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周遇,周遇!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贺初将周遇放下来,见他还能站好,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他这样子实在是太奇怪了,贺初不信鬼神,却也不由得怀疑周遇是不是碰见了什么东西。
周遇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贺初,眼睛里一片空白。
贺初打开水龙头在手上沾了水在周遇脸上轻拍了两下,又抓着周遇的胳膊晃了晃,“周遇!你在想什么?!”
周遇没回话,只是久久的盯着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刚才在干什么?他现在又在对我干什么?他抱我过来的?
就在贺初准备继续用水拍打他的脸时,周遇忽然说:“别碰我!”
不要跟我有肢体接触,我是个连自己母亲都嫌弃的人,别脏了你的手。
然后他猛地将贺初推开,转身踉跄着进了洗手间的隔间。
周遇忽如其来的一推让贺初接连后退了好几步,后背生生撞在墙上。
他只能看见周遇狼狈的样子,他甚至顾不上关隔间的门,门板反弹时发出巨大的声响。贺初在这一声巨响结束的时候听见周遇在里面的呕吐声。
他顾不上其他,冲到周遇身边帮周遇拍着背。
周遇早餐吃的不多,此刻居然全部吐了出来,他一只手死死的扣着地面,面部因为生理反应难得的带上了一丝红,他的眼睛里泛着血丝,眼眶里含着生理性的泪水,像是哭了。
然后他用他的另一只手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他看着贺初,眼角那抹惊心动魄的红看着贺初心中一跳。贺初看着他冷漠的转过头去,用力按下了冲水的按钮,转身走了出去。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有这么大的反应,贺初跟着他,竟觉得有些不敢说话。
他跟在周遇背后,看他慢慢的走到洗手池旁边,仔细的搓着自己的手,动作单调而机械,他的五指苍白,细瘦的像是一管白玉;看着他彻底洗干净手之后低头漱口,水花顺着他的下巴滴进他的衣衫;看着他整理好面容以后转过身来面对贺初,神情冷漠。
他的失态只是一瞬间的,现在又恢复了当初的冷漠。
“你……你到底怎么了?”贺初小心翼翼的问。
周遇并不说话,只是沉默异常的盯着他,他的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话却被挡在牙关以后死死不能出口。
又过了许久,贺初看着周遇的睫毛一抖,周遇血色淡薄的嘴唇轻轻开合了一下。
听见他的声音沙哑,语气缓慢的说:“你……在教室……”
“我……?在教室……怎么了?”
周遇闭了闭眼睛,垂在身体两侧的手颤抖了一下,他的嗓子很不舒服,刚才他吐的时候胃酸返上来刺激了他的喉咙,他咽了咽口水稍微缓和了一下才说:“李奇抓了我的胳膊,而你……”他想了想,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一个拥抱,“揽了我一下。”
贺初不解,歪着头看着贺初,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从李奇抓住他胳膊的那一刻他就想甩开他的手,但是贺初却直接把他揽到了怀里,那一瞬间他的脑袋就变成一片空白。脑海里,被强行触碰的不适感和他这近一个月内心隐秘的私心里的小欣喜进行着激烈的碰撞,激的他无法思考。
他潜意识里拒绝着别人这种直接的触碰,可他又无法拒绝那个活在光里的贺初的那样温暖的怀抱。
虽然不适应,但是真的太温暖了,以至于让他丧失了挣脱的能力,只能感受着自己的体温一点一点的凉下去。
他一面在自身的反应中如坠冰窖,一面在有贴着贺初的地方觉得烫如火烧。
可是贺初只觉得他这样坦白的话是对他最直接的拒绝。
不就是抱了你一下,用得着你这么嫌弃?用得着你反应这么大?你要是不喜欢,那就直说啊,做这样的反应又是想说明什么?
你这是算什么,拒绝我吗?
