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
我叫赤月。她叫寒霜。
我七岁入道门，二十八岁小成，尔后三百年得不死之身。遇到寒霜时，她还是个小狐妖，连人形都化不好，为了救落入人手的同类，强闯灵阵，被钉在阵眼，差点魂飞魄散，是我路过，听不得她凄厉的叫声，顺手救了她一命，她却因此跟上了我，非要报恩。我一修行之人，实在不需要，可几次三番丢下她竟都被她追上，便随她去了。她灵核损毁，不能再继续修炼，维持着半人半狐的奇怪模样，跟着我实在扎眼，后遇到一横死荒野的年轻女子，我便移了她的魂魄，给了她人身，她很开心。其时我早已辟谷，无茶饭之需，可寒霜似乎不知道，每日勤快地准备一日三餐，无论是怎样的环境，她总会想办法弄出些能吃的东西。她捧着饭菜来时永远满脸期待，我不忍拂她心意，便陪着她吃一些。寒霜跟着我去了很多地方，我常遇邪魔，她凡胎肉身，照理说是个累赘，但却从未给我惹过麻烦，反倒是我几次遇险，得她搭救。她早就不欠我的了，可依旧跟着我，寒来暑往，居无定所。
大概是我活得太久，麻木又迟钝，如此过了十余年，才发现她借来的身躯已破败不堪，容不下她的魂魄了，更坏的是，没有生机的躯体侵蚀了她的魂魄，我连她的魂魄都快保不住了。如果不是我为了一己之私移了她的魂魄，她不至于要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我根本不是有恩于她，是彻底毁了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便掳了活人，强行融魂，然后再一点点抽离本体的魂魄，以此为她续命。活人的身体确实能让她的魂魄暂时聚集，但是变得很虚弱，再不能随我远行，而我，为了寻找救她的方法和新的躯体，也不能陪在她身边，只能不停奔波。但每次回去，她都还是准备好了饭菜，静静看我吃，自己进很少的食。
我早该得道，可离魂夺舍，天道难容，每做一次便是自毁修为一次，恐怕用不了多久，我不仅救不了她，自己也会支撑不下去。但是，在那之前，我不能放弃寒霜，天谴又如何。
云婴和云由安静地听赤月说完，一时陷入寂静。
赤月艰难地哽动着喉咙，放下自尊，近乎哀求道：“我不能丢下寒霜，即使要死，我也要死在她身边，你们让我回到她身边去，杀伐随意，无怨无悔。”
云婴神色依旧冷漠，“一错再错，咎由自取。你所杀之人便无亲爱么？”
赤月双眼泣血，“我自知九死难赎，可求你，求你让我回到她身边去，我不能就这样丢下她一个人，我求你——”
云婴不为所动，“阿由，带他回云梦。”
“你说过让我见她最后一面的——”
云婴冷笑一声：“我反悔你又能如何？感受到锥心之痛了么？那么多无辜之人，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盼她归家之人的锥心之痛要持续多久你知道么？阿由，带他回去。”
“好。”云由并不多话，“那云梦见。”
“啊——”赤月的哀吼似乎要呕出心来，云婴封住了他的嘴，再未看他一眼。
“阿由你一路小心。”
“早点回来。”
云婴再次回到破败的山神庙，倚门而坐的女人远远便朝她挥了挥手。不久之前，就在她发现中计之后，这个女人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劈头便道：“快去追赤月，拦住他。”
“你是谁？”
“我叫寒霜。带走你同伴的便是赤月，一切因我而起，他是为了给我续命。带他来见我，我会结束这件事，拜托了。”
于是才有了刚刚那一幕。
“小妹妹，抓住了？”
云婴点点头。
“你看起来很年轻哎，好厉害啊，难道是仙人？”
云婴摆了摆手，“没有，是道长被阿由迷惑了，我不过出其不意而已，就现在的情况，真打起来我不一定赢。”
“赤月很厉害的，你就不要谦虚啦。他人呢？”
“对不住，我怕你们见了面，我控制不了他，所以让阿由先带他回云梦了，你也跟我一起回去吧，我会给你租辆马车的，不会太辛苦。”
“考虑得很周全呢。我要是像你这样就好了，赤月也不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云婴轻轻摇了摇头，“你才是真的厉害，这种时候了，还能笑得这么自然。道长真的不太会讲故事，听来听去倒像是被饭菜收买了。”
寒霜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苍白失血的脸上满是娇嗔，“是呢，赤月这样可怎么办啊，好不讨女孩子欢心的。”
“那我们也出发吧。”
寒霜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陪我坐一会儿，追上赤月真是太辛苦了，现在动不了。”
两人静静坐着，暮色开始四合，夕阳余晖洒在寒霜脸上，仿佛起死回生的颜色。
