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
一刻钟后谢呈到了楼上,宣麦应该是去洗澡了,宣禾独自站在晒楼边朝远处看,只在夜色里留给他一个孑然的背影。
谢呈有点诧异,宣禾在他印象里几乎无所不能,他的肩膀一向是宽厚的,手臂有力,能抬酒缸能抱宣麦,但是这样乍一看,宣禾的背影实在是太单调了。
单调到近乎单薄的地步。
在晒楼口子上站了一会儿,谢呈走到宣禾旁边:“哥。”
宣禾没应声,好半天才问:“他经常给你打电话吗?都说些什么?部队上的生活好不好?”
谢呈老实地一一答:“不经常打电话,统共打过三四次,还是写信,不过都是写给你的,我都好好放着。上次听说他转了一级士官,算起来服役时间还有差不多两年。”
“嗯。”宣禾淡淡地应,“他刚才给你打电话说什么?”
谢呈侧头看他:“拆迁工程说是下个月就要动工,奶奶今天终于松了口,说过些天就跟耿叔叔去新家。耿川哥说他屋子里有些东西,当兵走的时候没办法带走,让我明天去拿,暂时帮他保管一下。”
夜风悠悠,但是还带着夏季特别的气息,热意掺在风里,说完话谢呈身上起了一层汗。
“哥,回屋吧,等下被蚊子咬了。”他说。
宣禾点点头:“走吧。”
一前一后走到走廊口上,身后的人突然说:“明天去奶奶家的时候喊我一声,麦子出来了你先洗澡,我收拾一下东西。”
谢呈一愣,宣禾已经从他旁边擦过,没等他再开口,他大步经过走廊,进了自己屋子。
洗完澡回屋,谢呈趴在床上跟周讲于小声讲电话,听到宣禾下楼的声音,他把事情飞速说了,话毕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他俩以后怎么收场。”
周讲于:“你说小禾哥会不会跟耿川哥在一起?”
谢呈:“我觉得……”
他说了一半停下,周讲于也没再顺着这话题说下去,叹了口气:“谢呈谢呈谢呈,我好想你,我怀疑我想你想到生病了,胸口老闷。”
“我也想你。”谢呈说。
周讲于笑:“怎么想的?”
谢呈想了想,故意说:“就在学习之外空的时候想一想咯。”
周讲于不满:“我一睁眼是你一闭眼还是你,梦里也是你,结果你一天就抽几分钟想我?”
“我有那么大能耐吗?”谢呈压着上扬的唇角。
周讲于拖长着声音:“你有啊,我整个人都是你的,每个细胞都被你占领了。”
谢呈轻笑了一会儿,琢磨着宣禾也该洗完澡上来了,低声说:“我很想你的周讲于,我昨晚梦到你抱着我睡,醒之前我还亲到你了,特别真,结果醒来什么也没有。”
周讲于笑了,问:“梦遗了没?”
谢呈:“……”莫名的争强好胜念头突然出现,他反问:“那你呢?”
“想着你自/慰。”周讲于简洁地应。
这话听在耳里好像整个人乍然被看光了似的,谢呈把脸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打/飞机影响记忆力,你高三了周讲于,专注学习行不行?”
“谁让你没事儿就在我脑子里乱晃的?我十七八岁精力旺盛用不完怎么办?不想你难道想其他人吗?可是想其他人也不会想打/飞机,都怪你你还说!”周讲于一连串地说,“你有本事别打/飞机。”
谢呈:“……我没本事。”
周讲于不可抑制地笑起来,越笑越开心,最后笑得谢呈恼了,大声说了句:“挂了!”
挂掉电话,谢呈扔掉手机,过了两秒短信却嗡嗡进来了。
谢呈重又拿过来打开,短信言简意赅:“今天也要梦到我。”
想了很久,谢呈决定直面自己的软弱,回复道:“那梦里记得抱抱我。”
周讲于:“抱你。胸口和嘴巴都交给你。”
拉过薄被,谢呈将自己整个从头到脚盖起来,侧过身,他在黑暗里肆无忌惮地想念周讲于。
他的心好像一颗苹果,刚才是青的涩的,因为跟周讲于说过了话,此时变得饱/胀且沉甸甸,后来因为想念的时间太长,苹果就散发出悠悠的乙醇味道来。
因此睡梦都像是酒灌溉过的。
第二天早起,兄妹三个一起出了门,宣麦照旧要去陶市。
出了巷子,宣禾突然问:“学了这么久,学成什么样子了?”
“嘿嘿,尧姐说她其实已经没什么能教给我的了,现在就是一直画。”宣麦应。
宣禾笑着搂搂她下巴:“学习也不能忘了。”
宣麦:“那当然的!我都考上一中的实验班了!”
宣禾做事情周到,在路上买了些新鲜水果和吃食,把宣麦送到陶市,他也没跟莫尧尧寒暄,只是诚恳地谢了她对宣麦的好。
莫尧尧笑笑,没表现出多余的客气,坦然地接了东西,又让他们等下过来吃饭。
兄弟俩一起出画室,谢呈心里倏地有些异样,他莫名觉得宣禾跟莫尧尧虽然不熟,但是两个人之间有种难言的默契。
路上他假装不经意地试探:“哥,学校里是不是可多姐姐喜欢你?她们有没有尧姐好?”
宣禾好笑地看他一眼:“你想问什么?”
