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 13
伊戈又做了那个梦。
烧红的铁水浇灌而下,那些人惨叫着,被绑在青铜神像上挣扎着,很快,肉体的形状就在岩浆般的铁水中熔化了,骨头与肉块剥落下来,皮肤焦黑地裂开。曾经是人的生物惨叫着,然后渐渐不叫了,死掉了。神像也化掉了。旧日的神明和它的信徒们一起被熔化了,就像糖果,孩子想。
铜柱的处刑是一一进行的。这边完成后,那边接着进行。
孩子看到,有更多的人被绑在更多的神像上,眼睁睁看着同伴变成焦炭与肉块,然而就要轮到自己了。
咕嘟咕嘟。
咕嘟咕嘟。
他听到铁水沸腾的声音,就像锅子里的汤,红得发亮,漂亮得像是逆光下的红色糖球。但是那些人都在哭嚎,都在害怕,撕心裂肺地哀求惨叫。都是不成句子的叫声,那些人的舌头好像被割掉了。
滋滋滋,
滋滋,噼啪噼啪。男孩听着高温铁水吞没人的声音。一开始,被淋到的那个人还会哭,看着自己的身体失去人的形状。哭声越来越弱,但肉块还活着,脑袋也已经没有皮肉了,还活着。
那张面孔已经融化了,五官黏连在一起,但是嘴还在动。
男孩呆呆地看着,他意识到,这些被处刑的人,其中有许多是他认识的。有他的舅舅,还有爷爷。或许还有爸爸,他看了一圈,没有看到。可能爸爸已经不是爸爸的形状了。
那些肉块,黑洞洞的嘴巴,还在动。
一时间,所有被绑在青铜神像上的人都做了同样的事——同样的口型,同样的被割掉舌头的嘴巴。
好像在呼喊着同一句话,同一句诅咒。
男孩看得迷迷糊糊的,他观察着大人的嘴型,那是他懂的语言。而身边的士兵说的是另一种话,他反而听不懂。周围还站在一些孩子,年纪比他更小,咿咿呀呀的还不太会说话。
啊。
啊。
那些肉块扭动着,曾经是嘴巴的地方,黑洞洞地蠕动着。然后死掉了。
男孩看得很仔细,渐渐地,他好像明白了那嘴型。
“啊……呀……”
男孩刚学会完说话。但他知道那个词。妈妈教过他,爸爸也教过他。大人们说过,那是世界上最神圣的词。
“‘拉’”
孩子说。
从深渊中,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进入了他。
噩梦中断了,形象与画面变得模糊。但那种恶心的黏腻感却仍然纠缠他。小伊戈在梦中,难受得要窒息,又醒不过来。
他知道这是噩梦,但那个无形的东西压着他,抓住他,缠绕他,不让他逃走。
“啊……啊……”
五彩斑斓的黑暗,咕嘟咕嘟的大锅,甜蜜蜜的气味。小伊戈想喊,但是舌头发麻,四肢也麻痹得没有实感,他好像被挤压在一个很小很小的匣子里,然后又在无底的深渊中骤然下坠。
那个教官的脸又出现了,丑恶的笑,带着欲望的脸,在嘬舔着他的胸口,发出下流的水声。无数带粘液的触手,贪婪地抚摸他的身体,小小的吸盘蠕动着,啃咬他的每一寸肌肤,进入他的耳朵。滑腻的液体,恶心,毒液般的黑暗,像蛇一样钻进他的嘴巴里去了。一直进到他肚子里,咕唧咕唧,肉块。就像有好多蛾子,在肚子里扑腾,在吃他。天使。
好痛。
好可怕。不要。
妈妈的声音就在耳边,温柔的笑声。他哭着呼唤。妈妈说:「好快乐呀,红龙先生。」
好可怕。
男孩无助地哭了,但是没人来救他。黑暗中,他被孤零零地抛在这里,仿佛一个被享用的祭品。
“伊戈少爷!伊戈——!”
