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罗湾,至大无外, 包罗万象。
名号响亮, 但再大也不过是丈量出的封闭空间,低估了人们扎堆儿的热情及随之而来的流量。
摩肩接踵一点不夸张。赶上中小学生放寒假, 又是周末,放眼望去,楼上楼下乌央乌央一片人头。
电梯出来正是半开放式的儿童乐园。一个个初生牛犊风风火火, 后面至少跟着一两个嘴里喊着“宝贝慢点宝贝当心”的家长。
然而横冲直撞、路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小孩子们, 迎上陶吾的视线竟自觉慢下来, 有几个活泼胆大的甚至主动凑上来, 想把自己的糖果玩具分享给她。
陶吾极有耐心地一一应对。
看得出她很喜欢小孩。
没什么善恶因果, 给点阳光就灿烂无匹。快乐是空中飘忽的气泡,缤纷斑斓,又是白纸上一轮彩虹, 一目了然。
愿望得不到满足的表现也直接。
前面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哭着闹着“还要吃冰淇淋”,带他的年轻父亲高高扬起手, 小男孩机灵, 干脆往地上一倒, 满地打滚。
一骨碌滚到脚下, 陶吾抱他起来, 小孩搂着她脖子不肯放开, 不停地喊“姐姐你带我走吧,我不要高成英当我爸爸了,他好坏的”。
爸爸被亲儿子点名道姓骂“好坏”, 脸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摆。
气氛委实尴尬,池渔退出三尺开外。
陶吾笑着对小男孩说了句什么,把他还给年轻父亲。小男孩嘟起嘴,糯糯地说“爸爸对不起”。
驺虞本是祥瑞仁兽,天性具有亲和力。约是刚从画境出来,陶吾忘了收敛气息。又一套亮眼的浅色衣帽,在人群中便是大写的鹤立鸡群,人形的粉雕玉琢。
她越欣悦,由内而外的光彩便越发夺目,走出去很远,那姓高的年轻父亲还频频回望。
眼瞧无数人的视线往陶吾那里聚集,池渔方才平和的心情顿时不那么美丽。再看人形神兽快要被目光溺毙而不自知,她捏着鼻子挤进孩子堆,拉陶吾离开顶楼。
下一层小孩子虽然不多,没好到哪儿去。
墙上的浮雕壁画和隔三差五的等身雕塑据说俱是出自大家手笔,早成了青年们趋之若鹜的打卡胜地。
游客十有六七擎举自拍杆,剩下还有一两个抱着单反,留下“本人来过、看过”的图像证据。专心看屏幕就没工夫顾及周围。
一会儿手机冷不丁戳上后脑,一会儿举自拍杆的胳膊搭上肩膀。
陶吾起初有意识护池渔,后来自顾不暇。
再顽劣的熊孩子好赖长了眼睛,冷硬的机器可没有肉眼识别。
使劲浑身解数躲开四面八方的“長槍短炮”,好不容易到最近的扶梯下楼,陶吾帽子歪了,池渔也是衣袖上不知在哪儿沾了融化了的粉红棉花糖。
糖丝黏在布料上很难清理,池渔擦不掉,又有些热,索性脱下外衣,递给仍兴致高昂的陶吾兴致,问:“玩得开心吗?”
陶吾接过衣服挂在臂弯,点头说:“开心!”
看她额头沁出细汗,想也不想抬手一抹。掌心和前额一碰,便轻易地捕捉到盘旋在她意识表层的烦躁,眸中的光沉了沉,福至心灵道:“玩够了,我们回去吧。”
池渔一顿,抬眼,“知道我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你约会的事吗?”
陶吾:“……不知道。”
脸色忽地一变,眼疾手快拨开一只对面上行扶梯直直扫过来的自拍杆,那玩意儿好险打到侧站的池渔。
她向手机主人投以警示性的一瞥,对方吐吐舌头,换了个方向继续对摄像头搔首弄姿。
“到你选择大罗湾,我都没决定好要去哪儿。”扶梯快到下一层,池渔转回去面朝前方,“出门发现林鸥和阿植他们整装待发在等我们,我差点儿取消计划回屠宰场。”
她叹息似的自言自语,“还不如不来呢。”
小池总一大嗜好是给人泼冷水,林鸥闵秀经她千锤百炼,后来只要听到这语气,或者“还不如”的句式,第一反应戴耳机——“随便你说,听到一句算降噪耳机质量不好。”
初出画境的陶吾却理所当然以为她终于受不了这环境,接下她的话,“那我们回去。”
她说的无比顺口,脸上看不出失落,好像不记得之前池渔说“两天一夜”。
池渔无可无不可地跟她往电梯方向走,问:“如果提前知道要来大罗湾,你会来吗?”
