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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似乎是近乡情跟切,只见裴松青望着他的眼都愈渐温柔:“镇江宴春蟹黄汤包,大壶春的清水生煎,得月楼的松鼠桂鱼,松鹤楼的雪花蟹斗、稻花秋香蟹脚痒。”
都想带你去。
裴松青很少露出那样温柔的神色,可真温柔起来又像是窗外皎月,跟他的名字一样令人心驰神往。
肖稔也望着他笑,心想故乡回不去也罢,身旁有故人就好。
可真到了裴松青的故乡,肖稔又不这么想了。
裴松青的故乡是个山青水绿的好地方,正所谓“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也只有这种山温水软、钟灵毓秀的地方,才养得诗中“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美人。
站在裴府的门前,他举目遥看悬于宅前端庄文雅的匾额,片辞数语着墨不多,望之却巍然大观。若不是看见那遒劲有力的一个“裴”字,他真以为是裴松青要拉着他逛旅游景点。
他痴痴笑道:“裴总,进你家要收门票吗?”
“老宅要收。”裴松青答得轻巧:“这里不用。”
哼,他跟他演了一通“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最后也不过是“混不下去就回家继承家产”的路数。肖稔是信了他的邪才因他三言两语就生出悲天悯人之情,他现在就为自己的不识抬举后悔了,想想还是和裴总保持不纯洁的关系对自己比较有利。
裴松青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还是个大户人家的富贵子弟。肖稔明明记得大学时他和狐朋狗友还在游手好闲时,常能碰到为生活费奔波的裴松青。他总是骑着他那辆二手单车从他们面前一晃而过,那次不是风驰电掣压根不拿他们这群“纨绔”放在眼里。
校花林澜说看不上裴松青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长得天独厚有什么用,每天还不是为了生计奔波。同学之间早就在传,崖岸自高的裴松青每天课余要打两份工,学费也全靠奖学金支撑,家里听说很困难的样子。
肖稔那时候还呛了嚼舌根的,说人家自己出息就行了,要你们这些妖怪来反对?
“这年头寒门还能出贵子吗?”同行友人拍拍他的肩膀冷笑三声:“小老弟,投胎是门技术活,以后你就会懂的。”
时隔多年,当他站在裴宅前看雕梁画栋,还真他妈的懂了。
25.明月几时有(1)
裴家祖上可谓人才济济,明末清初家中先祖官至两江。虽说时移世易,裴家充公的旧宅如今却亭台依旧,只是私宅变成了容纳四海之宾的观光圣地。要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裴家的子子孙孙又另立炉灶,在杭海的老城建起白砖灰瓦的新院墙来。
裴松青自小生活在新院,他说打他记事起自家老宅就在开始收门票了。小时候祖父还常牵他在老宅门外晃悠,又一次还遭到门前收票的大姐的白眼。
裴松青还记得那个女人嗑着瓜子,摇曳着臃肿的身躯冲他祖父吆喝。
“领孙子进去看看,花不了几个钱。”她说着一口瓜子皮就吐在青石板上,眼珠子翻得好似要掉出来:“看着也是体面人,就舍不得掏这四十块钱呢?小孩子进去看看也能陶冶情操地好伐?”
肖稔觉得裴松青又在跟他显摆。好像他不是追忆往昔、缅怀祖父,而更像是在说“我溥仪逛故宫还要交门票”,是一种“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凄凉,这他肖稔可体会不了。
虽然裴松青并没有那个意思,可他就像这么想。
他只管跟在阶柳庭花里跟他阴阳怪气,一口一个“少爷公子”,一口一个“区区在下”,硬要他狠狠瞪他才肯消停。
“这么大的院子,打理起来要花很多钱吧。”他心下五味杂陈,脸上却挂着嗤笑:“少爷,你家还请下人吗?我能不能跟您走个后门?”