有人叫他。
伊戈醒了。
“……”
看了看周围,深渊与怪物都消失了,又是他熟悉的房间。小狮子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你又做噩梦了吗?刚刚一直在哭。别担心……别担心,我在这里。”
特兰德温柔地说着,紧紧地抱住小少爷。
“傻狮子。”
伊戈说,把头埋在特兰德胸口。
“对,我是大狮子,会把噩梦都赶跑的。如果坏人来了,我就咬它们。别怕,我就在你旁边,我们是一起睡的对不对?”
“对。”
可是,噩梦还是重复。
不管多少次,只要伊戈一睡着,深渊中的“那东西”就会来找他。
渐渐地,他就习惯了。
如果痛苦是平常的状态,那就重新定义“平常”就好了。伊戈渐渐明白了妈妈的话,只要重新去理解一切就好了,就没那么难受了。
至少,每天早上醒来,他还能看到小狮子。这给了少年极大的安慰。
“伊戈少爷,昨晚还好吗?还是噩梦吗?”
特兰德笑着,亲亲他的额头。
看着特兰德又圆又亮的绿眼睛,伊戈心想:“想让小狮子高兴。”
“没做噩梦。”
他说。
那一再出现的黑暗不再是“噩梦”,只是普普通通的“梦”而已。这样就好多了。伊戈掌握了保护自己办法,再也不用强迫自己去写“很快乐”的纸条了。
他好了。
“今天我们也去湖边散步吧!”特兰德看起来真的很高兴。
“好呀。”
真好,伊戈也高兴。
妈妈是对的。
****
快乐的日子重新回来了。小少爷健健康复,让人欣慰。但是特兰德也隐隐感觉到……伊戈身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伊戈变得沉默寡言。
但每当特兰德担心地询问时,少爷又露出温柔的笑容。这种感觉很熟悉,特兰德却说不上来。每次他试图去深究这件事,伊戈又永远保持距离。或许是心理上的创伤,或许时间会治好伊戈,特兰德只能这么想。
“请问,这是你的朋友吗?”
特兰德试图把被抛弃的布偶狮子“介绍”给伊戈少爷。
伊戈盯着小布偶,面无表情。
“哈……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特兰德苦笑,想把布偶狮子收起来。
伊戈看了一眼特兰德,又看了一眼布偶,说:
“你好啊。”
少年重新把布偶狮子抱到怀里。可是也一眼都没看布偶,只是一直盯着特兰德,像是在观察学习。
特兰德发现了,就说:“少爷,不用勉强自己。如果你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玩娃娃了,我们就不玩好吗?我们可以把小布偶狮子托人带给伊什塔尔小姐。不知道她在公爵夫人家过得怎么样。我给她写了信。”
伊戈摇头。
“布偶狮子,我的朋友。”他面无表情地说。
这样奇怪的情况总是发生。特兰德时刻留意着伊戈的变化。
有一天,特兰德又带着少爷到森林里散步。伊戈已经能走路了,只是走一回儿就疲惫,需要歇息。
两个少年走着走着,忽然看到一个士兵倒在雪地里。
“喂,先生!您还好吗?”
特兰德赶紧上前查看。士兵没死,只是晕倒了。这样会冻死的。特兰德想尽办法,终于把士兵唤醒了。
伊戈在一边看着。
“啊啊……”士兵清醒过来,一看到两个男孩,立即露出了惊恐地表情。男人哀求道:“求你们,别告诉别人!别告诉别人!!他们抓住我就会吊死我的!好孩子,求你们了!”
“怎么了?”
特兰德一惊。
“求你们,饶恕我!千万别告诉别人你们瞧见我了!”男人在地上踉踉跄跄地爬过来,抱住特兰德的腿。
“知、知道了!我们绝不告诉别人。但是你必须说清楚到底怎么了?谁在抓你?他们为什么要吊死你。”
“伯爵会吊死我!军队会吊死我……我是逃兵!我从军营里悄悄地跑了。主啊,饶恕我……可是我不想打仗,会死的。怎么可能赢?求求你们放我走,我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只是个种地的而已,根本不会打仗!”
“!”