但是就算你这样拒绝我了,又能怎么样……
“我不是揽了你一下,”贺初靠在墙上,两条长腿交叉站着,他低头笑了一下,“我是抱了你一下。”他抬起头,目光热烈到让周遇无法适从。
“怎么,接受不了?”
——我就是喜欢你,你就算拿这种方式拒绝我,我也不会让步。
周遇的手微微颤抖。他想到这么久以来他眼里的贺初,无精打采听课的贺初,体育课时神采飞扬的贺初,无聊时戏谑他的贺初,对李奇没有好言好语却绷不住笑意的贺初,睡着的时候安静的贺初……那些神情在他脑海里一遍一遍的出现,最终变成了眼前这个人的脸。
贺初对他,一直都是好言相向,语气温和的。
那是和那些神情都截然不同的样子,目光灼灼毫不躲闪,语气轻浮而神情却无比认真。
他的头发已经没有刚开学时的那么短了,渐渐有了形,贺初的头发长得很快,刘海盖住他的额头,给这个人平添了一股“温柔”的味道。
可是这个在他面前看似温柔的人,却拥有这样热烈的眼神。
周遇一直以来都是那个游离于各个群体以外的人,可是这个人却在这短短的二十天里带着他在同学之中强行混了个眼熟,跟各种人找他和他们的共同话题……周遇甚至能感觉到现在班上的同学已经不那么排斥他了,有的甚至会主动找他说话,他知道这些其实都是贺初带给他的。
是贺初一直都在帮他。
周遇心里是感激的,有时候他觉得那种感激能超出某种界限转变为另外一种感情。他对贺初……从开学那时起就有莫名的好感,可这一种好感始终无法构成“喜欢”。
贺初永远是温暖的,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周遇总是用在这种理由对付自己,他隐隐觉得也许能够不止于此,但是潜意识里保留的习惯,却让他不得不将那样的情感钉死在那个界限之内。
——飞蛾扑火,终究只能换来火的越燃越烈,而飞蛾,不过是化为一缕尘土罢了。
换做是旁人,大概很早就动心了。周遇知道光看贺初那张脸都能有很多人心动,可是周遇天生薄情。他不心动,不是他不想心动,而是他勒令自己不能心动。
他其实是想喜欢这个人的。
但是他的家庭告诉他:没有所谓的感情,才能够足够的洒脱。
那像是一道枷锁,锁不住她母亲的前半生,她的后半生却心甘情愿的走进那座囚牢,所以她抛弃了周遇。
“是,接受不了。”过了许久,周遇才低声道,低头避开了贺初那道目光。
“接受不了?”贺初将手环在胸前,一步一步靠近周遇,“我不过就是抱了你一下,你就能难受成那样?”他有些忍不住的出言讽刺,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他承认他那时的举动有些越界,但是周遇的反应却让他难受到了极点。
到底是多恶心,才能失神那么久,才能像刚才那样吐到胃酸都返上来?
“你误会了。我只是不喜欢别人碰我。”周遇听明白了贺初话里毫不掩饰的嘲讽,知道贺初肯定是想多了什么,他皱起眉头解释道:“和你没有关系,我一直都这样。”
一直都这样?
贺初勾起唇角笑了笑,在周遇面前站定,一只手放到周遇肩膀上,凑近他的耳边,他明显的感受到了周遇身体的僵硬,他轻声说:“可我之前这样你怎么没反应呢……?你现在又在忌讳什么?”
周遇后退一步,避开贺初的气息,他知道贺初是故意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又一次说:“我没有忌讳,我是真的一直都不喜欢这样。你这个样子越界了。”
“越界……”贺初上前一步和周遇拉近了距离,眼睛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火气,可他说话是的语气还是和以前一样,放低了声音,缓缓地说:“可我不止想这么越界呢,搭一下你肩膀而已,抱你一下而已,我还想欺负你,牵你,甚至还想吻你……我这么些天在你身上花这么多心思,你不明白我什么意思?嗯?”
