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人们对群体中的“异类”总是充满好奇。

  他们习惯把所有怪异的现象合理化, 以一种自己能接受和理解的方式重新塑造,最后再顺理成章地选择接受或者嘲讽它。

  正因如此, 一旦有人打破固定模式, 生活稍稍脱离常规,他或她便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猜测与讨论的对象。

  A大物理系就有这么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

  她数十年如一日潜心科研,在理论凝聚态物理领域造诣颇深;她教学经验丰富,讲课认真严谨,深受学生欢迎;她气质优雅、腹有诗书,岁月也挡不住她如陈年佳酿般的美。

  学生们惊叹她的才华与气质, 二十多年来, 有关她的话题从未停止过。

  但是, 这些通通不是让宋蕴兰教授成为传奇的原因。

  教室角落、走廊尽头, 学生三五成群围在一起, 每每提起宋老师,全都少不了一句带着惋惜和好奇的话。

  “宋老师为什么没有结婚?”

  是了,由于没有按时结婚,宋老师毫无悬念地成为A大物理系最佳话题人物。

  “毕竟, ”向岍眨了眨眼, “六十六岁还没结婚的女人很罕见呀。”

  “而且宋老师还那么优雅!”许曦一脸崇拜。

  我从电脑前抬起头,公平地给她们俩一人来了一个嫌弃的眼神。

  “岑老师, ”向岍笑眯眯地凑到我桌前,“宋老师为什么不结婚啊?”

  “因为所有男人都配不上她。”我面无表情地低头打字。

  “什么嘛……”向岍嘟囔,“肯定得有一个原因啊,诶, 你妈妈没跟你说过吗?”

  “我妈就是这么说的呀,原装转述给你听了。”

  “我觉得不是,你妈肯定骗你了。”向岍坐回许曦身边,两人交换了一个吃瓜的眼神,“越是这么说,我越觉得其中有故事,嗯……说不定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无疾而终的那种……”

  “我去你的。”我瞪了向岍一眼,“宋老师每天看书写字,自在逍遥得很,哪来那么多伤心难过的往事。”

  许曦在一旁缩了缩脖子:“可是……宋老师年轻时那么漂亮,还聪明,真的不应该有点故事吗?岑老师,你有问过宋老师吗……”

  “不应该,也不用问。”我坚持道,“有也只能是与科研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嘴上坚决得很,其实吧,我还真的问过。

  那时我年纪还小,刚过十八岁,正是懵懂迷茫的年纪。寒假跑去大姨的办公室看书,房间里寂静无声,我从经典名著里回过神,书中的爱情让我鼻子莫名一酸。

  没了读书的兴致,我四处张望,最后定定地看着大姨,她那认真的模样突然戳到了我的心坎上。

  ——心无旁骛,沉醉又享受。

  这将会是我的生活吗?

  那时的我非常悲观,以为自己不再会有爱情了,至于婚姻,那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大姨,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突然鼓起勇气问,“你为什么没有结婚呢?”

  我很忐忑,这是我头一回冒昧地询问长辈的婚姻感情问题,生怕犯了什么大忌。

  大姨显然有些惊讶,不过这一晃而过的讶异很快又消失了。她不急不缓地扶了扶眼镜,睿智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温柔和耐心。

  “不是每个人都对婚姻感兴趣,结婚与否,只是个人的选择……”

  我品了品其中的意思,大姨应该是单身主义者。或许,科研对她而言实在是太有趣了,成家立业根本不值得一提。

  更何况婚姻生活说不定还会副作用——把美好的青春搅得一团糟,把善良的人逼成一个蛮不讲理的泼妇。

  大姨如此聪明独立,怎么会不明白这些。

  我端详着大姨淡雅平静的模样,一股奇怪的庆幸感油然而生。

  她太优雅了,不食人间烟火,恕我不能将她与柴米油盐联系在一起。

  “我也不想结婚。”我当时说。

  这些在旁人眼里充满孩子气的言论,说出来往往只能引人侧目。我不敢和人讨论,生怕别人把它当儿戏来笑话。也只有在大姨面前,我才能勉强敞开心扉。

  大姨一直不把我当小孩看,这让我稍稍有了些底气。

  “秋渝为什么不想结婚?”她温柔地说。

  “我对男孩子不感兴趣……”我弱弱地说,忙不迭又补充说明了一下,“我不是说不喜欢,就是……没那么喜欢,也不太相信婚姻有什么好的……”

  欲盖弥彰地阐述过后,我看见大姨眼里闪过意味不明的光。局促让我突兀地终止了这个话题,我浑浑噩噩地低头翻书页,零星记得大姨笑着跟我说,如果独自一人可以过得更好,单身自然是合理的选择。

  可如果只是为了别的原因而逃避感情——她顿了顿——真的没必要强求。

  我不明白什么叫做强求,或许是因为自己从小就把大姨当做偶像,她怕我有样学样。学她好好读书,学她做科研,最把她当成单身主义的新潮楷模,在迷迷糊糊的崇拜之中违背了自己的本愿。

