又要么比芳兰院还偏僻，要么小得可怜。
挑来挑去，竟是没一处满意的。
这位美人相貌不俗，以后的路还长着，内侍省的公公们也不敢得罪，只能陪着笑脸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看过去。
后来，不知怎的，美人看上了照荷公主的院子——比芳兰院离主殿要近些，大小合适，院子里还有一株桃树，和正开着的桂花树，在院外便闻到了那桂花香。
内侍省的公公们陷入两难，这大公主虽不受宠，却也是皇后的嫡长女，可美人又盛宠在身……正当他们不知如何处理时，照荷按着严清教的，自己去找了内侍省的公公，说想换到芳兰院去。
内侍省的公公们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去管为何傻子公主突然就有这种想法，再说这是公主自己提出来的，皇后说什么都怪罪不到他们头上。
只是傻子公主提了个条件，就是将太监换了，她要之前打扫芳兰院的太监，说那个太监胆子大。
内侍省的公公想想也觉得有道理，敢一个人来打扫芳兰院，胆子着实是大，看来这傻公主也不是太傻。
于是大手一挥，让原先伺候傻公主的太监接了严清的差事，将严清派到了傻公主身边。
傻公主很开心，觉得严清真聪明啊，只要按他教的说几句话，就能跟猫猫，还有严清住在一起了。
伺候傻公主的嬷嬷和小宫女都不乐意搬去闹鬼的院子，但内侍监都发了话，再不情愿也要搬。
住了没几天，先是老嬷嬷声称半夜有人盯着自己看，还摸了自己，死活不愿意再踏进芳兰院一步，求了管事的公公，宁愿调到掖庭局去。
管事的公公来问照荷的意思，照荷按严清教的，嫩生生地说道：“公公，你就让她去吧。”
主子都同意了，公公也不好再说什么，正要离开的时候，小宫女抖抖嗖嗖地跪下拉着他，求也将自己调去掖庭局。
管事公公呵斥道：“胡闹！人都走了，谁来伺候公主。”
傻公主睁大眼睛，严清好聪明啊，连公公的话都说的一模一样。
想起严清的交待，忙说：“公公，你也让她去吧，我还有个小太监，以后有愿意来的，再派过来。”
管事公公只好将那小宫女一并带走，心想，这么个鬼院子，谁会愿意来呢。
等人都走了，傻公主跳到门外守着的严清面前：“严清，我刚刚演的好不好？”
陪着傻公主演了几十遍的严清笑了，摸摸傻公主的脑袋：“好，是演的最好的一次。”
傻公主乐呵呵地笑了。
她最喜欢严清了。
春去秋来，转眼间八年过去了。
当初的三只猫一只接着一只地死了，严清一次次陪着傻公主将它们埋在院子里。它们的猫崽子们长大了，跟它们一样，喜欢挨在傻公主的腿边蹭。
傻公主问严清什么是死。
严清想了想：“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为什么会见不到呢？”
“因为会去另外一个地方啊。”
“那不能跟着一起去吗？”
“不行哦。”
傻公主有些不开心，闷闷不乐道：“那严清会死吗？”
“会，谁都会死。”
傻公主又开始乐呵呵了：“那我跟严清一起死，这样就可以一起去了。”严清有时候也好笨哦。
严清伸手按了按跳得飞快的心，看傻公主乐呵呵地在那自得，心下笑道，长这么好看，怎么就是个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