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千年之计
傅怀仁打了个喷嚏, 他轻轻咳了一声,随后拾级而上。本来他和晏不晓正要去见苏玄机,问问他从南海回来有没有见到余秋远。但是晏不晓忽然说:“容兄弟来了。”
“我去见见他。”
说罢, 便先化作一道剑光, 往蓬莱外迎去。
傅怀仁一个拦不及, 只能自己先往金光顶走。
他一边走, 一边心里在想着要同余秋远说的事。余秋远叫傅怀仁查的是自古以来有无天罚阵的记载。傅怀仁查了很久, 他查到了,在很早以前, 天火降临大洲的时候。听说曾经妖灵的故乡, 云梦繁景便是毁在天罚之下。
走走停停不多时金光顶便到了。
守门的弟子道:“傅老板。”
傅怀仁道:“请问苏真人在吗?”
“苏真人才出去。”
哦,那可真是不巧。
傅怀仁刚想走,却听一道声音从金光顶而来。
“请傅老板进来。”
竟然是余秋远的声音。
余秋远不是不在吗?几时回来的?
守门弟子也奇怪, 不曾见掌山真人来过, 这是什么时候在的?难道他从没出去过?但他没有多问,还是恭敬道:“是。”便将门让了出来。
傅怀仁谢过, 一路随指引而去,到了苏玄机屋前。他推开门,没有受到一丝阻碍。进了门, 果然见到余秋远坐在那里。倒是同从前所见的一个模样。但是傅怀仁是知道余秋远前些日子一直一身红衣的,蓬莱弟子上下都在说, 说掌山真人穿红衣更年轻。
怎么如今又换了回来。
傅怀仁不禁笑道:“许久未见,掌山真人更似出尘之人。”
余秋远一笑,请傅怀仁坐。
傅怀仁左右一打量:“你几时同苏真人回来的?”
“就在先前不久。”
傅怀仁恍然大悟, 那怪不得他不知道。
余秋远观傅怀仁脸色,叫他伸出手来,替他诊了下脉象。随及说:“你过于劳心劳力,夜晚睡不安稳,这对身体不好。晏道长费心尽力替你寻来良药,不好辜负。”
说到晏不晓,傅怀仁心中喜悦,面上也不禁微笑起来。他起身拱手道:“还得多谢余真人,不晓说花已经快要开了。”
“那就好。”余秋远道,“你找苏玄机,所为何事?”
傅怀仁道:“不是找他,其实是找你。你上次让我查天罚的事,我查过了。”
天罚分很多种,与其说罚,不如说劫。傅怀仁翻阅古书,在其中一本讲婆娑罗门旧事的书上,看到了九天玄雷阵几个字。他便仔仔细细读了一通。
世人都知道,婆娑罗被叫到天上后,就没能下来。人不但没下来,天上还降下许多天火,把云梦繁景烧了个一干二净。这书上说,婆娑罗的大弟子,携了婆娑罗留下的许多秘卷逃到了人间。因为逃难的关系,大弟子不知所踪,秘卷四散零乱,为世人所获。
婆娑幻境便因此流传于世。
流传于世的,还有点化生灵的秘籍。学了后,一花一草,一鱼一虫,你都可以教化。听说婆娑罗就是靠这个点化妖灵,叫它们归顺于他。倘若有人得此密卷,天下生灵都听他指挥,他岂非就是天下之主?
而这个秘籍,白家就有一本,专门用来驭禽鸟。但他们有私心,育出唯一一只灵鹤后,发觉灵鹤过于通晓人性,甚至化出人形,实力比他们强太多,又不听话,从此心生忌惮,不再全数相传。只肯叫鸟禽依附于他们,却不愿让它们有更深的修行。
“九天玄雷阵,作为天罚之阵,是罚身上有罪的人。”傅怀仁回忆着书上所说,“不论是人是仙,是妖是魔。唯有此人认清错处,心知悔改,方能消罚。”
不然就算是死,哪怕是转世投胎,天罚如影随形,是要纠缠生生世世的。
余秋远听得不禁皱起了眉头。
错处?