“不,太多人,太吵,太乱。你……”陶吾倏地收口。
“觉得我讨厌人多吵闹的地方?”
陶吾不说谎,但她可以选择不说话。
池渔手缩进袖子里,隔着衣袖捏她手指,“长本事了,会藏话了。”
“你是不喜欢的嘛。”
“两码事,陶吾。”电梯厅大摆长龙,池渔选了人多的队伍,示意陶吾续队尾,她站队外,“如果我提前告诉你,我会紧张,甚至不安,忐忑。”
定下“约会”这件事,池渔便告诉自己这不是工作,陶吾不是她的下属,不要去计划步骤和细节,那样跟遛宠物没什么区别。但对她而言,是彻底粉碎了长期养成的习惯。
把每天24小时精细规划到10分钟,日平均睡眠不足4小时,这样的生活维持了14个月。突然空出两天一夜,忽略时间,随心所欲——光是想象,便让她心脏狂跳,分不清是激动还是生理性恐慌。
事实上,下定决心进行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她就忍不住开始设想可能遇到的问题,以及相关解决方案。
但她又会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同时再预设其他突发状况。
如此循环往复。
“你会感觉到,然后你会曲折迂回地告诉我‘像以前一样就好’、‘屠宰场挺好’,‘不用去太远’。你甚至说不出‘不来也没关系’。”
她想,算了,不要告诉陶吾,也不要提前计划去哪儿,只定下大概范围,到了附近观察反应,再给出两个选项,陶吾便能选出她想要的。
看上去她是殚精竭虑地把简单事情复杂化,不过陶吾最终给出的反馈和她所料无几。
一台电梯上来了,勉强挤进一个人,便提示“满载”,队伍一动不动。
池渔握起陶吾右手,弯下腰,撩起刘海,前额印在她掌心,几秒后,直起身。
陶吾习惯性地抬帽檐,碰了一空才去摸线帽缀的绒球。
她清晰感受到渔宝浮在表层的情绪非常正面,或可称之为“愉悦”。
奇怪。
一个动作,画境百年画外一年的分别烟消云散。
池渔牵她离开队伍,“我现在感觉良好。如果我没和你一起来,我也不知道原来人多的地方很有趣,而且,真实。”
刚才躲長槍短炮固然狼狈,但池渔竟慢慢领略到个中趣味,不再觉得混乱吵闹是种烦扰。
她要的就是纷乱世界的真实人气,因为陶吾需要。
陶吾一贯迟钝又敏锐,以前是,现在也是。
对自己想要什么很迟钝,对她对别人的所思所想却感知敏锐。
尽管不是深层次意识捕捉,但把“去某地”、“做某事”和“紧张、排斥”划上等号很简单。照非人普遍直来直去的脑回路,一旦划上等号,那么她便会潜意识避免“去某地”、“做某事”。
“好好想一想你自己想要什么,总不能每次都要我费心费力地提醒你引导你,太麻烦。”
她语气和表情一般的冷淡,陶吾蹙眉深思。
池渔任她神游天外,在一台移动冰激凌车前停下来,点了份巧克力球冰淇淋。
闵秀试图用“粒子生态”理论解释非人存在,她也研究出一套情感理论,去探索她在和陶吾的相处中想要获得什么,以及,对方想要什么。
她在无数个不眠夜晚,忙里偷闲观察画境小神兽时想——
首先,陶吾在身边,她放松平和,反之,暴躁沉郁;
其次,是陶吾涤清了一直以来被无能愤恨蒙蔽的内心,让她看清了所谓报仇其实是对哥姐的反击,理应见好就收。特别是了解她只是天助镇疯狂科学家千方百计生下的“梼杌种子”,倒没必要为江女士搭上自己,她理应有自己的人生;
还有,她不再自持清高认为亿城集团属于池亿城,他爱怎么处理都行,她不稀罕。她学着和其他人相处,接受非人协助,动用一切力量去争取……从哥姐手中抢夺家产。
