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上

  江月白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火光冲天。到处都是厮杀声。入目皆是森森白骨,尸山血海。整个变作了修罗地狱一般可怖。

  焦尸味混着咸涩海风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脑海,那股腥气教她作呕。她一个不防,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杂乱的脚步声在周遭踢踢踏踏,震得她耳膜都开始跟着一阵一阵鼓噪。她彷徨望去。前方不远处,似乎有一个银发身影,静静地躺着,好像睡着了一般。

  她顿住。

  跟着,就是想要行过去。只是腿上无力,江月白咬牙,手膝并用,一步一步,一寸一寸向那个方向走去。

  好像刹那之间,天地间再无杀戮声,那热烫的烈火也宛若被降了温度,江月白发觉自己什么都听不见,只是下意识地,向那个倒地的身影爬去。

  她终于来到他身前。银发覆面,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颤抖着手,伸过去。轻轻拨开挡在他眼睛前的发丝。

  天上的月亮似乎也被鲜血同大火浸染了一般。

  月色不再皎洁。

  倾倒下的月光如同缓缓流淌的血水,照拂在二人身上。

  而那轮血月就有如死神一般,冷冷地挂在苍穹中凝视着他们。

  她缓缓地、缓缓地撩开他的发。入目的是——

  “啊!”

  一声惊叫,江月白猛地自床上坐起,背后额前全是冷汗。

  是梦吗?

  她怔然向屋里看去。一屋子全是人。有唐疏夜,程瑶双,唐稚,唐纭,李琦,甚至连李寒星都在。

  她依次望过去。一个一个看过去。

  没有,都没有。

  不是,都不是。

  他到底在哪?

  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江月白木然地一个个掠过众人神色各异的面庞,口中喃喃叫道:“盛天纵呢?他在哪里?”

  无人应声。

  她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来回流转,最终落到了离她最近的唐疏夜身上。她以手肘撑起半个身子,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一只手紧紧攥住他垂在身侧的胳膊,眼神恳求:“他在哪?”

  她使了全身的劲抓住他,唐疏夜不理小臂传来的隐痛,只是要她继续躺回去。江月白固执地阻住他,一眼盯住他道:“我们不是一起回来的吗?他是不是……”

  后半句话就像一根被卡在喉间的鱼刺。怎么也说不出来。更咽不下去。

  就在这时,有人分开人群行到她床前,语调慵懒,“你就这么想我死?”

  江月白猛地震住,抬眼看去。

  那人银发紫瞳,一袭浅蓝色长袍,脚踏战靴,风姿卓然,气度雅致,眼里是隐隐的调笑揶揄,挑眉似笑非笑道:“怎么,还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么舍不得我?”

  江月白目光锁住他,不住地上下打量,是他,的确是他。他真的没死!

  她忍不住扑过去捶了他一下,口中又是埋怨又是后怕,“我差点以为你死了!你想吓死我是不是!”

  盛天纵背脊微僵,顿了一会儿才说:“我说过,我们一定能出来。”

  江月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这才慢慢放松下来。死里逃生后的心有余悸让她一下脱了力,又向后倒去。唐疏夜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小心。”

  屋里众人都是一副担心的神情,程瑶双趁这空档钻了过来,扑在她被子上瘪着嘴说:“你才是吓死老娘了,差点以为你们几个都要葬身火海……”

  葬身火海?

  江月白突地打了一个寒噤。

  刚才梦里的场景复又袭上心头。那灼热温度似乎就在身边,眼角余光也仿佛变作了血色。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她抬头,想要向唐疏夜求证这件事,“我们几时返回来的?”

  这里是她熟悉的房间,他们现在一屋子人都在城郊宅院里。

  唐疏夜点点头,沉声说:“我们几个逃了出来,二哥死了。”

  ……贤王死了?

  江月白愣住。

  那样一个好像强大无情到无敌的人,最后竟也葬身火海了吗?

