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
忘川之上,彼岸花终年盛放,妖冶如火,殷红似血。长桥上,一女子垂足而坐,长发蜿蜒委地,纤足浸于水中,轻轻荡漾。
“这忘川水这么寒凉,也难为你常常如此了。”
来者长袍加身,眉眼隐于帽中,不见真容。
女子笑了笑,“我倒是觉得,这幽冥如此孤寂,终年长袍隐身,才真是为难你了。”
来者摘下帽子,露出一双浅茶色眼眸,“孟婆不与亡者会面,是幽冥的规矩。”
“又送走一个?”
“嗯。”
“我不明白,为什么幽冥就一定要是这般景色,与天地隔绝,寂如孤岛。若是没有倒霉的继任者,你是不是得永远困在这儿了?”
“大抵天道如此,又能奈何。”
女子冷冷笑着,“什么狗屁天道,傻子才信这个。”
云息亦是轻轻笑了笑,“本来倒是有个倒霉的,只可惜,志不在此,耍赖撒泼,没办法啰。”
“也只有你这种傻子才会答应上任孟婆,救她于水火,我可没这么好心。再说,山影都还没来,你怎么能走呢?”
云息默然不语。
“你这都一千六百年了,还看不看呢,我都要看开了。”
云息瞥了女子一眼,“哼,你可算了,再给你一万年你也看不开的。年年今日在此洗脚,倒是洗出什么感悟了?”
“我昨儿做了个梦……”
“幽冥无梦,都是回想。”
“唉,今天是我祭日,你就顺着我说一回能怎样?”
“好,梦见什么了?”
“梦见有人以神之名,誓与我万劫不忘,永世成双。”
云息侧身看着她形容讥诮,禁不住道:“云婴,你是打算要干什么了么?”
云婴仰头看着没有尽头的虚空,淡淡一笑,“整整一千年,该是他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一千年。
她醒来时,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的重量,可胸口一阵阵紧缩,痛到全身痉挛。啊,原来魂魄也是会觉得痛的么。
“生魂胆敢擅闯幽冥,速报名姓。”
她抬头看了一眼来者,艰难地扯动嘴角笑了笑,“您就是云息么?”
“你是谁?”
“我叫云婴,见过祖师婆婆。”
云息摘下帽子,看了她一眼,蹲下身,指尖轻点她眉心,痛感骤然减轻,她喘过一口气般舒展了身体。
“只是暂时的缓解。你尚是生魂,怎到此处了?”
怎到此处?
赤幽剑穿过的瞬间,脑中一片清明,前尘涌起,纷乱错杂,她似乎说了句什么话,是“阿泽,我讨厌你……”么,然后眼前一黑,再醒来便是此处了。
头痛欲裂,但闭眼前最后的画面还是渐渐清晰,那张脸——是阿由——他跟我说了什么?
“对不起,这次我真的要食言了。”
万千线索交错,一点灵犀渐通——阿由的魂魄,是一直在我身体里么?
形神俱灭,我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胸口再次开始灼痛,触手可及的真相仿佛要碾碎三魂七魄,云婴掐着自己的脖子,缩成一团。是了,阿由在最后一刻强行剥离了我的魂魄,替我灰飞烟灭了,所以我便成了没有肉身也没有死去的生魂,落入幽冥了。
阿由。
还不够么,为何救我?便就此同生共死不好么?为什么一定要我活着?一遍遍自伤、伤人,是在惩罚我么?
说到底,命也好,道也罢,就算是我应得,可你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至于此呢!为什么?为什么!
青泽。
“我不能离开她,我的命是她给的,今生便都归她……”
“我爱她,我不会将她一人丢下。”
“感情不是勉强,我不要她因为别无选择才跟我在一起,若千红看遍,她依旧觉得我好,此生足矣。相爱原就该这样……”
“一直不敢说,因为我绝非良配,但也许真的是命中注定,为了干干净净地遇见你,所以才前事不记,。”
“不接受也没关系,只是我既然说出口便不反悔,日子还很长,我不信你能逃得过。”
吟光。
“你便是心上之人,两情相悦;乍见之欢,余生不忘;遇上方知,绚如彩虹。从今起,无论你将怨我,恨我,还是弃我,诛我,我都只记这一刻,你爱我。”
“啊——”云婴捂着头,泣不成声。
是,重活一世,千红看遍,依旧是你;绝非良配,还是选你;逃脱不过,终是爱你。你要我怎么办啊,怨你?恨你?弃你?诛你?
做不到。
可是,更做不到,原谅你。
云息看着云婴越缩越紧,几乎不成人形,忍不住叹了口气,一点灵光飞入,她骤然睡去了。
如此反复醒来睡去,几乎挣扎了数月,才慢慢平静下来。
“祖师婆婆你真的是自愿堕入幽冥么?”
