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再从市区开车回郊区,到家中时,岑兮已是疲惫不堪,他并不擅于与人打交道,今日这么一闹,劳心又费神。纪姨拿着热毛巾过来帮他擦脸,嗔道:“这么晚就不用再回郊区了。瞧你累得。”
岑兮本来闭着眼,此刻笑着微微睁眼,“那边许久不住,冷清得很。纪姨,我饿,想吃黄鱼煨面。”
“好~厨房里汤给你煨着呢,纪姨去给你做。”
岑兮笑着目送她往厨房走去,他伸手在沙发上摸索着,拿来平板,又点开一篇文章看了起来,正看到一半,有视频请求发来。他本来因为疲累的眉毛瞬间舒展开来,接受了对方的视频请求。
屏幕上出现一张与岑兮有七成相似的脸庞,只是对方是个女人,很漂亮的中年女人,此刻正坐在清晨的阳台下,微微笑着看向屏幕这方的岑兮。
“妈妈。”
对方翘起嘴角,“还不睡?是不是又在看书?”
岑兮换了个姿势侧躺,神色十分轻松,“才看了不到十分钟。”
母子两人聊了许久,待岑兮与她讲到今日有学生家长过来给他送礼时,对方大笑出声,竟是连平常稳稳保持的端庄形象都破裂了那么几十秒。
岑兮自己也在笑,“说好不笑的啊妈妈,你还笑我。”
“好好好,我不笑,不笑我们遥遥。”
此刻纪姨正好端着托盘走来,“遥遥,就在厅里吃?”说完才发现岑兮在视频聊天。
屏幕中的女人皱眉道:“你那儿都晚上十点了,才吃?”
“还没跟你说完嘛,晚上那两位家长非要请我吃饭,吃得不自在嘛。”岑兮的声音在平常十分冷淡,此刻却仿佛带上了一丝丝撒娇的味道。
女人拧眉道:“赶紧去吃,我和纪姨说两句。”
纪姨笑着道“夫人”,便接过了平板电脑。
岑兮滑下沙发,坐在地毯上,就着矮几吃那碗面,边吃边看身边的两个女人聊天,偶尔插话几句,即便是郊区中的大栋别墅,看似毫无人气,此刻却温暖得很。岑兮吃完后,靠在沙发上再不愿动。
屏幕中他的妈妈笑着连连催他起来走几圈,好说歹说,岑兮答应之后,那边才终止聊天,只是终止前,她犹豫着开口道:“八月你爸爸生日——”
“妈,我知道了。”岑兮却立即打断。
她无奈又无谓地点头道:“那遥遥早些睡。”
“妈妈晚安。”岑兮放下平板电脑,抬头看向身边站着的纪姨,“纪姨,那件事千万不要告诉我妈妈。”
纪姨抿着嘴没有说话。
“不是怕谁,我用得着怕谁?只是不值得。”岑兮的声音又恢复成往昔的冷淡。
“好——那八月,生日?”
“再说吧。”岑兮有些不耐烦地站起来,往楼上走去。
却又没料到,隔日,陶大志夫妇再次找上了岑兮,随行的还有陶浩然。
这次是在本部办公室,文新楼六楼,岑兮的常驻地区,还是陶浩然把他们带过来的。
岑兮听到敲门声前,本趴在桌上一堆书中间睡午觉,惊醒后揉了揉眼,又使劲地甩头,再拿起一边冰冰的湿巾擦了脸,确保看起来够正常后,看了眼乱七八糟的书桌,拿起一张报纸就将桌面盖住,这才戴起眼镜去开门,于是陶家三口子看到的又是那个冷淡自制充满书卷气的岑兮副教授。
一看到这家人,岑兮的头不自觉地就开始疼,但还是得引进来,请他们在沙发上坐。
他起身去饮水机跟前倒水,陶大志踢了自家儿子一脚,陶浩然不情不愿地走过去,“老师,我来。”
“啊?”岑兮愣了下,被陶浩然抢走了手里的杯子。
陶大志哈哈笑着说:“昨晚让岑老师见笑了!我这一激动就喝多了,实在太不应该了!”