三尾银龙吞下的人,本身对凤凰先起杀心,并非善人,就算银龙因此吞了人犯了律条,也不该因为这个错而受罚两世。难道错不在此?
逍遥子曾私下告诉丹阳,说这天雷阵,唯有阵心破方可解,可阵心便是受罚之人。若受罚之人为此丧命,这天雷阵解开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才视为不可解。丹阳不解道,倘若错的是天,那又如何呢?天难道就不会错吗?
“天下苍生,皆有正理。天若有错,天也该罚。”
逍遥子哭笑不得地看着才到他膝头的娃娃。
“我的儿诶。”
“你不是我爹。”
“……”
余秋远沉思许久,说:“有劳傅老板了。”
傅怀仁当然说不介意。
“不晓说容庭芳来了,我看他也快到了。”傅怀仁道,“他来找你?”
余秋远不置可否,在傅怀仁准备出去看看时,忽然喊住他。
“傅老板。”
傅怀仁一回头。
应声而倒。
余秋远伸手将他接住,放到床上。他轻轻巧巧迈出门去,到了菩提树前。苏玄机出了门,容庭芳和晏不晓在一起,傅怀仁在房里。如今没有人阻碍他。余秋远刚伸出手,身后却有一道年轻的声音:“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余秋远转过身。
一个不过二八年华的扫地僧拄着扫帚看着他,面带微笑,如菩提相。
“天凤,你还没放下吗?”
“大长老。”余秋远坦然自若,“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蓬莱有一长老,同菩提树一样大,瞧着却只有二八年华,不爱干别的,只喜欢扫地。扫各种地方的地,变成各种各样的人。因是菩提栽下之时所生,便号曰菩提。
“我一直都在蓬莱。悟人间百味,观红尘百态。”
“那很好。”余秋远道,“既然是世外之人,何必染红尘俗事呢。”
“世外亦是红尘,红尘亦有世外。”
“恕我愚笨,不解其意。”
菩提走到树前,在余秋远的注视中伸手覆上菩提树的枝干,菩提树中渐起光芒。余秋远面色复杂,光芒渐去,一枚圆滚滚的珠子浮现在两人面前。
“……”
菩提想做什么?余秋远眼神一暗,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成拳,但他还没动作,就只觉得身体一凉。一阵恍惚之中,一个人影穿他而过,伸手便取过了那枚圆圆的珠子。
一身华贵,狷狂霸气,正是容庭芳。
余秋远大为震惊。
却见容庭芳取走了龙珠,他将其细细看了看,若有所思。
随后就要将龙珠放入口中——
余秋远飞扑上前,须弥境应声而解。
“不可能!”他猛然旋身,“他怎么会来这里?”
容庭芳分明应该和晏不晓在一起。
“他是还没来。这只是将要发生的事。”菩提道,“龙珠当归属天龙,你以为将龙珠藏起来,天龙不知往事,便能安然无恙。可你就算以身代之,也解不了天龙的天罚。”
“云梦生妖,化骨为魔,潜龙出海,天地不沾。此为天魔劫。这是他的劫。”
“任你如何煞费心机,都是拦不住的。”
菩提轻轻一挥,余秋远便觉得整个人都一懵。
“你该回去了。就算寻回了上古凤灵的残魂,也禁不住你元神出窍这么久。”迷蒙之中,余秋远意识越来越远,但他不愿意,还在挣扎。却听菩提念了一声法号,“世上本无两全法,天凤,该放下的是你。”
然后就如坠焰火之中。
魔界大殿内。
余秋远猛然睁开眼,翻身坐起。
大殿之上光华万丈,却不只是明珠的光芒,而是明珠掩盖下的缚神阵。容庭芳花了整整二十多日的功夫,亲手打造,还用上了他坚硬无比的鳞甲。缚神阵若用阵主本身心血,任你是大罗金仙,亦难以逃出。
四周皆芳华,他浑身上下只着一件红衣,是本相所化。赤脚踩在这貂绒地毯上,连根簪子都被容庭芳摸了个精光。余秋远仰头打量着这精致的法阵,暗暗咬牙。
他就知道容庭芳不是真的要放他走!可同容庭芳硬碰硬,是全然占不到便宜的。故而干脆顺其心意,将计就计,假托口信名义,将自己元神送了出去。苏玄机听了他所传音信,必晓其意,将他的元神带回蓬莱。
怎么可能真的会有灵偶与真人完全一致,倘若没有本人的元神作为依托,它也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傀儡。余秋远忍了一千年,精心布置,岂是要如今结果的!
