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清溪(五)
自从清溪阁封宫,赵熙换掉了大部分清溪的宫人, 指派过去的都是御前的人。顾夕的处境过于飘摇, 却又没有一丝自保能力。赵熙非常警觉,将顾夕身边护得铁桶一般。
顾夕的日子在清幽中, 缓缓度过。太子被圈回书房,加了功课,每日除了学习,仍是跟着学习理政, 再无暇胡思乱想。
三个月后,入冬,燕祁来朝的日子到了。
这次是燕祁帝君祁峰本人, 既是来朝也是回家。
随行有数百人,皆为王庭重臣、燕祁名流。南华陛下即升大朝,两国帝君朝堂相见。朝散又在殿前摆宴,宴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内阁陪同着王庭的东院参政们,重臣们杯酒相欢, 心里却都明白,这一回会唔, 两国君已经不满足在民间通商联姻等层面的合作,更要在政事上通同, 军事上结成紧固的联盟, 从此华燕之势, 强大鼎盛, 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
直到月牙初上,画烛华灯,席间女帝抬手示意众人尽欢,起身退席。
众臣起身恭送。祁峰起身目送赵熙,赵熙向他微微点头。两人一整天还没有私下相聚的机会。
祁峰留下,一直陪着两国重臣们,直至宴毕。待人散尽,天边已经升起启明星。
祁峰从正殿出来,接住他的是赵熙宫中总管喜子。
“大人万安。”
祁峰愣了一下,含笑道,“怎么劳动你亲自过来?”
喜子忙道,“奴才不敢劳您过问。”
随行的小太监给祁峰捧上一件长裘披风。
喜子道,“这是陛下上半年亲自猎到的,给您做了一身……陛下下宴时吩咐下了,说是这宴得到天明,晨风凉,请您披上呢。”
祁峰眼前浮现出赵熙跃马山林的身姿,嘴角浮出温暖笑意。看来是恢复得不错,都能策马打猎了。
有辇抬过来,祁峰转目看看周遭,熟悉又陌生的华宫笼在青青的晨幕中,雾蒙蒙的,安详又庄严。
“走着去吧。”他敛了敛温暖长裘,心中又暖又安宁。
“是。”
“陛下最近身子可好?”
喜子回道,“陛下这些日子有些疲累,进了冬天,就睡不安稳,错过了时辰,一夜也睡不着了。”
祁峰停下步子,沉吟道国,“那……此刻去不是恐扰了陛下?”
喜子垂着目光。
祁峰这才明白,原来这喜总管巴巴地亲自在此迎他,是打的这个主意。为了主子多睡会儿,这奴才也算是费尽了心思。
“回外后宫吧,我换件衣裳。”
喜子抬目看了一眼中宫大人。他自继任总管,这也是头一次与中宫大人单独面对,与他听到的燕帝传闻还是有挺大的差别。他躬身歉意道,“不是奴才拦您,实在是陛下睡一会儿踏实觉不易……奴才给您赔不是了。”说着撩衣就要跪。
祁峰抬手拦住,温和道,“你忠心为陛下就好,旁的无须挂怀。”
喜子细细琢磨了这话,想当初,师父赵忠故去前,也是这个意思。没想到师父最忌惮的祁中宫,竟也这样嘱咐他。哎,都是心向陛下,最关切陛下的人啊。
喜子悬着的心缓缓平复,陪着祁峰往外后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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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熙在天快放亮时醒了。记不得多长时间了,她都无法安眠到天明。她叹了口气,外面静悄悄的,天色灰蒙蒙,“前殿还没下宴吗?”
外间有值宿女官轻声回,“下宴了。中宫大人赶着回宫换了衣裳,现在就在外间候传呢。”
赵熙坐起来,“外间凉,快进来。”
帘子一挑,女官敛息进来,“外面凉,大人怕冲着您,正在熏笼前暖着呢,”女官上前替她披衣,“大人说请您就别起身儿了,晨起可凉了,今天又不上朝。大人暖好了就进来。”
赵熙确实也是乏力,她笑着就势靠坐在软枕上,看着通向外间的门口。
外间很安静,灯影下有一个高挑的身影。那就是她的中宫祁峰。赵熙看着这道投射在门帘上的暖色影子,心中安定又踏实。
不多时,帘子一挑,祁峰走进来。
赵熙抬目看,灯影下,昨天宴上那个意气风发的祁装帝君,已经换下玄色王袍,脱下一身的庄重,此刻宽袍展袖,淡银色宫装,几步走到床前,撩衣下拜,再抬头,英气内敛的帝君,岁月并未在脸上留下过痕迹,一双朗目里,含着温润笑意。
“臣侍参见陛下。”
“阿峰回来了。”赵熙探手拉他。祁峰抬目,眼中全是赵熙。一年未见,昨日朝上就瞧见她好似又瘦了。方才进来时,看得更清楚。那个马上驰骋,曾令燕祁武将胆寒的女帝,软软懒懒地靠在软垫子上,两肩盈握,玉颈微弯,脸颊瘦削,瞧之让人心生怜惜。
祁峰目光落到床尾,抬手抚在锦被上。赵熙知道他要做什么,温言安慰,“脚上的伤早好了,不用挂心。”
祁峰摇摇头,坚持着微掀开被尾,一双玉足,左脚缺趾。
祁峰心疼抚了抚,卧牛堡死地后生的惊心又映在脑中,他心疼地低声道,“又是伤,又是诞育皇嗣,觉却不好生睡,铁打的人吗?”
