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有悔(九)
荀季靠在墙边上,他身上都是血,不过不是别人给的,而是他自己,沉迷于在地上爬,硬生生使自己遍体鳞伤,他不会说话,只能啊啊地叫上几声。
原本他这辈子都应该不会说话,只能做个残废。
但某日,他得说话了,他用自己的断肢在地上拱着,像是地龙一般,那种柔软会拱地的软身之物活得很是卑微,荀季却要比它们还卑微,他什么都没有了,家庭还是身体,他早已疯去,他什么都吃,啃泥喝尿,他都受过,以他的身体,早该死去,但不知是不是疯子的妄想保住了他,这么多年过去,他竟还活着。
“将他架到施刑架上去,这么多人都来了,倒要看他知道什么。”,四周吵吵嚷嚷,许多人喊着要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荀季完全不知道,他只知自己破烂的身体被人扔到了台上,有东西绑住了他,绑的很紧。
“你们这样是在公然违抗王上!”,有低沉的怒骂声响起。
荀季笑笑,什么违抗王上不违抗王上,在前面吵得最凶的那些人,他有些熟,可能是来自魏地的、赵地的、还是他们晋地的,或许还有郑地的,他们吵得最欢,要他这个叶周唯一的幸存者给个交代,什么狗屁交代,其实就是想让他说出他们早已安排好的话罢了。
那些叫的最凶的带动其他人一起义愤填膺地怒叱着殷王的使臣。
人群叽叽喳喳还不如蚂蚁,却比蚁还要多,可能有十多万人,大多是修士,将叶周的上空挤得满满当当。
叶周的灵气被毁了,这里凡人多,以前的景象是再难回来了。
但荀季不曾离开这里,他没有手脚,怎么离开,再说他也不想离开叶周,叶周是他的家,他们荀氏在叶周待了很久了,严格说来是叶周东北角,他在那里行侠仗义,管东管西,跟着范三韩四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爱拦他们。
但现在,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们那位晋地的少主活了下来。
或许还有他自己,像是活死人一般,明明是疯了,却未疯,他过得还不如一条狗。
“给荀季解开禁锢,解开他就能说话了,让他说叶周到底是怎么回事!”
“荀季在叶周之事发生前就疯了,你让他怎么解释!”
“我们就是要解释!你怎么知他疯了,说不定都是你们殷地的阴谋!”
“我们如有阴谋,便不会让荀季活这么久。”
一帮人吵着,荀季知道他们会让他说话,殷地人虽强,但完全没必要跟这么多修士犯难,如杀了他们,事情传出去,便是殷地的错了。
说来殷王就不该让他活着,他从离开晋家的结界就开始装疯,果然是对的,但这样又何必呢,何必让他受这么大的苦。
那个可恶的晋仇,他的爹娘兄弟竟真的愿意为他奉上所有。
哈哈哈!真是可笑。
荀季喉间疼痛异常,他明白了什么,干脆真的笑出了声来。
“看看,他是真疯了,竟然还在笑。”,有人嘀嘀咕咕地讨论他。
荀季未在意,他只是笑着,笑累了便停下来。
底下那些看热闹的人对他道:“说出叶周是如何被灭的。”
他一个疯子他说什么说啊。
“哈哈哈,殷王,殷王的脸,真好看。”
“叫你说叶周是如何是如何被灭的!没叫你说王上的相貌!”,荀季的身上挨了一鞭子。
鞭子从他的胸间抽到了腿上,肌肤翻开,骨上生裂。
“啊啊啊!好疼啊!不要打我!不要,我全说,我全说,就是殷王的脸啊!殷王,殷王!”,他疯狂地大叫着。
殷王使臣果然又怒,紧接着他的腿上也挨了鞭子,那鞭子打得颇狠,要是没人拦着,恐怕十下内他就要死去。
但这群人怎么会让他死,身上的鞭子没有再挥下。
底下更吵了,像是有东西在耳边频频炸开,荀季难受得想哭,但他脸上还在笑。
“是殷王,是殷王,殷王,殷王杀我全家,杀叶周,死了,都死了,全是鬼,呵,鬼!”,荀季叫了出来,底下人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他本来就是疯子,其实他可以不疯的,他的日子过得那么好,每日跟着自己的兄弟在一起,还可以欺负晋仇,晋仇真是他每日活下去的希望,但他只喜欢晋仇痛苦的活下去,他不喜欢晋仇笑,这种伪君子凭什么笑。
荀季自己平日笑得很天真,他知道自己不是真天真。
晋仇平日极受规矩,但晋仇一旦要做什么又变得极恶心。
真是太恶心了,而他荀氏竟然要为这么恶心的人抛头颅洒热血,为此耗上家中所有人的命。
所有人,死得凄惨无比,晋仇没离开叶周,他就预想到了那下场,没离开就害得听松堂塌,害得他父被烫,离开后他荀氏更是没好果子吃。
而他现在,不得不按晋仇给的戏来演,不然他全家人都白死了。
他怎么对得起他们,他们全是乐意为晋地而死的。
“荀季,你所说可是真的!”