周遇觉得自己这一瞬间的表情应该是愕然的。
他觉得自己对贺初可能抱有的心思就已经难以启齿,可是却没想过贺初竟然抱有这样的心思。
他的情商一直很低,低到感受不到贺初对他的感情。
话一出口,就不受控制,连贺初都愣住了,看着周遇的表情忽然悔不当初。
说好的要慢慢来的呢!?
他的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进周遇的心里。势如破竹,避无可避。
那时因为判错了自己对于敬州的感情而说出那些话的场景,如今都历历在目,让他整个人难受的想要蜷缩起来。
这种感情,是见不得人啊……
“你……喜欢我?”周遇咬了咬牙,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才说出来。
贺初自知刚才的话说的太早又太不合时宜,语气都不想是在表白而是像要生吞了周遇,他索性破罐子破摔:
“是啊,喜欢你,怎么的?”
“为……为什么?”贺初那句“喜欢你”在周遇心上简直就像是在刚才重锤砸出的凹陷里又捅了一剑,他心里没由来的一痛,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愧疚。
这么好的贺初……怎么会喜欢他呢,他怎么能祸害贺初去喜欢他呢?
“我……我不是、不是那个能被你喜欢的……”他低下头去,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可是却被贺初听了个干净。
“老子喜欢个人,还要你允许了?”
“……对不起。”周遇想说“我觉得我不喜欢你”,想说“我不该被你喜欢”,想说“我做不出回应”,可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只说得出那句单调却听起来毫无意义的“对不起”。
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切断两个人之间关系的那把利刃,他知道再发展下去是不应该的,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一点。
就算是飞蛾扑火……可是只要靠的不那么近,我只是上前一点点……只让我取取暖,应该就没有问题的吧?
这么多天,他其实一直都是抱着这样卑微的想法过的。
他做不出回应是真,觉得不该被贺初喜欢也是真,唯有“我不喜欢你”在他心里犹犹豫豫辨不出个真假。
他的家庭让他在“产生感情”上产生了障碍,他的经历又让他对自己“被人喜欢”上失去了信心,他的教养又无论如何都无法对人说“我不喜欢你”那样伤人的话。
——他这种连“真的喜欢”都不确定是什么样的感觉的人,怎么能回应人家的感情呢?
他活到现在唯一一个动过心的人是于敬州,但是当时陷得太深摔得太惨,让他觉得“同性恋”这样禁忌的存在是不正常的,他一度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不该被人喜欢,无论是同性还是异性。当年他甚至都没有怀疑过他对于敬州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
那一瞬间他几乎有了想要从今以后都远离贺初的心,既然他的光亮太甚,那不如就远离吧。说自己软弱也好,但是他是真的不想再受伤了。
可是既然真的喜欢,和性别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就当是你拒绝我了?”贺初站直了身子,挑了挑眉,忽而认真的对周遇说:“一个月。一个月以后你就不会再说这句话,你信不信?”
周遇的身体微不可见的抖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刚才的状态又开始反常了,从他想起他的母亲开始,他就又开始自暴自弃,又开始妄自菲薄,又开始变得无比软弱……
他怎么能这么卑微?怎么能放任自己软弱?
就算是追着眼前的光,也该堂堂正正,昂首挺胸的往前走啊……
怎么能因为过去而退缩呢?就算不能昂首挺胸,爬着也该抓住那点光亮啊,因为它是那样的来之不易,也许……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觉得脑海里忽然清明了,那些杂念如退潮般消退,好像刚才潮涨时的来势汹汹,却没了那样的反复无常。
他重新抬起了头,和贺初平视,又恢复了最初那副冷漠而不可侵犯的样子,做出了和上次贺初做出“赶上你”的承诺一样的回复:
“那我拭目以待。”
如果……如果那时真的喜欢,那也就不算是个怪物了吧?
周遇一路跟着贺初回班,忽然想到了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