赵熙一颗心全被暖化了,抚着他面颊,眼里全是晶莹。
祁峰起身坐在床边,先用锦被将她盖住,再她并排躺下。
赵熙依偎祁峰温暖的怀里,长长舒了口气,腻了一会儿,赵熙问,“阿峰早年身子也虚,这两年将养得如何了?”
祁峰笼在她的气息里,又暖又甜,呼吸有些不稳,“养得很好。”
赵熙瞧他那一沾她气息就溃不成军的样子,就心疼了。华宫里的事,他为避嫌,从未安插人探听过,但他王庭的事,赵熙可是了如指掌。祁峰后宫装着她赐的高门贵女们,他却从没沾过。帝君不进后宫,大臣们的奏本能把他淹了,他得顶住多大的压力?还有燕祁太后,那是他亲娘亲,每天哭上一回,他也难以宽慰。
“当初答应过与卿共育佳儿的……”
祁峰俯下身,吻上她的唇。赵熙的话被堵回去。
气喘分开时,祁峰眸子全湿了,他舔了舔了唇,哑着声音道,“臣侍又不是没嗣,谁又敢逼我呢?”
“真是君权独断了。”赵熙轻轻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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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书房。
卸下繁重朝务的两位帝君,偷得浮生半日闲。
赵熙坐在圈椅里,案前的祁峰正执笔画画。
祁峰墨笔扫过一块怪石,墨色浓淡相宜。他回目看赵熙,“燕祁没什么好景色,王庭里最好的,就是上回陛下养伤的那片溪谷了。”
赵熙点头,“这些日子梦里老见着那处,偏又想不全,你画出来,朕挂到墙上,想了就看看。”
祁峰心里酸,掩饰地转过头,又画了几笔。
赵熙笑着看他,“是不是久不画,技法都生疏了?”
祁峰垂目,“……臣侍本来就不善画艺。”
赵熙感叹,“上回别院你画的春意图,真是惊艳,这还叫不善呀?”
祁峰笑笑,缓缓道,“臣侍师承顾兄长,兄长教的东西很广博,书和画上,臣侍用的功倒是真不够多……”
赵熙抬目瞟了她的中宫一眼,并不接过话茬,“反正你回来也要住一段,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走了,且有日子呢,这画慢慢画,多画几回就成了。朕不急。”
祁峰抿唇。顾铭则与陛下的心结,他且无力干预了。
他放下画笔,转过身,正面赵熙,“陛下,夕儿……”
赵熙轻撩眼皮儿,看他。
祁峰愣了下,回到华宫,他和知道清溪阁封宫了。怎么了?难道顾夕这个名字也不能在赵熙面前提及吗?
赵熙也知道祁峰什么情况都不清楚,于是顺了口气,解释了一句,“夕儿……前尘俱忘,等于重新活过。他……要朕……重赐他再来一回的机会。”
祁峰没听懂,愣愣地看着她。
赵熙叹了口气,失落道,“他要重新活一次的机会……”
“他……要离宫?”祁峰惊讶。从没设想过这样的形势,纵使顾夕服下药丸,拼了命的,也是记挂着要和赵熙重新开始,哪成想,是要抛开故人,自己重新开始的说法?
祁峰皱眉,“不对呀,在卧牛堡时,夕儿为什么不这么讲?……”
赵熙也皱眉,事关太子,她还真需要与祁峰好好商议一下。
“陛下,臣侍想去探望。”祁峰已经是心焦起来,他放下笔,走到她面前,“夕儿是臣侍幼弟,母后也甚为挂念,回来时,千万叮咛要照料好……”
赵熙摇头,“你别急,先回内后宫朕有话与你讲。”
祁峰焦急抬目,还待请旨,赵熙叹道,“哪里就能亏待了夕儿呢?”
祁峰吓了一跳,“臣侍不是这个意思。”
“朕也不是这个意思。”赵熙探手拉住他,“母后身子不好,赤苏这两年一直调理着。夕儿也是赤苏在调理。两人在一处,省得赤苏两头跑。母后和夕儿,倒有患难之交的,两人也投缘,夕儿除了在听溪阁,就在母后宫中了。你正好在那能见到他。”
祁峰这才听明白了。原来顾夕并未被禁在宫中,此刻该是在内后宫太后那里侍奉。不过行动到底受困,与圈禁也没啥大区别了。他心里难过,却也不能显露出来,“臣侍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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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后宫。
一路过来,祁峰看到内后宫景致,与之前大不相同。太后的性情在那次寿王宫变的事件后,改变了。不事奢华,归于平淡。每日理佛,休养身体而已。他
随赵熙绕过一处梅园,初冬,梅林里并未开花,红红的一片花苞。祁峰无端想到了顾夕从前摆弄一两次梅花插瓶的事。估计太后宫中的这些景致,大多出自顾夕之手。那个跳脱好动,天性洒脱的顾夕,赋闲至此,终日摆弄花草,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绕过梅园,太后宫门就在前面。路两旁是清雅树植,弯弯石路,古朴雅致。祁峰看着,更觉心疼。
太后午睡刚醒,坐在正堂,接受女儿和女婿的参拜。
祁峰提衣拜下,侍立在两旁的人,一齐跪伏。祁峰三叩全礼,抬起头,看见太后座侧那个淡色的身影。身材高挑,肩平背展,乌发如墨,玉颜怡静,正是顾夕。
“平身吧。”上座之人声音苍老,虽没底气,却也清晰。祁峰谢恩起身,顾夕也同众人一同起身。
赵熙目光落在顾夕身上。顾夕全程垂目,未看赵熙一眼。
赐座叙话,未多时,两个小小身影就跑进来。正是太子和二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