“对,是不是真的!”
“别问了,我看他是疯了,被殷王吓疯的。”
知道是疯的还问?
“哈哈哈,殷王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荀季笑着,他要是能动,一定会把自己身上都抓破,但他不能动,他只能麻木地说着话,说完便昏了过去。
底下人并没有将他弄醒,人群嘟囔着,渐渐散了。
殷王的使臣们似乎做了什么,有哭喊声传来,荀季不知道。
他再醒来的时候四周已无人,他在地上拱着,现在他能说话了,便对着每个他遇见的人说:殷王杀了我全家。
殷王杀了我叶周所有人!
他说得都是真的,人们相信他疯了,却也相信他说得是真的。
只是他们面上不屑地朝他吐一口唾沫,骂他是疯子,让他滚远点儿。
一日,他再次被人弄哑,又再次被人弄得能说话。
不管他会不会说话,他都要努力喊出那些话来,尽管很多时候只是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呐喊。
他做了他爹娘兄弟希望他做的。
哪怕只能为他们的少主尽一份力,他的家人也会献出所有,但那个少主心中怎么会有他们!
荀季是真的疯了,殷地人碍于各种原因并未杀他。
他便整日在地上爬着说那些不该说的话。
晋仇来看过他一眼,荀季险些咬住晋仇,他真讨厌晋仇,真的很讨厌,却什么都不能做。
只是近日大家又不再讨论关于叶周的事了,他们把谈论的话变成了郑地。
听闻是郑地的遗民有感于叶周的事,便将郑地的事也说出了。
郑伯的臣子说郑伯是殷王杀的,他们向天下人展示了郑伯给他们的信,信上将殷王的所作所为交代的明明白白,也明示如自己身死,郑地人一定要趁机将此昭告天下。那信上明明白白是郑伯的字迹,且为了使众人信服,还在上面加了自己的灵息。
信上写着殷王是怎样怂恿自己,太叔又是怎么在殷王的谋划下与自己渐行渐远的,殷王将剑交到他手中,告诉他试探太叔,却是将太叔逼死。
修仙界的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荀季爬到一处人多的地方,看到一个和他同样肮脏疯癫的女人。
他听别人管那女人叫姜氏。
姜氏他知道,是郑伯的母亲,不过随着郑的毁灭,那场大火将一切都烧尽了,也烧没了姜氏。
有人把她提出来,骂道:“向众人说是怎么回事!给我们郑伯和太叔一个公道!”
“对!你个妖婆,说你都听殷王的话干了什么!”
“拿出水镜,前天我们借的水镜呢,都给她记下,让天下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可怜的太叔啊,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娘,太叔啊,你放心,我们一定给你寻个公道!”