“有负责园林园艺的人定期打理。”
“得!连跟您当下人都不配。”
裴松青递热茶给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冰凉的手指。
“南边湿气重,你穿的太少了。”
说罢,他就起身去找了件外套将他罩了起来。
“平时没见你用香水,可身上总有股香味。”肖稔扯过外套深深一嗅,有雪落松枝的香味,怪好闻的。
“裴公子可真体贴,我是女人也一定会想嫁你。”
他说着靠了靠他的肩,午后阳光斜斜晒在两人身上,有温暖的气息在流动。
肖稔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躺椅上睡着的,等醒来时天边的晚霞已经燃尽,换上了一轮星子,裴松青也不在身旁。
偌大的院子到了夜里显得空空荡荡,要不是一路纸灯笼罩着的白炽灯被人打开,这样的老宅是透着些森森鬼气。可灯一亮夜色顷刻被点燃,肖稔穿梭于其中去寻裴松青,仿佛走在戏曲中的游园灯火。想到这儿心也跟着雀跃,像是不言而喻的游戏。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一个人如果想要你找到,你就一定能很快找到。肖稔也没众里寻他千百度,只是一个转角蓦然回首,就见那人站在灯火阑珊处。
只是那人身边立了一位妙丽女子,两人站在一起甚是养眼,一个如皎皎月光,一个如濯濯秋阳。
那女孩不是别人,正是裴松青的妹妹——裴枫丹。
“我哥这人就是别扭,回来也不跟家里打声招呼。”裴枫丹一面埋怨哥哥,一面笑吟吟地夹菜到肖稔的碗里:“爸妈去太湖玩了,实在招待不周。”
三人在花下对饮,裴松青嫌少张口,只听着肖稔眉飞色舞地同自己妹妹闲聊。
与裴松青的沉闷不同,裴妹妹在杭海本地的一所重本念文学专业。一提起风花雪月,两个人很快多久聊到了一处。
江南的黄酒绵柔顺口,可喝多也上头。
肖稔喝多了就胡言乱语,说裴妹妹要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夸她人似一朵轻云刚出岫,谈吐不凡非俗流,可比她那个倒霉哥哥不知强到哪里去。
裴枫丹只是浅笑望着裴松青,意味声长道:“我哥他确实是个招人烦的。”
裴松青不说话,用眼神示意她别无视生非。
见肖稔醉了,裴妹妹就要裴松青送他去房里歇下。裴松青倒是大方,将自己以前住的房间让给肖稔,这让肖稔怪不好意思。他像个小媳妇似的站在门前跟他扭捏,虽说鸠占鹊巢,但裴家的房间那么多,肖稔也就没想邀他同榻而眠。
“我累的时候会打呼噜,怕扰你清梦。”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他转身欲走之际,他又将他叫住。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他冲他香甜一笑,与他相约:“来日方才,咱们明天再见。”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裴松青没说话,他想每天都能与他再见。
26.明月几时有(2)
裴总的床有他身上独有的那股老木头味儿,肖稔闻着亲切,轻易就卸下心防。
他两眼一闭就睡到日上三竿,等起来时已是饥肠辘辘。就着盆里清水简单地洗了把脸,便摇头晃脑地出门去找裴松青。
绕过水复山重,又遇柳暗花明。
裴家厅里一家人齐齐整整,接到儿子回来的消息,老两口也连夜满载着太湖上的风物赶了回来。
“这位是哥的朋友。”裴枫丹拉着肖稔来介绍给父母:“也是南大的同学。”
裴父裴母脸上的笑意有一秒延迟,让肖稔觉得自己像是闯入桃源的武陵人。而请他来的裴松青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半点也不帮他引荐。
“裴裴你回来怎么不打个招呼呀?你爸爸约了郑伯伯一家去太湖玩,一听丹丹说你回来,鱼也不钓了就拉着我往回赶。”
江南话还真是温柔,就是唠叨埋怨的话也是咿咿呀呀,轻清娇柔,好似淅沥沥的桂花雨。
裴松青听后不言也不语,态度冷淡得像个客人,让肖稔都有些看不下去。
一看裴妈妈就是知书达理的,要是轮到肖稔他妈早一把筷子拍在桌上,扯着嗓子喊得街头巷尾都听得到。
