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北堂曜远在泰山祭天,卫珉鹇在楼烦也没闲着,正是七八月天气暖和的时候,草原上到处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模样。
西戎诸部比起中原国家,在自然条件上肯定不如,在西戎部,好一些的土地就是肥沃的草原,差一些的是寸草不生的戈壁、厚实的黄土高原,产出极少,除了一些耐寒耐旱的品种,几乎没有什么作物。
好在天不绝西部,虽说作物上收成极少,但是西戎诸部出产的牛羊马匹比起中原国家好不知多少,尤其是楼烦的战马,那是在中原国家都赫赫有名的。
“殿下,再过几日咱们就到沔城了。”掐红回着话,顺便将手里的点心盒子打开,塞进卫珉鹇手里:“如今西关城起了关禁,任何人不得进出,连带着沔城戒备都十分森严呢。”
沔城原本是绵诸境内,靠近三国交界地方的一座小城,后来绵诸尽灭,就被卫瑜鹔当做搭头送给楼烦了。
西关城同北廷皇室正式撕破脸,二者在关内打得有来有去,战损极大,这不,北堂晖刚派人来楼烦采购战马,一要就是五百匹,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这一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卫珉鹇手里拨着算盘,眼里瞧着账目,耳朵里还分出一点心思在听马车里阿萝的声音。
那里头卫珉莺和採绿正带她玩耍。
说来阿萝已经四个多月了,长得虎头虎脑的,十分活泼,一点都不怕人,所以闲暇的时候卫珉鹇也能放心将她交给别人带带,免得自己一天十几个时辰都对着孩子。
“可不是。”掐红答道,“方才奴婢过来的时候肖大人还说要过来一趟,说又有账目送来了。”
卫珉鹇点点头,顺便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待到了沔城可得好好休养休养,我这半年什么都没做,尽搁这赶路了。”
掐红笑着给她捏肩:“您辛苦啦!”
肖平战果然没多久就过来了,抱着一本账本:“参见殿下。”
卫珉鹇点点头,接过手来,肖平战说:“下午的时候接过王爷的消息,说他们已经到了沔城,就等咱们回去与之汇合。”
“王爷已经到了沔城?”卫珉鹇抬起头:“不是说按路程至少还有七八日?这是连夜赶路了?”
“涿州已经战得如火如荼,王爷他们应该是避开了涿州,抄水路直奔沔城的。”肖平战答道:“咱们一路速度也不是很快,这才能在沔城碰上王爷他们。”
“如今关内打得热闹,倒是连带普通百姓的日子不好过了。”
“说来......属下今日在城外抓到一个人,有一些奇怪。”肖平战有一些犹豫。
肖平战办事绝对能令人放心,他说奇怪就肯定有其怪异之处,卫珉鹇说:“带来我瞧瞧。”
那人很快被带了上来,一身脏污,头发都被污物糊得一缕一缕的,是一个女子。
卫珉鹇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对方也正谨慎地看着她,半晌,还是那人先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是......九王妃?”
她的嗓音沙哑至极,嗓子似乎受过伤,说话的声音犹如从嗓子眼一点一点挤出来的,难听至极。
“你认识本宫?”
那人扑通一下跪下来,磕了个头:“求九王妃救命!”
卫珉鹇吓了一跳:“你是?”
那人拨开自己的头发,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她的眼睛里透露着悲伤,说道:“小女姓谢,闺名请星!”
谢请星?
卫珉鹇一下坐直了身子:“谢小姐?”
谢请星眼里滚落出滚烫的泪水:“小女流连数十个城池,本想去西关城求六王爷救命的,哪里知道六王爷不在西关城中,如今的西关城全是聂韶光一人说了算!”
“小女无奈只能流连西关城外,已经有好些日子了!”
聂韶光?
“谢小姐请起。”卫珉鹇冲掐红去了个眼神,后者会意地搬上来个凳子,将谢请星扶起来。
一摸到她的身子,掐红差点尖叫出声,她也太瘦了!
“不如谢小姐先下去梳洗一二,在用点膳食,我在这里等着你。”卫珉鹇见她落座的姿势都有些小心翼翼的,生怕弄脏了似的,索性开了这个口。
谢请星以前贵为谢玥的嫡妹,吃穿用度皆是不凡,什么时候遭过这样的罪?
谢请星感激地向她行了礼,随丫头下去了。
掐红小心翼翼地说:“这谢小姐太瘦了,奴婢方才扶她起来,身上几乎就剩一副骨头架子了!”