  我点点头,单身的心思却更加笃定了。毕竟人都只爱听自己感兴趣的部分,既然大姨说单身也很好,那看来这个选项很不错。

  可十年多后,事实证明,她真的懂我。

  单身只是我年少时逃避现实的幻想。至始至终,我心底一直深藏着渴望——深夜在梦魇里愕然清醒,强烈的孤独与不安笼罩着我。我无数次尝试克服它,均以失败而告终。

  我羞于承认,这仿佛是我脆弱的象征。可如今,一切都变了。我可以攀上洛唯光滑的腰,感受她带着体温的平稳呼吸起伏在我手臂,她的安全感像一剂完美的镇定药。

  这曾经是我眼里可怕至极的依赖,但躺在我身旁的人是洛唯,这不一样。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何其幸运。

  向岍还在那里唉声叹气:“要是我能亲自问问宋老师就好了……”

  我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心想虽然我偷偷恋爱了,但明面上单身主义的大旗怎么可以说倒就倒呢。

  我脸不红心不跳地逗向岍:“有什么好问的,还需要宋老师亲自告诉你单身的好处吗?”

  随后我在网页搜索栏上输入“单身的好处”,一本正经地说瞎话:“你看啊,105岁老太的长寿秘籍——常年保持单身……”

  “呵呵,”向岍耸耸肩,“说不定下一条新闻就是,120岁老太天天吸烟喝酒喝可乐——快乐才是长寿的终极秘诀。”

  许曦在一旁狂笑,办公室里闹腾了很久才渐渐安静。

  “哎,我要比你长寿了吗?”许曦出门做实验后,向岍痛心疾首地问我。

  “长寿多好啊,怎么,你不想?”我哈哈笑。

  “不想!”向岍咬咬牙,“岑秋渝你别得意,只要我想,脱单是分分钟的事!”

  “那我很期待噢。”

  -

  几天后,期末考如期而至,校园里被焦虑的气氛笼罩着,便利店里的咖啡很快卖断了货。

  洛唯不喜欢食堂里的人山人海,也不太习惯紧张兮兮的学院氛围。她把科研资料拿回宿舍,除了中途出门监考了一回,其余时间专心做起了家里蹲。

  我就没那么幸运了。

  这学期我上了四门课,其中三门有期末考环节。马不停蹄地奔赴各个考场,看着学生们对着我出的试卷抓耳挠腮,我渐渐陷入沉默、自我反思、痛心疾首等复杂情绪,强烈怀疑自己教了一群假高材生。

  这些都是我划过的重点啊各位……我默默清点好白卷,期待在下学期初与这些学生不见不散。

  晚上回宿舍,女朋友正在专心做科研。长发如瀑,闲散淡然,她穿着睡裙斜靠在窗台边上,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只可惜期末考这场拉力赛让我心力交瘁,不仅消磨斗志,还把一个正值热恋期的女人变成了性冷淡。

  我此刻满脑子都是羡慕,一股想要评上正教授职称的心情油然而生。

  是了,洛唯作为空降正教授,即便资历最浅,教学任务也几乎等于没有。而作为系里少有的年轻副教授,我脸上自带“我要升职”四个大字,显然是头号压榨目标。

  不行,评职称这件事要安排上日程了。我算了算手头的文章和基金,好像还差点意思。今年再努努力争取发两篇顶刊,说不定好机会就来了呢。

  这是我到A大的第三年,也该思考升职的事了。

  “好累哦。”我趴在沙发一动不动。

  “岑老师好可怜啊。”洛唯柔声说。她坐下给我按肩,掌心在肩膀恰到好处地停留。

  我舒服地眯上眼睛,在她有规律的按压下昏昏欲睡。在梦与现实的边缘徘徊,一个熟悉的重量贴上了我的背。我顿时一个激灵,急欲起身,却无奈地发现自己被制约得不能动弹。

  仿佛是砧板上一条待宰的鱼。

  “做什么?”我僵硬地回头,顺泽的黑色长发落在了我的脸上,带着洗发液的清香,四片唇瓣贴在了一起。

  “还能做什么呀。”她倒是大方老实。

  手指从脸颊出发轻轻划过后颈,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耳尖红得发烫。

  “换个地方?”我声音沙哑地说。

  “不要,”洛唯岿然不动,“换了地方我就不在上面了。”

  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瞬间一动不动伪装成一条死鱼:“好累。”

  洛唯:“……”

  她轻哼一声,在我耳朵上轻轻咬了一口。“那好吧,期末考后再说。”她不太情愿地侧身躺下,在狭窄的沙发上和我挤作一团。“你那么可爱,为什么要害羞呀?”

  “这怎么会是害羞呢,我只是更喜欢一种主动的……”

  “你就是害羞。”

  “才没有。”

  “那就没有吧。”洛唯轻轻瞪了我一眼,带笑的眼里是清澈的洞察与打量。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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