没人知道,余秋远绸缪一件事,绸缪了一千年。
容庭芳是天龙之身堕魔。
天龙本该属大道,堕魔为逆天而行,瞧着与常人无异,但却会饱受魔血沸腾之苦。魔气作祟起来,便如毒药一般,侵蚀血肉,筋骨,元神,叫人恨不得把自己皮骨扒光,方能解脱。就算是容庭芳,每到此时,也多数躲在圣湖或是大殿之中,硬是翻腾着捱过去。
却咬紧了牙也不多吐半个字。
时间愈久,身体便愈跟不上,心智亦会受到吞噬。
余秋远时时约容庭芳去瓦行,便是因为瓦行灵气充足,不受天地所缚。他的千机剑是凤尾所化,为天下至清至祥之物。千机剑可将容庭芳身上四溢的魔气引导出来。而瓦行的灵气,是天下混沌之物,非正非邪,用来替当时亦正亦魔的容庭芳涤清筋骨再好不过。
每每容庭芳和余秋远打过几天几夜,便觉得身心舒畅,正因此理。
但只是疏导不是长久之计。
这不够。余秋远要的不是只有这些。
他要让容庭芳再无天罚之危,不受堕魔之苦。
天罚阵无解,傅怀仁能查到,逍遥子知道,余秋远又怎么会不知道。但要受罚之人身死魂灭方能消,余秋远根本不可能叫这种事发生。
他费尽心机,不是叫容庭芳再在他面前去死的。
妖龙一说在妖界口口相传,鬼族亦有窥探之能,他们一心想要容庭芳的命,却不仅仅只是容庭芳的命。在鬼族看来,容庭芳的心,是一颗修得大道却堕身成魔的心,那便是天魔心。天魔心非正非邪,能解世间一切混沌。当然可以破开瓦行这个囚笼。
余秋远不会给鬼族将这件事流传出去的机会。他将计就计,叫鬼族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从而把它们从地下引出来一网打尽。但他没有想到,容庭芳竟然会挡在他身前,为他挡下那一剑。
大痛之下,余秋远将金丹给了容庭芳,干脆趁这个机会,燃起凤凰火,渡了千年的修为让容庭芳在凤凰火中得已新生,重获清正之身——回到炼狱谷之前。那时,容庭芳还没逢天雷,没跳无尽崖,除却龙骨无法重生,其余都最年轻最美好的模样。
损失了千年的修为,又损失了金丹,还杀尽了瓦行的鬼族。余秋远元气耗尽,也捱不住凤凰火,他虽不死,一身艳红皮毛却成了焦炭。前尘尽忘,只记得自己是蓬莱仙人,而这个人,则是一直与他蓬莱作对的魔头。
容庭芳。
至于菩提树中的龙珠——
不是余秋远所为,但亦因他而起。
当年余秋远将龙珠给了树祖后,便不再过问,如今龙珠既不在幽潭,树祖也不在人世,他也不知道龙珠究竟在哪里。
不过,菩提树与他凤凰祥瑞相应和,能引郝连凤前来。龙珠在天凤怀中呆了那么久,日日夜夜诚心祈求,又岂会不受天凤吸引呢。就算它被养出了灵性,冥冥之中,早晚会来到蓬莱。来到金光顶。来到菩提树前。
余秋远第一次见闻人笑,是在取回金丹后,醒来的某一个晚上。
那时候他与容庭芳尚未和好。
但余秋远已经想起很多。
他布了一个局,局尚未成。
想起来的余秋远来到菩提树前。在炼狱谷时,苏玄机告诉他,蓬莱来了一个弟子,名字与容庭芳取的化名是一样的,可惜没有找到人。
容庭芳不会随便取名。余秋远没有见过闻人笑,但他心有所感。菩提树静静地在那里,枝叶繁茂。余秋远略一犹豫,便伸手覆上了菩提树。倘若他猜得不错的话——
闻人笑——
那时不过一个虚影,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就算猜到一些,余秋远还是有些惊讶。他没有想过,千八百年的时光,龙珠竟然能化出灵性来。而菩提能净化一切本相,这么久了,闻人笑居然还有一些人形。
须弥境中,闻人笑睁开眼睛看着他,他的眼睛是海的颜色,露出来的皮肤像沾了层细粉,在光线下亮晶晶的,头发无风自动,衣摆犹如鱼尾。和容庭芳不同。
闻人笑细细看了余秋远,道:“原来你是长这个模样的。”
余秋远道:“你见过我?”
