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梅歌
城门大开,意翩举步走进皇宫,仰首望向城楼,她的神情有些恍惚。
驻足许久,紫玉提醒她道:“公主,我们该走了。”
意翩低垂了头,轻嗯了一声。
宴席设在昭和殿,那是接待享受最高待遇的宾客的地方。
随着太监发出尖细的宣报声:“秦阳长公主到——”,意翩拖曳着裙摆缓缓走向殿内,两旁的众嫔妃和各大臣皆起身行过礼。
一路走向高座前,意翩跪在地上,朗声道:“儿臣拜见太后,皇上,皇后娘娘。”
太后双眼微乜,看着伏在座下的人,道:“许久未见这孩子了,真是让哀家好生牵挂呢。”
意翩回道:“太后记挂儿臣,儿臣也时常惦念太后。”
太后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又问道:“在秦阳过得还好吗?”
意翩仍是低着头道:“秦阳一切都好,只是许久不见太后,想回来看望太后。”
太后笑了笑,让她起身便没再说什么。
意翩走到自己的座位后,皇上便示意传歌舞姬上来表演,一时间丝竹之声响彻整个宫殿,妃嫔大臣们也有说有笑,场面十分热闹。
落座之后的意翩只是一人自饮自酌,她没找旁人搭话,亦无人找她搭话。不经意地瞥向嫔妃席,手中的酒杯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又接着靠向唇边。
那人亦是看着她,神色有些不自然。
意翩将目光从葛吟蕊身上收回,嘴角带着几分讥笑,听闻她现在被册封为湘妃了。葛吟蕊注意到了到意翩眼中对她的嘲讽,亦是转头看向别处,心头的恨意却是又起。
意翩素来不喜欢这种盛宴,深感乏味,便借故向皇上表示先行告退。皇上了解她便没做挽留让她离开了,让她回去小心些。
出了昭和殿,意翩便漫无目的地走在这雕栏玉砌的皇宫中,忽而对随行的两人道:“长瑛,你先送紫玉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长瑛不禁皱眉道:“公主,一个人待在皇宫不安全。”
意翩摇摇头,“我可是长公主,没人敢对我怎么样的。”
紫玉说道:“公主,你要是想一个人散散心,我回去就是了。不过,还是让长侍卫跟着你吧,要是有个万一,总有个照应。”
意翩拗不过她们,只好随他们了。意翩吩咐她路上小心,紫玉点点头便离开了。
这时,一个小公公疾步向这边走来,恭敬地行了一礼,道:“长公主殿下,太后娘娘请您去宫里叙叙旧。”提及太后娘娘几个字,长瑛注意到公主的目光有些冷冽。
意翩生硬道:“好,麻烦公公带路了。”
见公主答应了,小公公暗自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带着路。
弯弯绕绕走了好一段路离太后的宫殿仍是有一段距离,这时从前方拐角处传来呵斥声。
“走路也不看着点,眼瞎了吗!
“不过一个小小琴师,还指望能在宴席上一曲夺得皇上青睐?
“宫中像你这样进了乐府从未被召见过的人多了去了!”
待意翩走近了,那训人的太监看见来人身份不低连忙住了嘴,身旁的小公公提醒道:“这是秦阳长公主。”
那中年太监闻言惊得赶紧跪了下来,“长公主恕罪,长公主恕罪!”
意翩瞥了他一眼,看他服饰知他在宫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的,否则也不敢这样对待一个身份低贱的琴师。
视线转向那个一直跪在地上的琴师,身子单薄仿佛一吹就倒,即使低垂着头,也能看到因被掌掴而有些浮肿的脸,衣衫也有些凌乱,应是被人拉扯过。
意翩淡淡道:“这琴师犯了何错让公公下这般重的手?”
那太监支支吾吾地,回道:“回、回殿下的话,湘妃传人去演奏,这乐师磨磨蹭蹭的,湘妃等得不耐烦了,便催奴才来看看,奴才这才替湘妃娘娘出气。”
突然,意翩厉色道:“大胆奴才!竟敢欺骗本宫!”
太监惊得打了个哆嗦,连连磕头,“殿下,奴才不敢啊!”
“湘妃素来不爱听琴曲,你撒谎是想败坏湘妃名声,更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那太监知道长公主是近日才回京,未曾想到竟会对宫中嫔妃的喜好有所了解。自知小命难保,眼下便只有苦苦哀求,“殿下!殿下!饶了奴才吧!奴才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意翩冷冷地看着他,若是罚得过重,这太监必会对那琴师心怀怨念,以后明中暗中少不了有苦头给那琴师吃的。意翩小时候在宫中长大,早已对宫廷中的勾心斗角一清二楚。
“自己去领四十大板吧。”
太监知道公主有心放自己一马,痛哭流涕道:“多谢殿下!谢谢殿下!殿下的大恩大德,奴才毕生难忘!”
意翩不耐地看了他一眼,他便识趣地赶忙离开了。
转头看向从被教训起便一言不发的琴师,意翩道:“起来吧。”
琴师依言站起身来,却仍是低着头。
意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没有名字。”他的声音似拂过幽潭的风。
意翩皱眉道:“为何?”