“没事。”岑兮客气地笑着。
“今日再次来叨唠岑老师,是因为我们夫妻下午便要回北京了,特来跟岑老师拜别。”
“你们真是太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陶大志连连摆手,又道:“走之前,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岑老师啊!”
“何事?”岑兮感觉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家浩然头一回学这个专业,他自己也十分喜爱,他今早同我们说想留在上海好好学习,也跟上海的师兄师姐们多多相处,暑假也不回去了,岑老师您看看有什么事情要做,缺人使唤的,尽管让他去做!”
这时陶浩然正好倒了三杯水走来,一一放在三人面前,还率先放在了岑兮面前。岑兮抬头看了他一眼,陶浩然也看着他。
岑兮觉得头特别疼。
他想,陶浩然哪里是为了学习留在上海啊,他是为了田梦吧。
若说最开始他还对雕琢这块玉有兴趣,现在可真的是没有半点儿兴趣了。在他看来,陶浩然心不在学术,满心满意只有一个人。从爱情角度来看,陶浩然很完美;但从他作为一个老师的角度来看,陶浩然很幼稚,并且让他失望。
并且这一次,他被利用了。以他做幌子,陶浩然留在了上海。岑兮常年与书打交道,并不爱耍心思这一套,冷不防被自己未来的学生这样摆了一道,心里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
但众生平等,旁人的选择,又与他何关?更何况,还未开学,新生还未注册,严格说来,陶浩然还不是他的学生,他们目前的关系十分平等。
罢了罢了,他应下了陶大志夫妇的请求,答应会好好照看指导陶浩然,却也知道怕是过了今天,到开学那日,就一定不会见到陶浩然了。
陶大志夫妇总算离开上海回了北京,之后的日子也如岑兮所料,他再也没见过那位据说会给他打下手,随他使唤的陶浩然。
学期末事情十分多,岑兮每日要看的书与论文、资料更多,忙得脚不沾地。还要抽空帮秦悦改论文,便也将那位奇葩学生的影像甩出了脑中。
八月中旬的一个傍晚,林叔在家清点礼物,确认无错之后,跟着岑兮一起出门参加他父亲的五十岁生日宴。
岑兮的父母分居快二十年了,母亲常住国外,父亲倒是和他住在一个城市,却一年也难得见一面。岑兮从小是和他的外公外婆一起长大的,但与悲情故事里面的各色主人公不同,岑兮并未受到来自父亲的虐待,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方面,而是他自己排斥与他父亲的相见。
他父母的婚姻是典型的官商联姻之后的悲剧,一官一商,两边互相瞧不起,父母也曾真心相爱过,只可惜他的父亲终究无法拒绝世间诱惑,岑兮两岁的时候,他外面养着的女人也越来越多。面对此,他的母亲不哭也不闹,打包就离开中国,常住在外。至此,两家也彻底闹翻,但他的父母却一直没有离婚。
岑兮知道那是为了他。
他不否认,他的父亲其实对他很好,但他对他的私生子女们也很好,在看他来,那些都是他的子女。可在岑兮看来,他只是他的爸爸,他小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小妹妹小弟弟也要叫他的爸爸为爸爸,他甚至为此打过架,无一例外地赢了,那些小朋友都怕他。
即便打架,他父亲也未苛责过他。
但他随着长大,渐渐地再也不愿与之亲近。小的时候,他恨他的爸爸,恨他家中那些陌生的女人;他也恨他的妈妈,恨她把他一人留在国内和外公外婆在一起。
恨着恨着渐渐地就不再恨了,因为再恨,妈妈也不会回来,再恨,爸爸也还是有那么多的孩子。
他便开始好好学习,他的成绩最好,他是外公外婆的骄傲。爸爸家里那群讨厌的小朋友没有一人有他成绩好,而妈妈每次看到他得奖都会开心地笑。尽管学校里,除了老师,没有一个同学喜欢他;也尽管他从来不知道朋友是什么。
他学习一切自己能够学习的东西,只为了大人们偶尔露出的笑容。也为了既高傲却又卑微的自己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
坐在车里,岑兮想着小时候自己幼稚的行径,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
林叔好奇地望向他。
岑兮感受到他的视线,安抚一笑:“有些困呢。”
“昨晚看书又看晚了吧?”林叔乐呵呵地道。
岑兮则装作真的很困的样子,索性闭上眼睛。
小时候不理解的事情,长大后就慢慢理解了,理解了妈妈的骄傲,甚至连他爸爸的风流,他都逐一能够理解。有时候他想,这样的两个人,如果从未在一起过,那是不是更好。旋即又想,那样岂非就没有他自己了?