肖平战也说:“属下在城外遇到谢小姐的时候,她正被附近的地痞流氓欺负,本来只是路过一救,不想她提了西关城的消息,属下才将她带回来面见殿下。”
“可是谢小姐不是在登封城吗,怎么会到了沔城......”掐红嘀嘀咕咕地说道。
“掐红下去吩咐一下,务必照顾好谢小姐。”
“是,殿下。”掐红点点头,同肖平战一起退下去了。
待到谢请星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梳洗干净了,换了一身赶紧的绸布衣裳,头发还微微有些水汽。
卫珉鹇这才看到她脸上有一刀长长的疤痕,几乎贯穿了整张脸,将原本秀丽的面容毁坏得不成样子。
“多谢九王妃出手相救!”谢请星连坐都没有坐下,扑通就跪在卫珉鹇面前。
她原本也是贵女,如今动不动就行这样的大礼,卫珉鹇心里有些计较,将她请起来在一旁落座:“谢小姐请坐,想必小姐有些话要同我说。”
谢请星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嘴唇嚅动了好几次,开口问道:“九王妃可知道德硕王妃,李氏?”
卫珉鹇摇头:“德硕王妃?本宫对她不甚了解。”
“德硕王爷的封地原本在锦州附近,有四州二十府,非常辽阔。”谢请星说道:“可惜西宫太后过世以后,德硕王爷不堪大用,直到小女逃出来前,整个锦州的四州二十府已经尽数归了朝廷。”
卫珉鹇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谢请星又说道:“九王妃应该知道,当年在北廷后宫中是三足鼎立,东宫太后、西宫太后,还有一位就是小女的姑母,折桂宫的肃谦贵妃。”
“先帝属意六王爷承嗣,可是当时已立有太子,就是北廷当今圣上。”谢请星说:“坊间都传当年北廷内乱,诸位皇子夺嫡,圣人之所以能上位是因为家兄谢玥大义灭亲,率内卫归顺新皇,甚至不惜杀姑献功。”
“功成后千金不收,加官进爵也不要,只为求娶聂太傅的嫡女。”
卫珉鹇点点头,其实这不止坊间谣传,连北堂曜都是这样说的。
谢请星露出一个苦笑:“哥哥根本不爱聂韶光,怎么会为了她杀了姑母呢。”
什么?
见卫珉鹇惊讶的表情,谢请星的眼泪又滚落了下来:“哥哥真的太傻了,什么都背在自己身上,到头来连个坟茔都没有!”
谢玥的死卫珉鹇知道得不多,仅仅知道同北堂晖一战,受了重伤,后不治而亡而已。
“哥哥根本不是不治而亡,是聂韶光!是她!”谢请星哭诉道:“当年分明是她爬上了我哥的床,千方百计要嫁进将军府里,因为她表兄几乎恨毒了哥哥!”
卫珉鹇是第一次听说这些,“啊?”了一声,谢请星说的这些和她一直以来的认知都是相左的,这让她除了好奇,本能地开始质疑:“谢小姐什么意思?本宫听不太明白。”
“当年的事九王妃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当时太子把持朝政,德硕王被逼回到封地,表哥无心天下,正避锋芒,姑母恼恨表哥避世的态度,这才自杀的。”
“姑母是自杀的,根本不关哥哥的事啊!”
“谢小姐说,肃谦贵妃是自杀的?”卫珉鹇惊讶地说:“可是......”
还没将那句可是问出口,卫珉鹇瞬间就想明白了:“只是她也没想过,这一死会连累谢将军吧。”
“不是的,姑母是故意的!”谢请星泪水涟涟:“具体的原因小女不敢多加揣测,但是姑母确实达到了她的目的,六王爷将哥哥打成圣人一派,退居西关城多年。”
谢玥真是有口难开,有冤难申。
“可是关德硕王妃什么事?”
“这正是小女要说的。”谢请星抬起眼:“太皇太后猝然离世,又清嬷嬷同聂韶光先行一步逃到了西关城,一同到的还有德硕王妃和两个小世子。”
又清嬷嬷是太皇太后身边得力的嬷嬷,怎么会和聂韶光凑到一起去?
更何况还有李氏和两个儿子,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三拨人,竟然齐齐凑到了西关城?
“如今锦州不复存在,圣人的意思很清楚了,德硕王一脉怕是保不住了,九王妃觉得六王爷如今揭竿而起,于谁有利?”
“谢小姐的意思是,六王爷忽然起兵是因为受了蛊惑?”