“我们只有经传召演奏一曲后,才有机会得到皇上贵嫔的赐名。”
意翩抬头看了眼冒出宫墙的梅花,道:“今日的梅花开得好,你的声音又好听。叫梅歌,可以吗?”
琴师蓦地抬起头来,一张俊美的脸浮现眼前,只是太过瘦削。他的眸光微动,声音有些哽咽,缓缓跪了下去低垂着头,“多谢殿下。”
这时站在一旁的小公公提醒道:“公主,我们该走了。”
意翩点点头,看了眼他怀中抱着的古琴,道:“下次有机会弹首曲子给本宫听吧。”
梅歌的额头埋的更低贴向了地面,道:“是。”
直到公主走远了好一段路后,梅歌仍是伏在地上久久未起身。
走到长乐殿的宫门前,小公公提醒道:“殿下,还请让侍卫在外等候。”
意翩点点头,让长瑛留在门外等她。
长瑛猜到公主和太后有什么过节,怕太后对公主不利,出言道:“公主....”
意翩打断他,浅笑道:“放心。”
公主笑的温和,如冬日里的暖阳,长瑛有些失神。公主让他安心那便是会照顾好自己吧,于是他也不再说什么了。
自走进长乐殿,意翩脸色变有些发白,双手紧攥着衣袖。
长乐殿是珍妃,她的生母,生前居住的地方,也是她和子渊从小长大的地方。后来太后得势后,便把这里变成了她的寝宫。看着被她翻新过的殿宇,意翩只觉得刺眼。
进了殿内后,意翩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对太后行了叩首礼,“拜见太后娘娘。”
一直看着挂在墙上的画的太后背对着她,道:“你可让哀家好等呢。”
意翩小心回道:“途中有事耽搁了,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转言道,声音凉凉的,“你看这画上的两人多么的情深意切。”
意翩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又埋下头去。她瞧地真切,那副画上的人是先皇和珍妃。
殿里的下人先前便已撤去,沉香弥漫,步摇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太后走了过来。
这时,意翩突然痛呼出声,只见一只鞋履踩在她的手腕上,用了十足的力。
太后厉色道:“在秦阳待腻了吗?想不到你还敢回来。”
意翩手上吃痛,却不能忤逆她,只是紧咬着嘴唇,额头早已布满细汗。
“说,这次回京,你到底是何居心!”说着,脚上又多使了几分劲。
意翩的眉头拧得更紧,费力道:“儿臣...儿臣从未有过异心!请太后明鉴!”
“呵!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脑子里打得什么鬼主意,你一直想为珍妃和母族的人报仇吧。”脚上的力未有所减,并弯下腰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太后用力地拍着她的脸颊,“你只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长公主罢了,先端量端量自己有没有本事跟我斗吧。”
意翩直视着她,道:“儿臣,从未想过要和太后斗。”眼里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气势。
太后勾唇道:“卫意翩,哀家劝你最好知难而退,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怒了哀家,哀家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要不是当年皇帝拼死要留下你的命,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日吗?”
太后松开她,直起身来,拿了把剪子走向那副画。
意翩低着头颤声道:“太后和皇上的宽宏大量,儿臣谨记于心。”
太后一把把剪刀插进画中,从两人的中间分开,将画撕裂成了两半,“滚!”
意翩眯着眼看了眼那副画,道:“儿臣告退。”
从长乐殿出来的时候,意翩没有看长瑛一眼,自顾自地向前走着。
长瑛发现意翩的脸色惨白,右手似有意地藏进衣袖里。长瑛知道公主定是在太后那里受了委屈,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跟在公主身后。
走着走着,转眼就来到了城楼。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如血的残阳将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繁华的街市笼罩在一片金色光晕之下。
意翩远望着都城的景象,忽然道:“那时我和子渊、萧哥哥时常跑来城墙上玩耍,我们在这里放风筝,我们在这里数着天空有几只飞鸟飞过,我们数着今天的包子铺又有多少客人。”
隔了许久,她又道:“那时母妃还是个不得宠的妃嫔,子渊的母亲,太后当时被打入冷宫后,先皇也不待见他,便把他交给了母妃抚养。
“最初那几年,是我们相依为命的时光,日子虽过得苦了些,却是最开心的。
“后来母妃得到了先皇的宠爱,渐渐得了势。
“我们的生活好了起来,彼此却也有了间隙。子渊想要皇位,子渊想要太后被关冷宫的真相,子渊想要太后复出....”
意翩渐渐止了声,低垂着头,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
“公主。”长瑛忽然出声道。
意翩抬起头看向他,眼角一片晶亮。
“把手给我。”长瑛伸出手来,声音柔和。
意翩似魔怔了般,听话地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上。
长瑛小心地掀开一点她的衣袖,忍不住眉头紧锁,只见右手的手腕处已变得紫青一片,血丝亦看的十分清晰。
长瑛从怀里取出一块药膏,低着头仔细地贴在公主的手腕上,“这个是治淤青的,这几日尽量不要动手腕,便能好得快些了。”
意翩凝视着他,狭长的丹凤眼,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凉薄的双唇。耳边传来长瑛有些缥缈的话,至于说了什么也没注意了。
她想,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