人往高处走,没道理放着池亿城铺好的登云梯不走,死磕烂泥塘。
总而言之,陶吾燃起了她的生机和斗志,以及丛生的想望。客观上,陶吾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主观上,她并不讨厌,甚至庆幸。
唯有一点前不久才想到。
理解驺虞“先天先地再人再物大公无己”的种族设定其实有点难,但池渔突发奇想,结合奉献型和讨好型人格的特点,豁然开朗。
也就是说,陶吾在为她着想、为她做事时,自己也是快乐的,因为这倒霉神兽的天性就是为人服务,付出越多越有成就感。
来大罗湾,陶吾无疑是快乐的,她的反馈让池渔油然生出浓浓的成就感,以至于对“看到她开心我也会开心”初有见地。
所以她和陶吾的回报以及付出应该是双向的。
——在她理解里,则自动对应“凭什么只有你从付出中获取满足,我也想要这种满足感”。
搞定复杂情感公式的池渔尝了口冒白气的冰激凌,味道还不赖。送到陶吾鼻下,见她没什么反应,应该是能吃的意思,便切下一块巧克力送到她嘴边,“张嘴。”
陶吾张口吞下。
“想清楚了吗?”池渔问。
冰冷的巧克力到嘴里却有种灼烫感,陶吾挑着眉头不知道拿那玩意儿怎么办,又着急回答问题。
“我就想和你在一起。”她用灵感传音,“在哪儿做什么都好。”
话传得急,尾音还有点发颤。
潜意识提醒她这是道和“约会”是否能够顺利进行的要命题,双目直视入池渔眼底,恨不得掏心掏肺以表诚意。
声音轻飘飘地刮过大脑皮层,触动了不知道哪根神经。
现在,池渔更清楚了。
那种情感——她早知道被定义为“喜欢”的情感——足以让她忽略周围无数人,在那双波光水润的眼睛热烈注视着自己时,噙住她的唇角,索取她舌尖残留的巧克力的滋味。
附近游客注意到,有人轻轻鼓起掌,吹着善恶莫名的口哨。
还有人举起手机拍照摄像。
闪光灯打断了她们。
池渔冷下脸,推开快怼到脸上的手机和相机,叫住前面那个背对她们佯装举手机自拍、实际拍她二人的男性,不客气道:“删掉,否则我保留追究你法律责任的权利。”
男的嘟囔了两句什么,装起手机,看样子要溜。陶吾按住他肩膀阻止他转身,眼眸闪过转瞬即逝的澄黄光芒,看进他眼底。
那人对上她视线,两眼发直,茫茫然地把手机交给她。
接下来两人没有更多亲密举动,倒不是避嫌,只是太麻烦。
这是信息飞速传播的时代,也是很多人轻易便能博取或是被博取关注的时代。
无论如何,陶吾尚是“非人黑户”,经不起过度曝光。
经过一家人少的餐厅,翻菜单时,池渔随口问了句:“想不想以后光明正大走在路上,想去哪儿去哪儿,不用担心被拍摄?”
她不提醒还好,一提醒,陶吾悚然一惊,后知后觉地拉高围巾遮住半张脸,“想。”
池渔简单地回了个“好”。
坐下没多久,陶吾扭头往外看,“渔宝,林鸥小阳,还有阿植他们来了。”
池渔直接掏出手机给林鸥发了条信息。
陶吾:“……咦?怎么转头走了?”
她刚要起身,被池渔按下,“走了更好。”
池渔给她看手机:我在约会,不请自来者绝交。
林鸥:不打扰是我的祝福.jpg
“知道约会为了什么吗?”池渔啜了口服务生送上的柠檬水,眉梢一挑,视线落在手机上,眼尾奇异地泛出红晕,“不知道现在查。”
我愿永远冬眠不醒 32瓶;阿凉君 17瓶;你说啥我听不清 10瓶;飨 5瓶;喝杯茶再走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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