闻人笑道:“我没见过你,我只见过一只烤焦了的小鸟。”
余秋远没说话。
闻人笑便说:“可我知道你。我在蓬莱,听他们说了你很多,也知道你对尊上很好。”他到现在为止,称呼容庭芳还是尊上。在来到菩提树前,闻人笑都只以为自己是幽潭的一条鱼,连龙都不是。但他还是挺骄傲的,因为整个幽潭,只有他能化形。
那日他扫地,扫着扫着来到菩提树下,这里的树叶怎么也扫不干净。闻人笑便抬头看菩提树。曾经有弟子告诉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土埃。闻人笑心想,这里明明有很多落叶,怎么会没有尘埃呢。
风从树和他之间吹过,闻人笑呆呆地站了很久,忽然就明白了很多事。
树祖从小就告诉他,要他长大以后,去找一个叫容庭芳的人。
天下之大,容庭芳在哪?闻人笑只有手里一枚鳞片。
“我以为树祖是我的舅舅,原来不是。我以为,尊上是我敬仰的人,原来不是。我以为,陪了我千年的鳞片是故人仅有的信物,原来也不是。”闻人笑撑到现在,不过是一丝执念,他就是想看看,余秋远是什么模样的。而今他见到了——
“但也很好,是你就很好。你和我想象中一个模样。”闻人笑倒没有怨怼,反而像是了却一桩心事,闭上眼睛,“我受你点化,日夜闻凤祈愿,才能寻到生机,生出灵识,化成人形。占了他这么多年光,看过了山山水水,已经够了。我没有遗憾。”
“他需要我,你也需要我,如今也该物归原主。”
光芒之中,闻人笑身形淡去,只留下一枚圆润如玉璀璨夺目的龙珠。
那他一直握在手心要交托给容庭芳的鳞片,便落了下来。
龙珠本无灵性,却受天凤日夜祈愿,沾了凤凰的心血,又沾了树祖的心血。两种灵性的冲击之下,叫它一日忽然开窍,在这世间生出意识来。它于人间走了一遭,识遍人间疾苦,知晓爱恨,未尝情仇。如今归于天命。
余秋远不忍,便将龙珠仍藏在菩提树内。叫它受菩提佛光所照,从而保住灵识,择天机再生。况且,龙珠日夜与菩提为伴,天下间没有比圣物跟前再安全的地方了。是以容庭芳虽然寻不回龙珠,但龙珠所有受益,他本身都有所感应。自然功力大胜从前。
龙珠若归,龙王自当归来。可随着龙王归来的还有什么呢?难道叫千年前的那场劫难再次重演吗?在安全稳妥的解开天雷阵之前,余秋远还没想好怎么把龙珠给容庭芳。
但是如今——
身在蓬莱的容庭芳心中微动,已经走到了菩提树前。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始迎接你们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