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Chapter. 19
在骑士团,同僚们总开玩笑说特兰德变了,他就打趣道:“结婚是会改变一个男人的。”
幸好,这段不存在的“婚姻关系”并没有太引人注意。毕竟特兰德是年轻人,也差不多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在训练之余,年长的骑士们坐在一起聊起妻儿,也会顺带和特兰德聊两句。
暴脾气的骑士长没少教训特兰德,仍还是不留余力地提拔他。只可惜特兰德已经没有那个野心了。他计划等春季暖起来,就带伊戈少爷离开帝国,两个人一起去学院生活。在逃到真正安全的地方之前,他每一天都神经紧绷,没法放心。
叛乱仍在继续,伯爵及同党的势力显然超出了皇帝的判断。设想中几个月就能被平息的叛乱,却一直持续了大半年。惨烈的战役时有发生。到现在,双方在安巴罗省僵持不下。
为了争夺黑河上的一座桥上,五百多名骑士、三千多士兵死河滩边。血水沿河而下,一直淌到海湾边的帝都。许多市民都战战兢兢地跑去围观那惨景,特兰德也去了。他看到断箭残肢顺水漂过,不禁背后发凉。如果当初没有带着伊戈少爷私奔,想必他也会被征入叛军,说不定河中的血水就有他的一份了……
叛乱能持续那么久,在暗处肯定还有盘根错节的力量。特兰德留心打听,收集着宫廷中各种细碎的情报。
一个宫廷御用酒商告诉他:近期宫中几乎不采购酒,大型的聚会也不再办了。特兰德觉得奇怪。西比尔人是最喜欢喝酒的,按照惯例,战争期间皇帝与谋臣也会一同进餐饮酒,商讨军务。现在为什么不了呢?皇帝和驻留宫廷的贵族们的关系是不是有了什么变化?而另一个角度来看,留守帝都的诸位骑士长近来每天都要去宫中觐见皇帝,这也是前所未有的。
特兰德猜想,应该是宫廷内部的气候变得微妙了。他听说几家未谋反的大贵族也在观望事态,蠢蠢欲动。关于女帝的流言蜚语由来已久,但最近越发猖獗:她不是正统的君主,她毒杀了丈夫,抢走了儿子的皇位。
恐怕皇帝陛下在宫中岌岌可危……所以她一方面加强中央军权,一方面在稳住诸侯。
这么看来,伯爵大人着实是下了一招狠棋,就连铁腕的女帝也吃不消。
人们都说这是两条巨蛇的战争:皇权的金蛇,以及戈尔贡家族的沼绿色三首巨蛇。
那些巨大的阴影无处不在,让身处其下的卑微的人们不得不低头,特兰德也是如此。每天去骑士团上班,他都觉得无奈。
新增的伤亡人数、被血液染红的河水、甜点、瘟疫与乌鸦、生活用品急速攀升的价格、征兵、训练的伤痛……
所有的一切都盘桓在脑海中,时刻不停地拷问着他:
接下来该怎么办?
而回到家就不一样了。伊戈少爷每天都抱着布偶,乖乖地坐在门口等他,伸出胳膊要抱抱。
这是两个世界:战争,以及小小的童话绘本。
他必须抵御住全部的重压,才能保护伊戈少爷所处的那个小房间。
对于任何一个少年来说,这种负担过于残酷。但是特兰德不这么觉得,他早就背负了太多东西:幼年时代的流浪经历、不纯的血统、私生子羞辱的身份、极度的贫穷与贵族的施舍……他的生活就是挣扎,从来没改变过。
唯一不同的是……
“傻狮子,傻狮子!”
特兰德刚进家门,伊戈就跑过来,急急忙忙地扑到他怀里。漂亮的小少爷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行为却还是像孩子那样。
“嗯,我回来了。”
特兰德笑笑,先亲亲小少爷的额头,又吻一下那软软的双唇。
“陪我玩,”伊戈伸出手指,戳戳小狮子笑起来的酒窝,“来玩。”
每到这一刻,特兰德就觉得一切都值得。那些沉重炽热的拷问瞬间就不存在了。
特兰德14岁,几乎成长为了两个不同的人。和伊戈在一起时,他仍是会玩布偶和木雕的少年。而除此之外,他早就是一个老练世故的男人,想尽办法要在巨人们暴烈的争斗中生存下来。
他有必须保护的东西……
匣中的绿宝石,他心爱的伊戈少爷。
两人一起早早吃过了晚饭。伊戈抱来了几个布偶和画册,示意让特兰德给他表演木偶戏。
特兰德笑笑,拿来了外出帽子和斗篷:“你忘了吧?之前说好我们今天要出门的。”
“对哦,去看戏。”
“嗯,公爵给我们的戏剧票就是今天。伊戈少爷还想看吗?说实话我有点怀疑那家伙的风格,说不定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内容。不过……”
两个少年沉默片刻,回想着那个总是笑眯眯的青年。
“想看。”伊戈点点头,“说不定他又花样倍出地摔上一跤呢?”
