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海国天师
她一时未能回复。
他终究会登上帝王的宝座, 女帝哪有什么妻。
捻着树枝的手紧紧的,这话说出口,他竟觉得什么妻主夫君这等平凡人唾手可得的称谓, 于他而言均是奢望。
难受……心里难受……
果然人都是贪婪的, 得到以后, 就想拥有更多, 索取不绝杳无尽头。
“阿玖……”
“嗯?”
“就算你我不能以夫妻相称……”是有点哽咽么?是吧……他搂她搂得紧紧的,将脸埋在她颈窝里, 心也跟着皱缩起来,苦楚极了,“你也要把我当成你的夫……我不管,你是我的!”
“傻瓜……”她停下脚步,回头在他的头顶轻啄, “别怕,阿玖一辈子都是阿尘的。”
“你的下辈子我也想要……”
“好。”
“下下辈子也要!”
“好!”
“下下下——”
“好好好, 生生世世,都是你的。”
“哼……你说了尚且不算,还要问月老呢。”
“若真有月老,他却不为你我牵线, 我一定揍他。”
“噗嗤, ”他终笑了,继续手上的活,“你若揍了他,我就自个儿跑去系绳子。把你与我捆在一起, 打一万个死结。”
一万个死结可还行。余玖甜蜜地低下头, 睨看脚下的荆棘,真想停留在这一刻。
阿尘, 你将来要面对的,是大臣的审视,是人民的期盼,肩负的是整个国家。无论如何,我定陪你走下去,护你的人,护你的子民,护你的江山。
直到翌日夕阳西下,二人方趑趄着回到月城。
回到医馆,首要将江微尘放下交给奶奶医治,余玖归还了出入的令牌,在门外静候。
她脱了鞋,用念力拔出脚下一根根荆棘刺,疼得龇牙咧嘴,不敢出声,怕吵着屋内的人。
“用这个吧。”奶奶静悄悄走出来,递给她一瓶药膏,“治疗那些植物的刺伤极其有效,息女幼时常被仙人掌刺伤,用这个一抹就好。”
“谢谢奶奶。”
清凉的药膏拂过脚底,她方觉得疼痛缓解了些。
“他无碍,你们俩,真是胡闹。”老奶奶无奈长叹口气,“先前他送你来,此次你送他来。”
余玖不好意思,却笑得满脸酡红,只得起身行礼作谢:“麻烦奶奶了。”
有余玖的帮助,江微尘的伤口愈合地很快,第三日便能下地行走了。二人来到月殿,莫羽早闻莫飞凤暴毙,欣喜迎接,并当她二人面下令销毁所有虚妄草。
但凡事还得留有后手,在余玖的见证下,虚妄草全数被消除,她也同意莫羽自留几颗种子,只在一平方米小地栽种。毕竟于医理,虚妄草亦是难能珍贵的药材。
与老奶奶告别时,奶奶赠与余玖一副画像。
画像上的人特征与她相似,只是画功不敢恭维,但听闻是莫宁女帝的手笔真迹,便感谢地接了。
莫羽命人赠了她们两头骆驼。
二人一路向西,出大漠后换马北上,一路快马加鞭来到战火绵延之地——东都。
东都临近安都,入了联军营与已能下床的江萧芸及林海音汇合,结识长岭此番出战的众将领,江微尘换铠上阵。
其时靠着花家,平夏仍在苟延残喘,只差决定性的一战。
众人正在大帐内思量对策,坐在轮椅上的江萧芸示意吹雪推她出门,伸手接过一只周身白皑皑的雪鸽。
这只雪鸽脚上绑有一小小锦囊,打开里面放有一张字条。
“师父的锦囊?”江微尘激动问。
江萧芸阅后点头:“师父告知我们平夏的秘密补给线,以及皇宫密道,让我们七日内直取安都。”
竟有如此神人?