这是她能正常说话后问她的第一句话。
云息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淡淡道:“你觉得这种地方,会有人自愿前来么?”
“那,您就是真的和魔君有一段往事了?”
云息似有些答非所问,“生魂入幽冥,肉身毁灭,无处可去,便只能留在这里,成为孟婆,直到有下一人愿意接替,方可散了魂魄,以此解脱。”
云婴看了云息一眼,“所以您还真答应了?”
“我想等一个人。”
“山影么?”
云息眼眸微动,“你见过他了?”
云婴似笑非笑,“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片刻静默。
云息轻轻开口,“等了六百年,我不想等了……”
云婴即刻打断了她,“我是不会接替你的,你还是继续等着吧。”
云息诧异地看着不久前还痛不欲生、神智不清的云婴,此刻她脸色平静,眼眸幽深,似乎突然做了什么惊人的决定。
云婴:“我还有事要做,终会离开这里的。”
云息:“幽冥与天地隔绝,只进不出,天道如此,你还是不要强求。”
“天道?”云婴冷笑了笑,“我就是想知道,到底什么是天道?肆意妄为、草菅人命、玩弄感情,什么狗屁天道?苍生才是天道,我既为苍生,便该替天行道!”
还真是石破天惊的一段话。
但后来,她似乎又把这段话忘了,附身彼岸花,重塑了躯体,日日在奈何桥上闲坐,看花看水看倒影。头发日长,目光日远。
千年不过转瞬。
今日既又重提,应当是非同一般吧。
云婴弯腰拾了朵彼岸花别在发侧,撑着头看向云息,“不管怎么说,我也在这儿陪了你一千年了,你和山影的事儿,真不跟我说说?”
“不过是最没有意思的故事,有什么可说呢……”
“不说便不说吧,我去问山影好了。”
云息眉头微蹙。
云婴已经在话语间站起身来了,“云息,我会让他来见你的。”
“云婴——”
话来不及说出口,云婴纵身扑进忘川,消失在万千彼岸花里,未溅起河水半滴。
“前辈,前辈。”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前辈,那个,山,刚,刚,岛上……”
“吸气,呼气,好好说。”
“刚刚在山上给祠堂上香,我好像看到大泽上突然有人从水面出现,踏波而行,往孤岛去了。”
“确定没看错?”
“绝对没有,虽隔得远看不清模样,但红衣扎眼,不可能错。”
奇怪,并没有任何气息波动啊,云行皱了皱眉头,再次闭眼感知,依旧一无所获。难道是有意隐藏,意欲何为?
“前辈,怎么办?”
“没事儿,我去看看。”
“嗯,有前辈在,肯定没关系的。”
一上岛,便见神木下立着个红衣女子,并没有刻意隐藏气息,但周身虚无,恍若天地一物,黑发如瀑,长过脚踝,随意蜿蜒于地面上。
“阁下……”
女子幽幽回头,“云氏子弟?”
云行愣愣地看着那张脸,呆立良久。
女子微微偏了偏头,“难道不是么?”
云行陡然露出一个笑脸,单膝跪在了她面前,“阿婴姑娘可还记得我,我是云行,你答应过我,若我真能得道,你便收下我为你效力的。”
云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笑了笑,“记得,说好等你的。”
云行似有些激动,“那,你这是愿意了?”
云婴点点头,“可你要想清楚了,得道不易,跟着我是要做有违‘天道’的事情的。”
云行颔首,“为报救命之恩,自当万死不辞。”
“起来吧。”云婴转身摸了摸神木,突然问道,“会梳头么?”
云梦村。
云行虽不常驻村中,但村里依旧在最高处给他留了屋子,背靠青山,面朝溪水,清幽自在。
云婴坐在院中目无焦点地盯着水面,云行取了发梳出来,站到了她身后,盯着她一头墨色长发,喉结滚动,迟迟不敢下手。
“梳吧。”
“好。”
发丝冰凉,触感柔软,一梳到底。
“云行。”
“嗯?”
“你难道一直在等我?”
云行手上顿了顿,“是。”
花了三百年得道,而后至今,四处云游,一直在找你。也去过星岚,但耀星和岚霖两位大人不愿意提起,便只能靠自己。
星岚……云婴低眸呆了一瞬,“为什么要找我?”
云行露出了少年般的微笑,“当然是兑现承诺。”
云婴睫毛动了动,“我可以随你心意,这是对你最大程度的回应了,但我不会考虑你太多,待在我身边,如果快乐,就继续,如果想离开,也随时可以,你我平等,互不相欠。”
“我知道了。”
细细梳完一遍,云行柔声问道:“要束起来么?”
“嗯。”
长长的发用红绳拦腰束了,迤逦身后,云婴起身看了眼天际。
云行:“现在打算去哪里?”
云婴将彼岸花重新别到发侧,微微一笑,“魔界,去找个‘恩人’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