  她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贤王死掉照理来说对他们应该是最为值得庆贺的一件事。他一日不死,他们所有人都会有危险。

  那真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疯子。

  她缓缓收起膝盖,双臂抱膝,目光落到眼前被子表面绣的花纹上。

  江月白喃喃出声:“就这么轻易死了,我还有点不敢相信。”

  唐疏夜给她掖好被子,温声说:“以后不会有人再能伤得了你。”

  她却好像倦了似的,摇摇头。众人默契地稀稀拉拉走出去。唐疏夜最后出的门,房门轻轻合上。整个房间里又只得她一人。

  江月白抬头看了看屋顶的白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终于回来了。

  终于从那个噩梦里逃脱了。

  盛天纵也好好地出来了,看他的眼睛同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她心中那颗大石落地,经此大难,此时倒仿佛一身轻松似的。

  小翠也在贤王身边无性命之虞,眼下贤王已死,凭着小翠如今的身份地位和金钱,要想重新开始绝非难事。

  一切终于结束。她也可以好好地想想自己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如果不出意外,宁王的身份也即将恢复,而她不能再做回宁王妃了。有些话纵再伤人也必须得讲出来。否则便是伤人伤己。

  这边她是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同他和离。

  江月白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翻身下床找出了纸和笔,坐在桌前,开始写那些她一早就想好的话。此时此刻,心里竟是出奇的平静。

  今次贤王已死,最大的威胁已经不复存在,他接下来要走的路只会越来越顺。

  他会重新走到那高位,披戴往日的荣耀。

  她不问他之前那么久不出现是为了什么,答案,她也不用知道了。

  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最后正要落款时,门上响起了敲门声。她停下手中的笔,“进来。”

  唐疏夜走了进来,还是一如往常的黑衣劲服,见她坐在桌前不知道伏案写些什么,蹙眉道:“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你刚刚才从火场出来……”

  江月白微笑着阻住他的话头,酝酿了一下,开口道:“你还记不记得,出事前我说过,有事要同你讲?”

  只是还没来得及,便被贤王的人拉走了。

  唐疏夜面上的神情变了几变,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底有些晦暗。江月白不解地看他,他只轻轻颔首,沉声说:“记得。”

  本还打算是把这信托人交给他,不过眼下既然两人都在,便也不用大费周章。江月白把手中的信递到他手中,微笑道:“看看吧。”

  他并没有急着打开,似乎对信上的内容早有预料。只是一眼望住她。等他再度开口,嗓音已有些喑哑:“……一定要这么做吗?”

  江月白站起身来,看着窗前的小盆栽。他们离开的日子里,窗台上的花花草草还是有被好好地照料着,看样子好像长得高了一些。“对不起……但是,你也知道,我们只是相知相识的过客……”

  唐疏夜没有说话。

  她大大方方地在他肩头抱了一抱,然后拉开些距离,仰头认真地凝着他说:“终有一日要分别。”

  唐疏夜亦凝着她。

  那幽黑的眼眸里迅速卷起一些晦涩的情绪,教她捉摸不透。他定定地看着她一会儿,末了只说道:“我不会放开你。”

  说罢便折身很快地出去了。

  江月白立在原地。他的反应既在她的意料之外,却又在她的意料之中。

  只是一个人若是铁了心的要走,谁也拦不住的。

  第二日,江月白在房里收拾东西。她要带的一点不多,不过是一些衣物之类的日用品,很快便打包好了。

  想了一下,好像还有什么东西落下。江月白转身在最下层的柜子里摸索一阵,却没摸到自己常用的那支毛笔。

  搞什么,江月白心中嘀咕,她回了清水还要用这支笔写年度总结的,要不要这么玩她。

  虽然这笔嘛,大抵都长得一个样,但江月白此人又顽固又念旧,一时叫她弃了用了那么久的东西那是断断舍不得的。

  就在她凝神思索的时候,身后风声起,然后一个蓝衣身影翩然落地。江月白狐疑地转头去看,却见盛天纵大摇大摆地坐在她刚刚坐过的椅子上,手中拎起一个橘子抛向空中,然后稳稳接住,紫眸微斜睨着她道:“这就走了?”