不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德硕王妃,都是被惠成帝逼上绝路的一批人,而这些人遇到能与惠成帝一拼的定远王好比找到了救命的稻草。
谢请星的猜测也有几分道理。
“小女不是猜测,小女有证据!”谢请星说道:“小女从登封城逃出来一路直奔西关城,到了城中发现六王爷不在,聂韶光接见了我......”
想起当时的情景,谢请星生生打了个寒战:“我知道她一向不喜欢我,可是她是要我的命啊!”
“她说我不能活着,有些事就该随着谢玥的死永远成为秘密!”
“她在怕,她怕六王爷得知肃谦贵妃死的真相以后,就不会东出了!”
“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谢请星说着,撩开了鬓边的长发:“我的伤也是那时候受的。”
清秀的脸上,那道疤痕十分丑陋,看得人触目惊心,谢请星往地上一跪:“九王爷,您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卫珉鹇还真说不好信不信的,只能出言安抚她:“谢小姐莫急,这几日先同本宫到沔城与王爷汇合再说。”
谢请星还想说什么,可是她知道自己本来就不受卫珉鹇信任,一时间不敢多言,踌躇着下去了。
她走后,掐红才走上来:“殿下,谢小姐说得可信么?”
採绿接口道:“听她说得情真意切,好像是真的。”
“这可不好说。”掐红摇头:“你忘了,以前后宫中的女人就惯会做戏,谢小姐也是女人,没准是做戏呢?”
卫珉鹇支着下巴道:“掐红说得有道理,是不是真的当然要多加探查下才能作数。”
“说来,阿萝呢?”
半天不见,卫珉鹇还真有些想念女儿了。
採绿答道:“奶娘正伺候小公主起身呢,刚睡了午觉,奴婢去将小公主抱来。”
卫珉鹇点点头,站起身揉了揉腰,□□月的天,不冷不热刚刚好,沔城在三国交界的地方,气候还算宜人。
阿萝人还没到,卫珉鹇先听见她咿咿呀呀的声音,扭头一看,採绿抱着她走了进来,笑着说:“阿萝公主给殿下请安了~”
说罢有模有样抱着阿萝行了个礼,卫珉鹇噗嗤一笑,从她手里接过女儿,转头问奶娘:“阿萝今日可闹腾了?”
那奶娘看着不过二十多岁,手脚干净,人也利索,她行了个礼说:“小公主好着呢,睡觉也乖,不哭不闹的。”
阿萝算是小孩中十分好带的了,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盯着人看,咿咿呀呀地不知道说什么。
卫珉鹇点点头,低头用指头戳她的小肚子:“阿萝吃饱了呀?想不想母后呀?”
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褂子,外面的包被也是一样的颜色,小脸粉嫩嫩又软乎乎的,看得人心都化了,让卫珉鹇不自觉勾起了微笑:“你父王快回来了呢,阿萝肯定都不认识父王了对不对?”
“啊~啊~”小阿萝只会发出啊啊的单音节,口水滴答滴答地,冲着卫珉鹇露出了一个无齿的笑容。
“笑什么呀,傻阿萝~”
* *
三日后,沔城。
北堂曜早早带人在城外等着,斥候来报,王后车马已经不到十里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先行带人迎了上去。
卫珉鹇抱着阿萝坐在车里,远远就瞧见黄沙漫漫,随即一骑一马当先,很快就到了她车马旁边。
北堂曜同她也有三四个月没见过了,所谓小别还胜新欢呢,他们这已经算是大别了。
两人一个骑在马上,一个坐在车里,隔着个车窗相视一笑。
北堂曜笑道:“王后一路辛苦,此地离沔城只有半个时辰的路了。”
卫珉鹇伸出一只手:“将军辛苦。”
北堂曜伸手捏了捏她柔软的指头,细腻的触感一时间让他心猿意马,登时绽出一个笑容。
有妻有女的生活,闲适不过如此嘛!
北堂曜一回来,掐红和採绿几个算是又闲下来了,以前在北廷的时候,卫珉鹇身边的大事小情基本就是他一手包了,一到沔城主城,北堂曜又重新拾起旧业,一路跟着卫珉鹇回到后院,掐红几个识相地退得远远的,临走的时候还不忘问一句:“小公主可要奴婢们抱下去?”
北堂曜一手抱着女儿,另一手牵着妻子,头也不回地说:“不必了,晚一些再来将公主抱走。”
掐红几个对视了一眼,乖乖退下去了:“是。”
卫珉鹇伸手掐他:“你伺候得了阿萝吗,都多久没见过了,她的小习惯你哪知道?”
北堂曜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手将女儿纳在怀里,低头蹭了蹭她的头发:“你这个当娘的知道不就行了?”