谢呈一眼就被看穿,笑了笑:“没。”
“有没有都没什么所谓,我现在不考虑这个问题。”宣禾说。
谢呈点头,心里松了一下,而后突然觉出自己的好笑来。
他心觉自己就像个拿着长矛的士兵,听从耿川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将军的命令,替他守着宣禾,像守着将军的眼睛,守着将军的夜明珠。
他被心里冒出来的比喻逗笑,同时又觉得酸楚不已,只好抿抿唇,用面无表情来遮盖脑子里的戏剧场景。
到了奶奶家一看,东西几乎已经搬空了,奶奶却还在慢吞吞地照看院子里的花。
见到兄弟俩,她的喜悦跟见到耿川无异。
坐了片刻宣禾说明来意,奶奶笑:“他的柜子别人没有钥匙,他爸还说要找个斧头劈开,我说不成,那柜子他宝贝着呐。”
谢呈说:“奶奶,钥匙在我这儿的。”
宣禾看了他一眼,垂眸没开口。
末了奶奶进厨房去做早饭,剩下两个人进了耿川的屋子。
因为常年没有人住,屋里显得空荡又阴凉,床上只剩一个光板。宣禾走到写字台边,抬手轻轻在桌面上抹了一下,指尖一点灰尘也没沾。
“他让你给他拿什么东西?”宣禾问。
谢呈答:“他说有两个盒子,在写字台右边的柜子里,还有抽屉里两支钢笔。”
宣禾点点头,不说话了。
这个房间他太熟悉了,曾经有很长一段灰暗至死的日子,他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
那时候耿川还会在他不愿意动弹的时候扛他去洗澡,会把失眠也失魂的他搂在怀里睡觉,会在实在无梦的晚上跟他说一整夜的话……那个人那么爱打架,其实从小就过分温柔耐心。
这个屋子几乎是宣禾当年所有的温暖所在,在耿川没有把“喜欢”两个字说出口之前。
兴许吧,时间太久了,都不记得了。
谢呈在兜里掏钥匙,刚刚拿出来,就看到宣禾拉开了中间那个抽屉,里面只有几册漫画,旁边放着两个钢笔盒子,以及两管药膏。
看到那药膏,谢呈愣了。
宣禾把药膏拿出来,使了大劲才拧开口子,里面的东西早已经干得像凝结后的水泥。
他转向谢呈,询问的神色一摆,谢呈立即支吾道:“可能,可能是他走之前想给你的,没来得及。”
过了两秒,谢呈破罐子破摔地说:“好吧,先前你用的也是他给的,但是他怕说了你不用,让我找了个借口。”
宣禾沉默着,谢呈小心翼翼地觑他:“哥,我……”
“没关系,我知道。”宣禾应。
谢呈没办法,只好也跟着沉默。
宣禾走到他身后,坐在床边,看他用耿川临走前给的钥匙打开了写字台旁边的柜门。
柜子跟房间一样空荡,只放着两个盒子,乍一看像是礼品盒,却又比礼品盒厚重一些。
谢呈把东西抱出来,才发现那盒子应该是手工做的,原木色,只上了一层防蛀的透明油漆。
他看了看宣禾,宣禾没太大的反应,只是问:“就这两个盒子吗?”
“对。”谢呈说,“柜子里没其他东西了。”
他说着把盒子递给宣禾,准备起身关柜门。
宣禾坐在床板边,捧过盒子,轻轻摩挲着盒盖上的锁扣。
锁是黄铜色的,宣禾皱皱眉,突然想起什么,顿了顿,他从兜里掏出自己的钥匙扣来。
他的钥匙扣上一直挂着两把很小很小的钥匙,是以前耿川给的,耿川让他一直要带着,还说过这钥匙锁着他的宝贝,丢人丢脸也不能丢钥匙。
当时宣禾还嘲笑过他叽歪。
柜门不知道出了什么异样,谢呈想关但是总对不上锁和锁扣,于是半蹲在地上察看。
弄了半天,终于合上的一瞬间,宣禾手里的木盒发出了“嗒”一声轻响。
谢呈一愣,转头看宣禾。
宣禾脸上难得带了点茫然,似乎是没反应过来,他视线投向盒子,半晌没动弹。
察觉到谢呈看向自己,他抬头,目光却轻轻躲闪了一下。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哥。”谢呈说。
他本来以为宣禾会立即关上盒子,宣禾却一动不动,还是那么看着他。
谢呈诧异,低头朝着盒子里一看,发现里面全是照片。
下一秒,宣禾像是疯了一样,一下子把盒子倒转过来,把里面的东西通通倒在了床板上。
目测得有好几百张照片,倒出来的时候都没能散得太开,一小叠一小叠的,但乍一眼看过去,照片内容几乎无差。
谢呈定睛一看,猛地看出照片里的景象很熟悉。
他忙捡起几张细看,发现照的全是宣禾的窗户,都是在晚上照的。有时候还能看到宣禾低头写作业的剪影,尽管是隐隐约约的。
翻过照片来,背后全都写着日期。
跪坐着扒拉了一会儿,谢呈终于确认,照片全部是连贯的。
从宣禾上高二的第一天开始,到耿川离开洛花前不久,一年又两个多月的时间,不管阴晴雨雪,耿川每天都在他们家门外拍过一张照片,每天都眺望过宣禾的那盏暖黄台灯。
每一天,每一个夜晚,一个人。
就在谢呈惊诧的时候,宣禾用钥匙打开了另一个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