唉——他轻声叹气,也不管身边的林叔是否听见。
他今年二十七,和世上许多家长一样,外公外婆也会开始问他有没有心仪的女孩子,他不愿意伤老人的心,没有说出实话——他十二岁那年知道父母分居的真相时,便就打定主意,这辈子一个人到底。
如果没有婚姻,他的妈妈本可以一直骄傲,他的爸爸也可以一直风流。但是因为婚姻,一切都错了。
作为见证这场错误的标志,他,岑兮,可一定再也不要错了。
如果可以,他是希望父母离婚,放彼此真正的自由。但他们始终不答应,同样是为了他,为了他以后面对婚姻时,除了优秀的自己,还能拥有一个看似圆满的家庭。
可他只想好好过完自己这一生,告诉所有人,他一个人也能很好。
而他的一生,注定没有婚姻这个东西。
生日宴无聊得很,私生子女们全部上不了主桌,坐在三四顺位的桌子上,羡慕又嫉妒地看着坐在岑然身边的岑兮。岑兮小时候还会为此生气,觉得自己被嫉妒被羡慕,都是一种被亵渎。现在却已经完全视这些为空气。
古时五十是要大做的,毕竟时人寿短。但今天,岑然同样很开心,并也大做了,毕竟五十岁是人生的一个重要标志。开席前与岑兮一起站起来,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照例解释了一番夫人为何不在家中,原因嘛,大家都听了无数遍——在国外养身体。但实际情况如何,谁人不知,假装不知道罢了。
尽管岑兮觉得无聊,宴席其实办得十分热闹,甚至请了些歌手过来暖场。岑兮性子冷淡,身份又在这儿,倒是没人来灌他的酒。主桌上大多是岑家这边的亲戚,聊着聊着,难免又提到岑兮的终身大事问题。甚至有些亲戚打探着,便开始提自己哪家亲戚哪个女孩如何如何优秀。
岑兮有精力应付自家父亲,可没精力应付这些从小就鲜少见面的亲戚,听到这些更觉厌烦,推开碗筷往楼上自己的卧室走去。走到二楼的时候,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岑兮回头看了一眼,三四步阶梯下站了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孩子,正怒视着他。
“哼。”岑兮冷笑一声,收回视线继续往楼上走。
“总有一天我——”他发狠的声音响起。
岑兮没等他说完,便慢悠悠地打断道:“下次想再撞我,挑个好点的位置,不然还真死不了。”头都没回。
谁还去管背后的人被气死的那副模样,岑兮不懂,这些人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明白一个道理呢,那就是:私生子永远都只是私生子。
岑兮少来这边住,但是卧室永远收拾得很清爽,他靠在阳台上听着夏天特有得蝉鸣声,倒觉得挺惬意,是个挺好的夏夜。
所以当手机铃声响起时,他不太高兴,直觉告诉他,有人要破坏这份静谧了。
拿起手机一看,陶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