  江月白也不好奇他是怎么进来的,这人总神出鬼没,没个正形。

  此刻他眼睛好了,她也不敢翻白眼翻得太过放肆,只哼哼叽叽了一声又转过去开始翻找,“不然呢。”

  盛天纵开始剥橘子,动作优雅,瞥了一眼她忙碌的身影然后说:“找笔啊?”

  江月白又狐疑地转头起身走过来,却见刚刚还空无一物的桌上赫然摆着一支笔,确然正是她要找的那支。

  她气急败坏地打了盛天纵一下,“好端端作什么死!”

  盛天纵没躲,被她打了个正着,顺带还被刚刚入口的橘子呛了一下,不由抬眼有些哀怨地看着她道:“我这才刚好你又开始了。”

  江月白才不会信他扮可怜装乖。她气哼哼地拿走装进了随身包袱,正要绕过他打开门出去之时,盛天纵也站了起来,低沉而磁性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送你。”

  她下意识地要拒绝,他却自身后走过来,欺身靠近门框,单手揽住她的腰入怀,江月白清眸圆瞠瞪住他,恼道:“喂喂,你好了啊!”

  盛天纵却按住她乱动的手。江月白抬眼看向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得分明,他轮廓精美的下颌,高挺的鼻梁。

  他垂眸亦向她看来。那对幽光流转的紫眸里盛满了璀璨的星河,却又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凛雾。

  像是沾染上往事的如水月光。

  美丽,又那么感伤。

  江月白微微愣住。

  “娘子……”他低低开口,声音有几分喑哑。卷翘的长睫微闪,按在她腰间的手轻轻地摩挲着,那灼人的温度似乎就要透过薄薄的裙子烫着她的皮肤,江月白急急抽手就要打他。他轻松一躲闪开,那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细碎光影,他凝她一刻,终却若有所思般沉沉笑起来,“既然在梦里,就让我最后唤你一声娘子罢。”

  他的声音极轻,江月白没好气地使劲挣开他,“说什么?”

  盛天纵朗声而笑。

  两人在风中驰骋。这一次,江月白倒是没嫌弃他飞得太快,一手托着包袱一手虚扶着他的肩,“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他带笑的声音自风里传来,“闯荡江湖,云游四海。”

  江月白“切”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要田园归隐呢。”

  盛天纵顺了一下飞扬的头发,轻蔑地扬起下巴,“我和你不一样,本公子还有大好的时光要去享受。”

  她满不在乎地说:“好吧,那日后咱俩若是不幸相遇了,你再载我一程呗。”

  盛天纵的身体微微僵住,转而戏谑道:“怎么,当我车夫啊?还玩上瘾了。”

  风声簌簌,像是谁的心事,无声诉说。

  两人又斗了一阵嘴,二人身下的地界便已进了清水县境内。眼看即将到达终点,盛天纵却不知为何放慢了速度。江月白自然也感觉到了,不由有些奇怪地偏头问道:“做什么?”

  他沉吟着,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上次,我不是开玩笑。”

  江月白一愣,没有听懂。什么?

  盛天纵微微一笑,妖冶紫瞳变得清透平和,竟有几分少见的温柔模样。“不记得了?那次城中老街。”

  江月白慢慢调转思维。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她的大脑开始变得有些迟钝。像是许久不用的老旧机器突然开启开关。沙漏迅速溯时,那天……她想起来了。是那次在城中,两人在一间铺头相遇,那时,他说什么?

  他说,宁王出了事,你还跟着他做甚?不如跟我走吧。

  她又说了什么?

  她说,好啊。

  江月白怔然抬眼,对上那潋滟紫瞳,嘴唇翕动两下,“……记得。我们是冤家路窄。”

  他凝她半晌,终也笑了起来。

  “……不。我们注定要相遇。”

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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