“小妹妹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会骗你的哦。”
“你有恨过么？”
“恨什么，我命都是赤月救的，白白赚了这二十余年，无比开心，苦得只有赤月而已。若说恨，他是该恨我的。”
“我知道，我是问你会恨天道无情么？”
“天地不仁，本就如此，难道你还信人定胜天么？众生皆苦，若天道有情，怕是寸步难行吧。”
“后悔么？如果不相遇……”
“不，今生这局面就已经是最好，我不想改了。小妹妹，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明知道他在为我残害无辜、消耗自己，但我从不曾阻止过他，因为我不想离开他，只要能和赤月在一起，无论做什么，我都不后悔。”
“那为何找到我？”
寒霜甜甜一笑道：“我今天可不是为无辜之人而来。我并非人类，无法共情。只是赤月还不知道，即使是像现在这样，我也撑不下去了，再有一次，我恐怕就要消散在他手上。与其让他承受亲手杀死我的痛苦，不如我主动放弃吧。他总说什么不愿我魂飞魄散再无来生，其实我倒不在意，就算有来生又如何，我也不是我了，能走到这里，很好了。”
云婴嘴角微动，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说得这么直白，还真是毫无怜悯之心啊。”
寒霜妩媚地瞥了云婴一眼，“我是狐狸啊，家破身死皆拜你们人类所赐，我为什么要对你们怀有怜悯之心，说到底，我落到如今的地步，始作俑者是你们吧。若有可能，我倒是很想将你们赶尽杀绝哦。”
“你家赤月也是人类。”
“也是。罢了，反正有心无力。”
天渐渐黑了，夜风拂过，寒意缠绕着指尖，寒霜盯着无尽夜空，轻轻问道：“你们会怎么处置赤月？”
云婴眼里闪过一丝别样的笑意，言语却冰冷，“放心吧，自会要他魂飞魄散，正好与你相伴，了了你们此生遗憾，便成彼此绝唱。”
寒霜身子晃了晃，声音突然颤抖，“不……不……不是的……”
“你不是说了魂飞魄散再无来生也没关系么，只要能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不后悔。若他还有来生，难免与别人纠葛，岂不背弃承诺。这样难道你有什么不满意么？”
“不！”寒霜抓着云婴的衣袖，“赤月都是为了我，他内心纯良，本该得道，都是因为我才受此煎熬折磨，他受的惩罚够多了，你们可以要了他性命，但求你们，不要毁了他的魂魄……”
“这由不得你哦。”
“姑娘！”寒霜眼泪簌簌而落，“姑娘就当怜悯我……”
云婴冷笑一声，“你是不是忘了，我是除妖师哦，为什么要怜悯你，无论怎么看，我都是站在无辜死去的人这一边的。”
寒霜的手缓缓松开，眼神涣散，微微张着嘴，却不知要说什么。
“还要再说什么不在乎他人生死，不在乎魂飞魄散么？你把自己说成一个没有心的妖精也不会减轻赤月丝毫罪罚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不一定可信嘛，你既帮我，便是笃定我会手下留情，动恻隐之心。”
“恭喜你，赌赢了。”
寒霜定定看着云婴，似乎不能明白她的话。
云婴莞尔一笑，“骗你的，魂飞魄散哪是那么容易达成的事情，他自会接受他该有的惩罚，至于刚才，那是你的惩罚。”云婴完全收敛了笑意，认真看了寒霜一眼，“不要再说‘无法共情’，希望别人理解自己的痛苦却不承认别人的痛苦，世上是没有这种事情的。”
顾及寒霜的身体，一路断断续续，走了三天，才回到云梦。云由早早便在必经之路上等着了，看见她们的马车，开开心心冲上来。
云婴：“你怎么不在村里待着？”
云由：“我们第一次分开这么久，你就没有不习惯么？”
云婴：“没有。”
“阿婴。”一旁闪出的青泽轻笑着打了个招呼。
云婴眉目清冷地瞥了他一眼，“叫师姐。”
云由哈哈笑起来，“对哦，快快快，叫声师兄我听听。”
青泽神色不变，乖乖巧巧唤了声：“师姐。”
寒霜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到了么？”
青泽眼神冷下来，淡淡道：“赤月囚于云梦大泽，直接过去就好，不必回村了。”
寒霜看着青泽，突然道：“公子好像很不喜欢我。”
“素昧平生，何出此言。”
“公子明明刚刚还笑着，见了我，突然便是这般神色了。”
云婴不禁看了青泽一眼，眉目料峭，眼神淡漠，说不上冷若冰霜，但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不可亲近的威压，并不是他平常的模样。
但，为什么有微妙的似曾相识感。
“姑娘说笑了，我并无此意。”仿佛察觉到了云婴的视线，青泽转头迎上她的目光，却是一贯的温柔，“怎么了？”
是……错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