“人家摔跤并不是在表演呀……好,我们出门吧,路上还是要注意安全,因为最近……”
特兰德顿了顿,还是决定不把叛乱的事说出来。
出门后,路上几乎没多少行人,也不见巡逻兵。
特兰德叹了口气,战火还未波及帝都,但叛乱给人们带来的紧张感还是相当明显。
他们往僻静的小路走,遇到一对年纪更小的兄弟。哥哥看起来七八岁,弟弟大概三四岁,甚至更小。那两个孩子应该是住在附近,吃完晚饭后出门玩耍。
跑着跑着,弟弟在雪地上摔了一跤,大哭起来。
“再哭!”哥哥没耐心地责骂,“再哭就让叛军把你抓走,戈尔贡伯爵最爱吃小孩,把你做成肉酱派!”
弟弟吓得嚎啕大哭。
“……”
听到父亲的名字,伊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特兰德赶忙搂住他的肩膀,低声说:“没事的,臭小鬼开玩笑呢,我们快走吧。”
哥哥听到了,大叫向他们扔雪球:“你才是臭小鬼!叛徒!傻逼!戈尔贡伯爵的走狗!明天他们就把你砍头弄死!”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脏话。
小的孩子被哥哥高昂的情绪感染了,也有模有样地学着,好像真的是在向叛徒投掷石块。
不要和小孩子计较。特兰德告诫自己。可是雪球不断扔来,有一个砸中了伊戈的帽子。
特兰德立马转身回去。
“小朋友,妈妈教过你怎么讲礼貌吗?”
他弯下腰,团起一个巨大的雪球,笑容可掬地俯视着两个满脸惶恐的小鬼。特兰德个子高,身体也强壮,在更小的孩子眼里就是彻头彻尾的大人,更何况他怀里还抱着巨石一般的雪球。
胡闹的小男孩被吓呆了,疯狂点头,嘴巴像是被缝上一样。
“是吗?”特兰德笑笑,“那太好了,要做疼爱弟弟的好哥哥啊。”
他把大雪球放在地上,接着又团了一个较小的雪球累在上面,给两个孩子做了个雪人。伊戈从手袋里掏出两个红果,给雪人安上了眼睛。
孩子们开心起来,围着雪人鼓掌。
“走吧。”
特兰德牵起伊戈的手,离开了小巷。
玫瑰剧院坐落在城北边,离港口近。
除了各国的商贩和水手,平民和贵族也喜欢来这里看戏取乐。这里有几家大剧院,此外还有流动的马戏团、吟游诗人与占卜师。一路上,到处都能听到音乐声,耍猴戏的笛子,南方的诗人撩拨着塔尔琴,或者是异国的水手们围着篝火唱歌。衣着艳丽的西高原女郎甜蜜地笑着,等待合适的客人。路过的贵族虽然碍于身份不会参与,偶尔也会稍作停留。
欢乐的气氛就像悦动的火焰,让人们忘记愁苦与战争。
“……”
伊戈拉了拉特兰德的袖子,指指正在跳舞的马戏团小猴,想多看一会儿。特兰德笑了,亲亲少爷的睫毛。
“走吧亲爱的,不然我们要错过戏剧的开头了。”
来到玫瑰剧院门口,检票的是一个侏儒,戴上道具尖耳朵,打扮成冥府看守者的样子。每当客人递出门票时,他就装模作样地把票单塞进一个写着“通行劵”的蛇皮口袋里。
“啊,约尔的矮人!”伊戈高兴地小声说道。
“谁?”