有人哭喊着,荀季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看到这一幕,但他发现那个浑身脏污的女人也在看着自己。
“哈哈哈,姜氏?”,他笑着嘟囔了一句。
姜氏抬头看他,那脸上早已没了以往的雍容华贵,只余无尽的痛苦,她的眼瞎了,能望向荀季是听了声音才转的头,实际她什么也看不见。
随着郑的灭亡,她变得一无所有,她的儿子死了,郑地的人都不认她,且恨不得将她抛去□□之地,要不是念着她是郑伯的娘,恐怕她的身子早已肮脏不堪,可哪怕是念着她的身份,她的日子也没有过的多好。
她瞎了,一夜醒来就瞎了。
郑悟言跟段的事她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是自己错了。
不该因为生大儿子困难些就冷落虐待大儿子,而独宠生得容易的小儿子。
更不该怂恿段去取了郑悟言的位置。
是她错了,是她的愚昧使郑落到了殷王手中。
“是殷王啊!是殷王!他承诺我让段取得郑伯的位,他给了我能使人无子的药,我偷偷给郑伯用了,段他什么都不知道,却被我牵扯了进去。殷王说只要郑伯不行便让段上位,但他明显已将我下药的事和郑伯说了,还是在郑伯已中药后说的。天可怜见啊,殷王他骗了我们所有人,我小儿段,本极信他兄长,都怨我,我一心想让他取代他兄长的位置,却被殷王利用了。郑伯他念着和段的兄弟情,没有杀段,但殷王愣是将那把叫宵练的剑给了郑伯,叫他试探段,段根本没想杀他兄长,可人要是硬想试探另一人,什么法子使不出啊,我小儿就那么被他兄长误会,含冤自杀了!郑伯也极为愧疚,中了那殷王的套。更可恨的是殷王在间接害死我小儿后,还杀了我儿郑伯,且将郑地烧了,他这是要将我全族斩杀啊!”
姜氏骂着说,她的话已没有多年前清晰,人也早不是那个端庄美艳的妇人。
她被人踩着脊梁骨趴在地上说话,说得断断续续,没有几个清晰的字眼。
她只懂一点,那将事情推给殷王,毕竟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也相信郑悟言的确同殷王相勾结,只是在没有利用价值后就被殷王杀了。
郑悟言不可能什么都没做,但这么多年过去,郑悟言好歹也是她亲儿子,如若郑悟言复生,她也想当个好娘。
既想当个好娘,便万没有让已死去的亲儿继续被人揣测的道理。
她反正也要死了,不如将全部事都推给殷王。
反正殷王本身也绝不可能干净。
“可怜我那两个儿啊……”,姜氏哭着,一遍遍对着看不见的人群说。
她不知道荀季也在看她,荀季跟泥一样摊在地上,眼中渐渐冒出泪水。
旁人踢了他一脚,骂咧咧问他挡什么路,他便哭像傻子一般喃喃道:“我荀氏也全死了,殷王,殷王,都是殷王……”
别人笑他半疯半灵的,他便也跟着笑,只是不同于百年前的孩子气,他现在的脸上都是傻子的笑容,唯有眼边的泪水擦不净。
管它擦不擦的净,别人只要看他,他便说殷王的坏话。
荀季在地上爬着,他突然看见一个人挡住了路。
“殷王不要挡我的路啊,走开吧,走开吧,放我一条生路。”,他带着哭腔说。
眼前人却还未走开,他便绕着路走,口中念念有词,“殷王,殷王,饶我啊,饶我……”
“荀季,四周无人,你可说真话。”,那个挡着他的人说。
荀季愣住,他抬头看见了晋仇。
几日前他也看见过晋仇,有人要杀他,晋仇便杀了那个人。
可晋仇杀完便走了。还有那次把他带到姜氏面前,也是放下便走了。
“少主怎来了?”,他挪动着身子,试着将自己立起。
可他手脚俱废,挪了半天,也才呈一个半趴半坐的姿势,晋仇中途一直像看烂泥般看着他。
他们自诩清高的少主怎么用上这种眼神了,不是再被人欺负也要淡然地视人吗?