对上余玖怀疑的眼神,江微尘解释道:“从前海国有一传奇女子,她早年是征战四海的大将军,后又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二十几年前,她告老还乡,走遍四域、悬壶济世,亦成为妙手回春的大夫,自称长须老者。”
江萧芸点点头,眼中流露出钦佩:“母皇命我二人拜她为师,她总是能在紧要关头给予我们锦囊妙计,就连……”
她欲言又止,余玖豁然开朗。
看来江微尘男扮女装的整个计划,也是她想出来的。
奇怪,这人竟自称长须老者,女的会有长须嘛?
“那好,我们尽快切断平夏军队的粮食补给!”长岭此次派出二皇女沈乐妍,她从小政治头脑不济斗不过太女,于是心系战场,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威望。
林海音点头表示赞同:“后日即是最后一战。”
愉悦的气氛充斥着大帐,江微尘睥睨中央的地形图,眸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霸气与坚定:“我们,必须胜。”
这场两国联合、最终占领平夏的战争,被后世史书称为安都之战。
按长须老者的提示,沈乐妍率军切断了平夏军队的补给,耗时整整三天三夜的战争就此敲响了锣鼓。
三国旌旗猎猎,战火绵延两个城池。乾坤翻转、山河易主只在一朝一夕间。
原本扰攘不堪的安都集市因开战后夏衡的肆意剥削饿殍遍野,尘埃扑扑、腐臭薰薰。余玖力扫平夏千百士兵与皇家侍卫,最终在安都皇宫密道与江微尘共同活捉了夏衡。
厉兵秣马、卧薪尝胆只为今日。
金风飒飒,斜月蒙蒙的夜,万众火光下,余玖生生将她悬于城门之上,悬于战火纷飞的天幕,悬于血腥遍布的尘埃,彰显战役的胜利。
史书上对余天师的传记记载,自此进入华丽绚烂的篇章。
当胜利的喜悦与复仇的快。感充斥大脑时,最难能可贵的,是回首望去,撇开一众杂沓的人群,心爱的人站在你的身边,与你目光交接,一同分享这饕餮盛宴。
“回竹明轩看看么?”他问她。
她摇摇头,一言一语清韵悠扬:“我已不在乎那些了,你就是我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
他的泪泫然而下,别人只道他是为战争的胜利喜极而泣。他自己清楚,自己为什么而落泪。
为一腔脉脉深情不被辜负。
为得一人心有望得见的未来相守。
为爱的人站在身边坚定诉说他是她的一生。
他已别无所求。
幸福往往夹杂着悲欢离合。
人生短暂,更何况是病入膏肓之人。
当战争的喜讯传入海国时,病榻上盘桓已久的海国女帝江如方不再流连,咽下最后一口气。
自此海国上下,遵江如遗诏,拥立太女江微尘为新帝。
佛家有言:须菩提,诸微尘,如来说非微尘,是名微尘。如来说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
自此,开启了名世之治的大门。
回国后,鲁王江萧芸被赏赐万金万亩,功劳无人可越。林海音军权飙升,武官中再无人能及,林丞相欣慰,上书辞官居家养老去了。
林氏至此,爬到了鼎盛的山腰,只差最后一步,即可登顶。
出了头丧,江微尘方经历重重仪式,接管各类权利印章虎符,成为名正言顺的女帝。
又因传闻证实言沈乐清逝于夏阑之手,江微尘追封沈乐清为皇君,号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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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春风怡荡。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日子,趁着婆娑的绿意,许久未能与余玖见上一面的江微尘与她相约于舟山。
他明令禁止她去当什么侍卫嬷嬷,只让她先待在林府,待他亲自处理她的身份问题。
余玖近日不知在忙什么,总是行迹诡秘。今日她方出现,一身淡蓝色长衫立于山崖上,吹着徐徐春风,感受蓬勃的朝气与家国的新生。
白马轻裘的锦衣少年翩翩而来,他迎上她温柔的眼波,下马上前,未等她言半字,忽簌簌跪下:“阿玖,你从前说过,不能下跪,这是一个人的尊严。但这一跪,你须得受。”