特兰德眯起眼睛仔细回想,终于想起来以前家庭教师给他们讲授《西比尔战功歌》时提过:冥府圣殿“吉尔忒伽”坐落在金色的虚空中。虚空的外围是十条死亡之河,河水中都是罪人的灵魂。只有一座长长的冰桥能越过死亡之河,将英雄的灵魂迎向辉煌壮丽的冥殿。约尔的矮人是长桥的看守者,饲养着黑犬与巨蛇。如果有卑鄙的死者企图偷偷越过长桥,溜进冥殿,无数的猎犬就会把偷渡者的灵魂撕碎。
特兰德一直不太喜欢这部大史诗。西比尔人的价值观太奇怪了,活着的英雄们无时无刻都要提起冥府,死了也要讲等级制度。
伊戈倒是很喜欢。
“晚上好。”
看他们走来,剧院门口的侏儒一手举着呼唤地狱黑犬的铃铛,一手举着“通行劵”的蛇皮口袋:
“亡者们,回答我——你们究竟是罪人,还是有资格前往黄金冥殿的英雄?”
伊戈兴奋地刚想开口,又忍住了。
特兰德对少爷眨了眨左眼,动作夸张地掏出戏票,朗声回答:
“约尔的矮人啊——我们是西比尔的英雄,金蛇环的主人,我们将作为亡灵骑士,在死后继续守护着冥殿吉尔忒伽。”
少年配合的表演让侏儒演员很高兴,他收下了两人的戏票,再次躬身欢迎贵宾入场。
进入剧场后,已经有不少观众落座了。伊戈眼神好,一下子就看到了在舞台边的公爵。他正神情严肃地在和报幕员讨论着什么。
“果然是他的剧吗?”特兰德挥了挥手,“喂——卡洛亚洛先生!”
旁边的观众不满地瞪了少年一眼。
“啊!”公爵顿时喜形于色,急匆匆地从人群中跑来,差点撞到脚。“你们来了!你们来了!请坐,今天上演的是我的剧本《风暴之灯》,你们知道大英雄亚戎的故事吗?”
伊戈摇头,特兰德点头。
公爵笑道:“哈哈,对于你们的年纪来说,这个故事是有点久远了,那你们一定听过‘领航者’这个称号吧?”
伊戈点头,小狮子又摇头。
“好吧……”公爵无奈地吹了一口气,“总之请坐下来欣赏吧,这个剧团的成员都非常棒,他们是真正的艺术家!”
快开场了,三人坐下来。
特兰德很自然地就把伊戈揽进怀里,让少爷靠着自己的肩。看到小情侣这么恩爱,公爵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一直抖腿。抖了一会儿,他找了个借口跑到别的地方去坐了。
舞台上的蜡烛吊灯升起来,戏剧开演了。
打扮成亡灵的报幕员登场了,为观众介绍“安德兰亲王”的新剧《风暴之灯》。
“安德兰亲王?”
“可能是那家伙的笔名之一吧,毕竟他有‘一个朋友’,专门写色/情骑士小说呢。”
“他写《海神殿艳情史》用的笔名是‘公爵猫’。”
“……”
“说不定他不是真的伍尔坎公爵,只是借了这个封号做笔名呢?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是陛下身边的宠臣……”
两个少年一时无语。
戏台上响起电闪雷鸣般的金属声,他们回过神来。舞台上身着古伊巴涅戏服的演员们正在逃难,毁灭世界的大海啸来了——辉煌的海洋帝国毁灭了,农田与神殿尽数淹没,圣火熄灭,雄伟的纪念碑在海浪中沉入海底,人们哀哭、逃亡、丧命。巨浪滔天,这是旧神的复仇。
就在伊巴涅即将覆灭之际,学城的法师们挺身而出,带领幸存者们乘上大船,逃亡北方未知的陆地。
在风暴与黑夜中,引领众人的正是两位英雄——亚戎与恩底弥翁。
“啊,‘领航者’……”伊戈悄悄在特兰德耳边说,“《西比尔战功歌》里说过:‘领航者将我们从白骨与海浪中带出……我们曾是不幸的伊巴涅人,我们也是长生的西比尔人’。”
“谁记得那些!”
特兰德很坦诚,反正他是真的背不下来,以前也没少被家庭教师教训。不过他知道大英雄亚戎的故事,在西高原的舞剧里还流传着另外的版本,基本都是关于大英雄和伙伴们一起冒险的故事。
他们继续专心观看。
《风暴之灯》上下两场结束之后,剧场里响起了相当热切的掌声。伊戈和特兰德也衷心地鼓掌。舞台设计十分精巧,不同的乐器配合让观众身临其境,仿佛海啸就在身后,整个剧场就是一艘紧张逃亡的大船。演员们很卖力,台词端庄文雅,只是有的地方过于夸张了,不过都无伤大雅。
“不错。”伊戈少爷心情很好。毕竟这剧很符合贵族的审美。
“对呢,我还以为会是三角恋、情杀、复仇、男男生子这类的题材……”特兰德有些失望,其实他更想看到这种类型的作品。
“可能公爵也写,只是换个笔名。”
“真的有可能,毕竟那家伙是写色/情小说的‘公爵猫’,也是写正剧的‘安德兰亲王’,说不定以后再来个某某‘伯爵夫人’……我看他也够闲的,又要约会,又要写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要在宫廷里陪伴陛下。”
“那他应该就是贵族吧。”
公爵笑眯眯地走过来:“嘿,我听到了,你们两个小家伙在说我的坏话!”