与裴母这种好言相劝、谆谆教诲不同,肖妈脾气火爆、且控制欲极强。肖稔躲在A市不肯回去,也是因为经常被鸡毛蒜皮闹得心烦。家本来就不是最不讲道理的地方,很多事说不清也道不明,为此肖稔的脑袋也不只一次开过花。
在中国就是有一群妖怪父母,他们嘴上说着“做父母的把命给你都可以”,可一旦你让他们不如意,他们就想要你的命。
肖稔很羡慕裴松青,能有这样一位温柔和婉的母亲。
“裴总这不是想给您二老一个惊喜吗?”他笑吟吟替裴松青打这圆场:“裴妈妈,您做的菜可真好吃。”
“这孩子嘴可真甜,一看就是特别贴心,真羡慕你妈妈。”
裴母对肖稔挺满意,生的眉开眼笑,嘴也像抹了蜜,走到哪里都喜气盈盈。
“你和我们裴裴俩工作在外,生活上一定彼才照顾才好呀。”她说着将剥得膏肉分明的闸蟹送道肖稔盘里,苦口婆心道:“我们裴裴脾气不好,你可多担待一些。”
“阿姨您真是太客气了!”肖稔瞥一眼身旁的裴松青,得意忘形。
嘴上客气,心里早前俯后仰。
昨天送走裴松青,他就在人家房间摸摸蹭蹭了一番。他仔细研究了人家书架上的藏书,视线不经意间停在墙上挂着的老相框里。发黄的老照片里一个板着脸的妹妹头引起了他注意,那一脸的冰碴子就是丢进煤炉子也化不出灰。
既然化不成灰,他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女装大佬裴松青!
眉心一点朱砂,皓齿又明眸,要不是五六岁就板着脸一身的老气横秋,当真像个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没想到平日无懈可击的“裴总”居然还有这种黑历史,小名还叫裴裴那么可爱。肖稔想想心里就乐开了花,他还是和大学时一样以在太岁头上动土为乐。这几日都住在裴家府上,不知道还能扒出裴总多少黑料。
光想想就带劲得很。
与裴母不同,裴爸看肖稔时总是欲言又止。他像电视剧里那种大家族里的大家长,冷峻的目光透过金丝老花镜上下打量着肖稔,好像是要看看自己儿子在外都结交了什么狐朋狗友,一板一眼的模样简直就是裴松青本人。
“你问那么多干嘛?”裴母见裴父盘问起肖稔的来历,连忙将话题转开:“小肖吃的惯我们这儿的菜吗?”
“哈哈,您放心,我天生就一张五香嘴。”
裴父皱了皱眉,似乎觉得他油腔滑调。可裴松青和裴母却不以为意,一个剥一个喂,把肖稔照顾得舒舒服服。
他是真心夸赞裴母:“阿姨,哪个姑娘以后嫁到您家才是真是有福气。”
可话一说完,裴家三个人都愣住了。只有裴松青不以为意,他推一碟蟹醋到他面前,说要他蘸着醋吃去寒。
肖稔与他相视一笑,说你别比把我当个姑娘,我火气可大着呢。
话一说完,一家人又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肖稔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好在裴枫丹在这时开口圆场。她一脸讳莫如深的笑意望向裴松青,说自己哥现在也会体贴人了,以后也要对嫂嫂好一些。
裴松青不动声色:“一定。”
27.明月几时有(3)
这两日在裴家住的舒坦,肖稔有些乐不思蜀。裴妈妈温柔体贴、裴妹妹友好亲切,里里外外将他照顾的妥妥当当。
除了裴爸对他的态度一直暧昧,谈话时也都是客客气气,就是语气冷冷清清,背地里还有总意味深长地瞥他几眼。
肖稔觉得是裴父不大喜欢自己,就问裴妹妹是不是自己招人嫌了。
裴枫丹要他别胡思乱想,这件事跟肖稔没有半点关系。
她隐隐约约地提起往事,说裴父和儿子早年间有点芥蒂。裴松青自那以后很少回家,父子两个很是生疏。但裴父一直很记挂儿子,只是表面上总是端着架子,站在台子上一直走不下来。
果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肖稔觉得既然事不关己,他也就高高挂起。见到裴父他就兴高采烈地跟他打招呼,热情如火的模样好似他生来就是为讨喜。他好像是天生的没心又没肺,再冷的冰碴子也能叫他给焐化。裴父见了他也不好意思,慢慢地也不跟他那样生分。
“你爸这人好哄,你捧着他就行。”事后,他还得意洋洋地劝裴松青:“你回来还没主动跟他搭过话,你是晚辈就主动一点。在外面天天跟别人装孙子,在家跟自己亲爹装孙子有什么丢人?”