凝视他诚意的眸,她的手放在他的双臂,却抬不动他。抬不动他的人,亦抬不动他固执的心。
他郑重举起手,对天启示,一字一句说得真切,撼动天地:“我,江微尘,以帝位为凭,天地为证,任余玖为海国天师,掌国之根本,立国之大法,与我……共坐江山。”
如一泓暖泉将她包围,密不透风,只有暖,只有他的深情他的实意。
她亦跪下,禁不住风的吹拂,泪雨纷飞,深吸一口气,指天郑重发誓:“今日受命,终不相离,莫问皇权富贵,莫问生死劫缘,不言疲累,不叙离衷。”
《海国人物传》记载,余天师的出现是海国朝野文官不曾预料的,却是历经沙场的武官喜闻乐见。名世元年五月二十二日,余天师正式上任,成为女帝身边一等一的红人,无人能及。
即便天师大人与陛下政见屡次不合,二人亦是今日朝堂争吵,明日照常上朝。女帝从未责怪,且喜于与天师大人争辩。
五月三十,陛下赐渊都一豪华居府于天师。李奶爹与春草亦被调拨而来,见了余玖,方得知余玖替嫁沈乐清一事的真相与后续,尽心伺候。
余天师日日戴面具上朝出行,众富家公子依旧为那仅露出的半张容貌所倾倒,天师府的门槛从此被众媒人踏破,每月修葺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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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姐姐,余姐姐!”
自从余玖化身成天师后,她每每路过御花园,总能遇见江萧康。她戴着在西微城买的白色面具,他尚且认不出她,便一心要讨好她。
这个小恶魔,表面装得乖巧,且不知平日里内心在打什么坏主意。
“长皇子殿下。”
他此时已不是小皇子,太君静居南城皇家园林后,他便受封为长皇子,越发气派。
受了余玖一礼,他亦恭敬回礼。如今朝野上下,怕是没一个人敢贸然得罪天师大人。
“余姐姐!你与皇姊交好,定清楚她最喜欢什么,快细细说来与我听。”他拽着余玖的袍子,小圆眼滴溜溜转,“过几日便是男儿节,亦是康儿的生辰,我想送个礼物给皇姊!”
这是个什么逻辑?男儿节哪有男儿送女儿礼物的?你的生辰你作何送人家礼物?
“殿下,若非要送礼,挑个别的日子也好,”她无奈蹲下身道,“哪怕是中秋送,亦比男儿节送强百倍呐。”
他不乐意了,小胖手拽着裙子别扭地嘟嘴:“中秋距离男儿节差了一个多月呢……中秋也可以再送!”
不远处,乃御花园的碧水潭,长岭派来商讨安都之战后土地具体分封事宜的太女沈乐悠正怡然坐着,她与沈乐清长得略像,却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戾气。
藐视那绵长的地图探讨,她滔滔不绝,出口成章。说出的话均花一般的美,若换做别人,怕是早就被带得头晕目眩,不知身在何处飘飘然应下她所有的要求了。
江萧芸端坐在轮椅上,于她对面静听她空泛的狂语,面带最起码的微笑,却谈不上对这太女有丝毫的敬佩与喜欢。她手里捏着玛瑙圆珠儿,余光打量着御花园不远处商谈“秘事”的两个人。
女帝江微尘亦坐在上座,他一手托着腮,余光却死死盯着余玖,不愿挪开。
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她与康儿言笑晏晏如此之久?那小屁孩还抓着她的袍子不放,揪地那么紧。
不爽!
“陛下意下如何?”
沈乐悠总算是说完了,她这段长篇大论于江氏二人而言都是屁话。当然,长岭失去了长皇子,并且也在这场战争中出了相当的力,两国选择和平分地的方式无可厚非。
只不过,她的发言真如老爷爷的裹脚布一般,又臭又长。
“朕乏了,复议吧。”江微尘有些不耐烦,他轻抿一口花茶,微微偏头对琼芜轻声吩咐,“琼芜,去翰林院告诉陈夫子,让她以后给康儿多布置些课业。”
“是。”
江萧芸起身相送沈乐悠,沈乐悠亦恭敬离开。
二人退下后,下了碧水亭,她由吹雪推着,特意领着沈乐悠往另一出口离开:“太女尚未逛过渊都的皇宫吧,今日萧芸便带你走走。”
“多谢鲁王殿下。”
待人走得差不多了,江微尘正襟起身,朝着那死抓着余玖不放的小人艴然而去。
“余姐姐,那若是你的话,会送她什么呢?”