特兰德赶紧陪笑道:
“呀,您今晚也是美艳动人。哟,这个淡红色的眼影很适合您。”
“咦?”公爵有点困惑地掏出小镜子照了照,“不会吧?我今天没化妆啊?不约会我一般就……诶!!”
等他回过神来,两个少年已经跑了。
观众们群熙熙攘攘,仍在兴奋地讨论着今夜的表演。
顺着离场的人群,特兰德和伊戈来到玫瑰剧院外的小广场上。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小酒馆还热闹着,广场上也还点着篝火,水手们坐在火边谈笑。
“我们为什么逃走?”伊戈问。
特兰德笑道:“因为那家伙一兴奋起来肯定又说得没完没了。我还想带你去别的地方,改天再去拜访公爵吧,他是个有趣的家伙。”
“傻乎乎。”
“说别人傻可不好,少爷。”
“傻狮子。”
“好吧……”特兰德只能苦笑。
他拉着伊戈的手,一直来到海湾边。月光照亮黑曜石般的大海,以及远处雪白的山崖。
两个少年望着广袤的海,听着浪涛声。
“我们一起来到海边了啊……以前从来没想过,我们会来看海。”特兰德不好意思地挠挠下巴,抬眼偷看伊戈。
“伊戈。”他忍不住呼唤。
“?”
还是像当时那样,伊戈歪了歪头,专注地看着他。
特兰德张了张嘴,想把内心的躁动全部倾诉,但又不知道该从哪句话开始说起。
“你希望……我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那我就成为那种人。
他心想。
伊戈抬头望向月亮,淡淡地微笑:
“这样就好了。”
在那片深黑的海上,闪耀着银质的波光,那种模模糊糊的光彩也倒映在少年的眼瞳中。特兰德记得,他们第一次接吻时……看到了银河与天鹰星,正如他所爱的这双眼睛。
一种强烈的情绪呼之欲出,特兰德想不到别的,只是下意识地把伊戈拉到怀里——
还不等一个热烈的吻成型,伊戈忽然就咬了特兰德一口。
“诶哟,疼——!”
“哈哈哈哈。”
“什么嘛!!好好的气氛都被你破坏了!你这家伙有没有良心!”小狮子恼羞成怒,原地跺脚。
小豹子面无表情地伸出粉舌头:“略略略。”
被这么一嘲讽,特兰德更生气了,猛地就把伊戈少爷抱起来转圈圈:“你这种人根本不适合谈恋爱!这个时候就应该深情接吻才对!故事里不都是这样吗!约会,在景色优美的地方接吻,然后……”
特兰德忽然就不说了,把伊戈放下来。
经过一通激烈的胡闹,两个少年现在心跳都很快,呼哧呼哧地喘息着,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对方。
两人的胸膛贴得很近。
“然后?”伊戈追问。
满脸通红的特兰德摇摇头,故意看向别处:“没什么……”
“傻狮子不对劲!”
伊戈再次抱住了特兰德。但是这个拥抱和往常不太一样……少年们有意无意地摸索着,身体轻轻贴在一起,笨拙且不得要领。渐渐地,呼吸变得急促、焦灼。特兰德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他很犹豫。
“别……”
那根弦还在,只是马上就要绷断了。
仿佛是某种角力,两个男孩僵持着,耐心地听着对方的喘息,以及自己胸膛中剧烈的心跳。
“嗯……?”伊戈又蹭了蹭。
特兰德的呼吸彻底紊乱了,仿佛沾了油的火。他赶忙退后一步,从自己越界的念想中抽身出来。
“不好意思。”
他很礼貌,倒像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似的。
月光照亮少年们的脸。
难得地,伊戈脸上也泛起了潮红,双眼水润,刚刚还在戏谑的嘴角此刻却不自在地紧绷着。
“呜。”
特兰德的心一下子被击穿了。因为他清楚地听到,伊戈少爷用很微弱的声音说:
“等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