特兰德惊讶地看看伊戈,少爷只是无所谓地抱着胳膊。
“逃兵?可是我没听说伯爵大人征兵啊。”
特兰德仔细回想着,忽然意识到镇上的男人们好像是少了许多。都说他们是去山里打猎了,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士兵的精神垮了:
“要打仗了,马上要打仗了!求你们,别告诉任何人!如果他们发现走漏了消息,我又跑了,他们会连我家人一起吊死的!让我悄悄地跑吧,哪怕被抓了,也就死我一个!努神啊,可怜可怜我吧。”
打仗?伯爵大人吗?和谁?
就在特兰德思绪万般时,伊戈走过去,摘下自己的两枚绿宝石耳钉放在士兵手中,又把装了食物和热酒的野餐篮子给了那人。
“走吧,没人看见你。”
伊戈少爷说。
士兵先是一懵,然后哭着道谢,揣着东西就连滚带爬地逃了。
特兰德深吸一口气:“我有不好的预感,必须弄清楚他说的‘打仗’是什么意思。太反常了,伯爵大人冬季征兵,还一点消息都没有……甚至都没告诉你。他多久没给你写信了?”
“怎样都好。”
伊戈无所谓地耸耸肩,往结冰的湖边走去。他只觉得那逃兵耽误了时间,他赶着要去看水獭。
那天没什么特别的。
两个少年从湖边回来,伊戈按时吃过药,和老奶娘一起在游戏室看书。天黑了,特兰德一直惦记着那个逃兵的话。他隐隐地感觉到,事情不妙。
偶然间,他抬头望向窗外,只见黑漆漆的森林中间有一道长长的火光——那都是火炬,宛如不详的巨龙藏身于雪夜中。
“那是什么!”特兰德猛地起身。
“嗯?好奇怪啊,是打猎回来的猎人吗?”老奶娘抬了抬眼镜,“不应该啊,人也太多了。”
“都是士兵。”
“士兵?大冬天的,这是干什么?”女仆问。
特兰德握紧拳头:“老爷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吗?没有给少爷来信吗?”
“真的没有呀。”
“……”
只有伊戈全然不在乎,卧在躺椅上,专心地撸着雪白的森林猫。
正如特兰德猜想的,这不过是个征兆。
又过了几天,几位医师例行为伊戈少爷做检查,特兰德就独自去森林里搜寻,想找到一些线索。
刚下过大雪,足迹应该都已经被雪掩埋了。特兰德是半西比尔人,没有伊戈少爷那种灵敏的嗅觉。他在齐腰深的雪堆里艰难地前行,在迷宫样的森林里转悠,一无所获。
不过特兰德发现,德拉迪忒的地形非常复杂,山林与深谷交错在一起。如果他是指挥官,他一定会选择把军队藏在这里。
可就算这里真的藏着军队,伯爵大人又要向谁宣战呢?
在山里转了大半天,特兰德被冻得不行,准备返身回去。如果他长期不在,伊戈少爷会感到不安的。
才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听到许许多多的脚步声,还有走路时金属的敲击声。绝不是猎人。
!
少年赶忙躲起来,蹲在一丛雪白的灌木后。但是他心里很慌,因为雪地上一定留下了他的脚印。如果那些人发现脚印,就会知道他在。但好奇心战胜了不安,特兰德小心翼翼地张望着,在树丛的间隙中观察那对人马。
果然是军队。
粗略估计,至少也有五六十人。他们穿得厚实,腰间都配着剑,一辆辆马车拉着什么货物,都盖着粗布。恐怕是武器或是粮草。在那群男人当中,特兰德真的看到了熟识的面孔,他们是戈尔贡伯爵的骑士,以前带特兰德训练。
“快点吧,伯爵大人让我们尽快完成准备!”骑士指挥着,让士兵和农民加紧赶车。
“能完成,快了。”
“总之得赶在……等等。”
一个大胡子士兵停下,他发现了雪地上特兰德留下的脚步。其他骑士也发现了,纷纷拔剑。
“有人!”
“找出来!”
特兰德暗自叫苦,自己怎么总是这么倒霉!