余玖抱臂认认真真思索:阿尘的真实生辰是夏辰的生辰,在秋末尚且未到。假生辰在初春,当时忙于上位,并没机会送礼。且他后来义正言辞说不要她送,她无奈亲自烧了一顿饭菜,半夜偷偷带入云华殿给他当夜宵,可把他乐得,第二天上朝借各类名义赦这个赦那个,朝堂之上更是满面笑意。
“他也不缺什么,殿下若是会男红,绣些小荷包好了。”
“那多平凡,这些年送她荷包的男人多了去了……”
“康儿,今日课业做完了吗?”
二人抬头,便见江微尘满面笑意独自而来,实则心里醋得很。
“做,做完了……”江萧康不敢多言,被莫名的冷气倾袭,抓着余玖衣袂的小手越发紧。
“康儿,听闻陈夫子明日要检查,你不回去查漏查漏补缺?”
“啊?又要检查?”他忿忿瘪嘴,下嘴唇包住上嘴唇噘得直碰鼻子,“哼,那康儿去了。”
小人儿转头撒腿就跑,一副根本没做完课业的模样,还嫌宫人宫女跑得不够快。
小屁孩走了,大屁孩还在呢。余玖无奈耸肩:“你作甚吓他?”
“他拽你袍子。”周边没下人,他理直气壮道,“都拽皱了,朝服仅一两件,明日上朝皱皱的岂能好看。”
余玖不语,不禁哈哈大笑,嘲笑他小心眼的模样:“陛下分地之事谈得如何?”
“哼,”他不欲与她争辩,心里却依旧不爽,“就因为某人的袍子皱了,故谈得不如何。”
言及此,他猛地拂袖掉头而去,还不忘喊道:“朕要回云华殿了!”
许多事,在外不可明说,她二人也不能逾越。闻言,余玖低眉含笑,恭敬行礼:“恭送陛下。”
回到云华殿,江微尘气哄哄屏退了所有下人,咬唇立于云华殿中,像个等犯错学生来的老夫子。
左走右走,逡巡徘徊,终没见她来。
哼!
坐回那龙椅,他吃着上好的葡萄,越发不悦,竟连葡萄都是酸的。
“吃醋了?”
耳边忽传来一轻柔问候,他一愣,连忙屁股挪开,脸别向另一边:“天师大人怎的不去陪长皇子?且不知长皇子有什么烦恼问了那许久,天师大人从前不喜他,如今怎么日渐亲密起来?”
哎呀,好大的酸气。
这江微尘真真是醋坛子做的,她可分明。
一双手忽从背后而来,顺着他的两侧压下,摘了面具的她将他困于皇椅的一隅,下巴轻靠在他滚烫的耳根:“我在与长皇子畅聊陛下的喜好呢。”
听她如是说,他方放心。
别无他人的云华殿飘着袅袅檀香,他回过头,唇与她的唇摩挲,紧盯她淡棕色的眼:“两个人时,别叫我陛下。”
“那还不是阿尘先叫我天师大人?”
“我醋得很,不管男人女人,都醋。”他揪住她的衣襟,将她轻拉下来,仰头附上那片柔软清甜。
她的唇,她的柔,他没日没夜地想,没日没夜地念。甚至有时望着堆积如山的奏折,他均无心批阅。
他不想她离开他半步,更不想她离开他的视线去接近别人。
离了那份眷恋,他垂眼自责:“我是不是,太自私——”
余玖前倾追上,堵住他的后话,霸道地占有他的天地。他不安心,她便给他足够的安全感,莫需自责,莫言愧意。
须臾,方不舍分开,她轻咬他的耳,沉声道:“我想你,阿尘。”
目光流转,他搂住她的颈,心跳如雷,迷离在她的温柔似水,深陷于她的浓情蜜意:“阿玖,今晚……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