“荀季,不要忘了你荀氏是如何没的,好好做,如事成,便将智地与你。”,晋仇道。
荀季不笑了,他们这个少主,事还未成,竟就想着封地了。
“智地你给自己留着吧,我倒希望你失败。殷王是不是喜欢你,不喜欢你怎么现在还未有所行动,真是,谁喜欢你谁倒霉,殷王竟然也这么傻。”
“荀季,不该说的别说。”,殷王不是傻,只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
还有太过自负,相信就算自己造反他也能全部拦住。
他的确有骄傲的能力,不过那是十多年前的殷王,现在的殷王可做不了那些。
“呸,你等着吧,晋仇,迟早有你后悔的日子!”,荀季吐出口唾沫,可惜没吐到晋仇身上。
荀季还想训斥晋仇,告诉他你迟早得完。
但他还未说出,便感觉喉间一痛,下一刻,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头与身体分开,那颗脏污的头在地上骨碌碌地打转,就像一颗硬石子。
荀季死了,死前他想的很简单,就是有朝一日要将晋仇的脑袋转下来,当石子踢。在他正打算细想时,自己的头就掉了下来,掉的太快了,荀季的感觉还在,他甚至看到了自己头飞起时那溅起的尘土。
杀他的人自然不是晋仇。
晋仇没必要杀他,荀季虽不好,却也轮不上他动手。
他说事成后将智地给荀季也不是在说谎,荀季的父亲,荀氏家主早知道自己得死,那时就告诉他如可,有朝一日他想带着自己全家去智地。
智地不是什么好地方,但荀氏家主的少年时光全是在那度过的,他还想再去智地看看,哪怕只是尸体去都可。
可惜他连尸体都没有。
“申无伤,你听见了。”,晋仇开口,直视着眼前人。
申无伤的脸绷着,像是剑一样凛然而不容人侵犯。
“一切都是你做的。”,他道。
晋仇点头,他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申无伤不动,但他的脸已有些因克制而扭曲,“王上如何了。”,那几个字一个一个地蹦出,像是隐着极大的悲愤。
晋仇看他,“当然无事,他怀着我的孩子,怎么可能让他知道这些。”
申无伤垂眸,他的肩膀抖动着,片刻后说:“我不杀你,晋家的结界我们进不去,王上还需要你照顾。他很喜欢你,晋仇,他从来没对谁这么好过,好到愿意为那个人生子。你可以报仇,但记得留下王上跟孩子的命。”
他说完便走,像是怕听到晋仇说出反对的话来。
实际晋仇不会说出反对的话,“他是我的人,孩子更是我的,我还不至于对他动手。”
申无伤似乎放松了些,他的身影消失。
如是真的打,以晋仇现在的修为,不一定打不过申无伤,他之所以不动手,是一个申无伤死了,还会有千万个殷地修士来杀他,他对付不来。
且这些人也不会真对他下杀手,殷王还在晋家结界内,如他出事,在殷地人审讯自己前便会自尽。但他死了,殷王也活不了。
殷地人应该问了楚子那药的药效,殷王既已怀子,便和凡人无异。
他们杀了自己,晋家的结界又不能即使破开,只怕真进去了,殷王也早已死了,且说不了是饿死还是疼死。
殷地人断不敢拿他们王上的性命做冒险。
而晋仇利用的就是他们这点。
不过他心中并没有殷王及孩子,孩子当然不可能有,事成后殷王就算能活命,也只配作为一个废人活着。方才与殷地人那般说,也只是利用了殷地人的弱点而已。
殷王的身体最近不大好,那个假孩子大概有六个月了,修仙之人怀子,向来不知怀多久,晋仇心中也有些忧虑。
作者有话要说: 荀季死了,封在智地不是开玩笑。历史上晋的公卿荀首就是封在知地(智地)的,荀氏与智氏本就是一个。只是这篇文中不会出现封在智地,称荀氏为智氏的剧情。
六卿分晋,这六卿是:韩、赵、魏、智、范、中行。这六家把晋分了,一直使我有些遗憾,心中留着也觉得危险,便将能去的都去了。
留赵魏在便可,毕竟我喜欢赵国跟魏国。(其实我也喜欢智跟中行,这俩分别是从荀首跟荀林父那来的,他们俩在《左传》中出场次数不少。韩国的祖先韩厥是真正的君子,使人不得不敬佩,但这几个姓氏应该不会再有出场机会了。)
算是我的私心的,怪不得我学不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