他说这话时大喇喇地坐在裴松青的书桌上,两条腿俏皮地凌空荡来荡去,窗外的阳光罩在他满脸金色的笑意。裴松青看着他那副表情心下一动,一只手撑在桌上,人也紧接着贴了上去。
可肖稔的手机却大煞风景,他低下头的瞬间错过了他鼓起勇气的一吻。
电话是杜棋打来的,她告诉肖稔,她谋到了一个不错的去处,问肖稔愿不愿意跟她一起走
几日在杭海都如在梦里,这一通电话又将肖稔召回到现实里。
“我考虑一下。”
“没问题,只是别太久。”
挂了电话后,肖稔头一歪伸手扯着裴松青的前襟,用撒娇的口气问道:“杭海人杰地灵,有什么能烧香拜佛的好去处吗?最近实在是背的很。”
“临时抱佛脚,能有用吗?”
“求个心安嘛。”
裴松青很慷慨,他说大家既然住在一个屋檐下,有什么困难都应该讲出来。
肖稔笑得不以为然,他说越是倒霉的时候越是不能声张,必须要自己慢慢熬过,否则日后只会沦为别人的笑柄。
“我不会笑你。”
裴松青望着空濛山色,雾气早结成了团一团:“只是你再不走快点,天就要下雨。”
两个人要去麓山顶的寒枫寺,在杭海也算是香火鼎盛之地。寺中有一面明代遗留的罗汉墙,共五百孔,每孔都奉着一位罗汉。善男信女可从任一罗汉开始,以虚岁为数向上下左右随缘而去,因果落定后记住罗汉的名讳,再去向师太取签。
肖稔听着有意思,便叫裴松青带他去。可是山爬到一半,就叫苦连连。
“我真的走不动了。”他望了眼遥不可及的山顶,讪笑着蹲在了地上跟裴松青耍赖:“你背我好不好?”
裴松青不假思索地说好,说完就作势要将他扛到身上来。
“我开玩笑的!喂!你干嘛?你放我下来!”
被拉倒背上的一刻,裴松青的肩胛撞在肖稔的胸骨上,两颗心透过那层薄薄的背肌,温柔都叠在一处。
“我没开玩笑。”
“我知道。”
肖稔有些感动,他伸手搂住裴松青的肩头,将自己的脸深深埋进他的肩窝。
如果他是座避风港,那他停靠一秒也好。可也只有一秒,港外腥风血雨,九九八十一难还要他自己走过才算数。
他只拥抱了他一秒,就从他身上跳下,笑语晏晏地拉着他的胳膊往山顶走。
裴松青也由他拉着走,只是视线一直落在两个交叠的手腕。
前两日两人在人流涌动的古街闲逛,肖稔一路顺着粉墙黛瓦走马观花,最后被一家卖核雕的文玩老店吸引进去。
他惊叹于径寸之木上雕刻的一幅幅栩栩如生,真如中学课本里《核舟记》写的那样神奇。
裴松青说既然肖稔喜欢,就买一串送他做纪念品。可偏那么多颇具禅意的他都不选,就选了串眉开眼笑的小胖和尚硬套在肖稔腕上。
肖稔皱眉说,这串雕得可真憨。
虽这么说,却饶有兴味地把玩了一路。就在一个转角,他忽地一拍脑门转身就往回跑。裴松青一头雾水追了回去,才见他从那家核雕店里走出来,手里拿了串一模一样的“小和尚”。
“来,伴手礼。”
那两串核雕如今都拴在二人手腕,裴松青低头去看它,又被那些个傻乎乎且笑容明媚的小和尚打了眼。
肖稔进来是不大走运,他费死八活地爬上了麓山顶,却得知寺里解签最准的那位静弘师太讲学去了。但既然爬都爬上来了,签自然是要问的。
肖稔自认为慧眼如炬,他挑位在院中打扫的师太来为他解签,并得意洋洋地问裴松青知道《天龙八部》里的扫地僧吗?知道什么叫重剑无锋?什么又叫大巧不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