眼看就要被发现了,特兰德只好主动从灌木丛里跳出来,尴尬地笑道:“哈,别担心,是自己人。”
少年的忽然出现吓了士兵们一跳。
剑刃顿时齐刷刷地架在了特兰德的脖子上。幽蓝色的金属泛着寒光,在雪林中亮得刺眼。特兰德笑着举手投降,呼吸变为白雾。
大胡子男喊道:“哪里来的死小鬼!大冬天跑到深山老林里来,鬼鬼祟祟,难道是探子!”
特兰德心想:鬼鬼祟祟的是你们!
男人啐了一口,继续骂道:“该天杀的东西,把这小鬼一起带走,不能放他,万一走漏了消息……”
“等等!”一个骑士认出特兰德,连忙说:“这小鬼不是探子,他是伊戈少爷的人。”
“少爷的人?”
特兰德在心中暗暗逞强:不,伊戈少爷是我的人。
那骑士解释道:“没错,这小崽子叫特兰德?穆阿维亚,以前老爷捡回来给少爷养着玩儿的。后来两个小男孩一直相伴,感情很深。别担心,他不会做对伯爵大人不利的事。”
“我今天什么都没看见,”特兰德摇摇头,“伊戈少爷还在等我回去。”
剑刃都放下了,士兵们不再怀有敌意。
“那你走吧,臭小子。”
“没事别到山里来,下次你可能没这么幸运了,还遇到人帮你开脱。”
“不会了。”特兰德说。
那几个相识的骑士都围过来,拍拍特兰德的肩,比了比男孩如今的身高。一时间,大家竟有些伤感。骑士们看着男孩长大。他们在训练时也算是一起流汗的战友了,那么以后呢?人们都心照不宣。
走之前,骑士们说:“小狮子,照顾好伊戈少爷,告诉少爷我们爱他。”
“嗯。”
“告诉少爷,我们挂念他。”
“嗯。”
“小狮子,如果你也信仰努神……在月亮出来的时候就为我们祈祷吧。”
“嗯。”
“别了,保重,迟早在冥殿吉尔忒伽相见。”
“嗯。”
说完,男孩就跑了。
特兰德一边跑,一边思索着那个可怕的猜想:战争要来了,伯爵要开战……向谁?
雪地吱呀吱呀的。风刮在脸上,他一身冷汗,心情沉重。
跑过山岗,跑过湖边。
特兰德终于回到了戈尔贡家的庄园。远远地,他看到伊戈站在二楼书房的窗边,在等他。
“不可能有别人了,伯爵没有必须要宣战的敌人,除非是……”
特兰德气喘吁吁。
伊戈抱着小白猫,面无表情地对他吐舌头。
“是皇帝……”
他早该想到的。
伯爵大人要谋反,向女帝宣战,向整个帝国宣战……只可能是这样,特兰德心想。他听说过,伯爵和一些纯血派的贵族至今仍然恨女帝,觉得是她毒杀了先帝,登基后还施行改革,打压西比尔贵族的特权。
不可能赢的。
这种疯子的行为……特兰德光是想想就后怕,谁不知道西比尔骑士团铁蹄的威力?谁不知道女帝图尔娜是残酷的战争之神,当年刚登基就杀光了谋反的几个纯血派的老贵族,其中还包括她自己的兄弟和叔父。难道伯爵忘了?
怎么可能赢?
伯爵是疯了。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赢的。特兰德忽然理解了,为什么那个逃兵会那么恐惧。
皇帝会震怒,会降罪并毁灭戈尔贡家,会抓住伯爵砍他的头……会把所有叛乱者血淋淋的脑袋挂在帝都的城墙上……
乌鸦群飞起。
天气不错,阳光照在雪地上,亮晶晶的。二楼的窗子打开了,伊戈少爷向他挥手:
“傻狮子,快上来玩呀——!”
特兰德还是愣在原地。想到这场必输的叛乱的各种可能性,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伊戈少爷是家族继承人、伯爵的长子……皇帝一定不会放过他。
“不行……不行……”
伯爵会死,骑士们会被斩首,伊戈也活不了。
“在那之前,必须带着少爷逃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特兰德怔怔地抬头,望向他的伊戈。
战争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