“什么呀,到头来还是我来?”卫珉鹇一把抓住他渐渐往下的手,瞪眼:“你在干嘛啊?”
北堂曜笑着把阿萝轻轻放在床上,回身一把抱住了卫珉鹇,埋首在她肩窝:“多久没见过了,让本王抱抱。”
两个人真的很久没见过了,自从阿萝满月至今,都三个多月了。
卫珉鹇也很想他,乖乖地靠在他怀里,抱着男人的腰。
抱着抱着,空气的味道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北堂曜张嘴咬了咬她脖间的软肉,声音沙哑:“想不想我?嗯?”
阿萝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醒了,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她爹娘眨眼睛,还是卫珉鹇先侧头看见的,惊叫了一声,慌忙推开北堂曜,理了理衣裳。
什么啊,让女儿看见两人又搂又抱的这可怎么好。
北堂曜叹了一声:“她又什么都不懂。”
卫珉鹇耳根通红,瞪了一眼他:“你说不懂就不懂?万一懂呢?”
北堂曜低头凑在她耳边说:“万一懂,就懂呗,她爹娘恩爱,不好吗?”说着还伸出舌头扫过殷红的耳垂,将卫珉鹇惊地一抖。
“你......”卫珉鹇气愤,又有些羞赧,回头整理阿萝的包被,不理他。
北堂曜蹲在这母女身边,顺着她的手提了提女儿的包被,大红的背面上还绣着缠绵的合欢花,一朵朵开得极美。
卫珉鹇脸红了:“你也是,好歹是做父王的,不以身作则就算了,还乱来。”
这大半年基本天天都在征战,马缰、刀剑将他的手磨得粗粝了不少,卫珉鹇抓过来仔细瞧了瞧,心疼地说:“受伤了?”
左手手背上赫然是一道横贯的伤口,已经成了疤痕,之前都没注意过,这样大的一道疤,受伤的时候得多疼啊。
“嗯,让划了一刀。”北堂曜不经意地说,见她微微有些不高兴了,安慰地说:“小伤而已,乖,都已经好了。”
他为家、为国征战在外,卫珉鹇不是不能理解,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伤那都是家常便饭的事,可是当真知道他曾那样危险,曾血流如注,还是忍不住心口一抽一抽地心疼。
“我......”
本来想让他注意一些,可是这东西怎么注意得了,更何况还有那么多普通将士更是死在了战场上,她抿了抿唇,低头亲了亲那道疤痕:“以后别受伤了。”
我会心疼的。
北堂曜被她捏着手,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心口热热的,低头笑说:“不瞒殿下,本王腿上也曾受过一伤......”
“北!堂!曜!”
她脸已经黑了,嗔怪地推了他一把:“你什么意思啊!”
“当然是......要殿下亲一亲它,好得快一些......”
卫珉鹇恼羞成怒,抄起阿萝放在一边的包被就糊到了他脸上,还不忘用力按了按:“你想得美!”
北堂曜开怀地笑了一声,将小被子拿下来放在了一边,阿萝正挥着手咿咿呀呀地求爹娘的关注,可惜刚才两人都没注意道她,令她委屈地瘪着嘴,卫珉鹇一见就急了,将她抱起来:“哦哦,阿萝不哭哦。”
北堂曜觉得很神奇,问说:“她还没哭呢。”
卫珉鹇的指头碾在他额头上,有些得意地说:“看她的样子就知道是要哭,还是饿了,亦或是不方便。”
“这么厉害?”顺手捏着她的指头放在唇边亲了亲,“这些日子辛苦了。”
卫珉鹇一愣,北堂曜接着说:“我征战在外,你在大都举目无亲,又要顾及阿萝,还有安抚国内军民臣心,鹇儿,辛苦你了。”
其实这两人之间哪里要一句感谢或者辛苦,只不过他这么一句话,令卫珉鹇心口忽然就有些涨得满满的。
她是可以很强悍没错,不论是刚出月子就边带阿萝边料理楼烦那些烂摊子,还是处理楼烦国内的战马买卖都能做得一丝不苟,完美无缺。
可是归根究底,她也是一个女人。
自己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很厉害,很强,可是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可以依靠,可以携手并进,可以共度风雨。
其实也是人生的一种幸运。
她抿唇笑了笑:“那月钱按多少给我开?嗯?价钱低了我可不干。”
北堂曜一愣,随即笑出了声。
“都行,你高兴的话,多少都行。”
更何况,人都是你的了,何况身外之物呢。
阿萝咿咿呀呀地,眼看自己的爹娘又当着自己的面抱到了一起,嘴一瘪又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