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53.梦魇
纪星自小被保护得很好,最大的压力也就是纪父对他的严格要求和希望他毕业能进公司,为纪家出一份力的想法。
这种事在任何大家族里都很常见,外界的眼光、评价,来自家人的严格和高期待,他们的路一早就被注定了,没有什么自由可言,也就年少时能发发疯,一旦毕业开始工作,很多事就由不得他们说了算。
但相比失去自由,换来的却是普通人奋斗一辈子也爬不上的顶端——权势、金钱、别人的敬仰尊重、丰富的人脉资源以及只要不出意外,能顺风顺水一辈子没有后顾之忧的好日子。
而自由从来都是相对的,纪星在金三角待了这些日子,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可哪怕他曾经和父亲有过很大的分歧,有过争执和反抗,在齐琛面前那都是小打小闹。纪星是在家人的爱护下长大的,这毋庸置疑,纪父虽严格,哪怕是打着“为他好”的旗帜,也是关心他,爱护他的,更别说纪母和他的大姐、二哥,从来也不舍得他受一点委屈。
所以纪星很难想象,齐琛的少年时代会过得那么黑暗。
“我老家在一个靠山的偏僻小村子里,母亲是被买来的——不是拐卖,村子里男人太多了,没有适婚的女性,我爸到了结婚的年纪家里就用扁担挑着两筐钱翻过山去隔壁村子里买媳妇,我们那边这种事很常见。”
说得好听是彩礼,实则男女方彼此都不认识,也没见过,没有什么媒婆牵线,就是挑着钱去找适婚的人家,女方家接受这个价格,能嫁就嫁了。当天就能将人抬回家去等着办喜事。
纪星听得很懵:这简直像是出门买菜一样。
“我爸和我妈的感情不太好,经常打架,我妈脾气比我爸还暴躁,有时候我爸打不过她,就会拿我和弟弟撒气。”齐琛道,“我弟弟比我小两岁,长得弱鸡似的,胳膊上没几两肉,成天也没人照顾,春夏秋冬都坐地上……”
齐琛见纪星一脸无法理解的样子,主动解释道:“家里穷,没什么家具,屋里就一张床,一家人都挤在一起睡。弟弟从小穿的衣服是我和我爸的。”
齐琛所在的地方相对偏远,要去镇上几乎得花上一天的功夫。
村子里没什么可玩的,连台能看的电视也没有,房子破破烂烂,常年漏雨——其实家里长辈但凡勤快一些,也不至于活成这样,就算是去工地搬砖,一年也能拿回来不少钱。
可齐琛家不一样,齐父是个出了名的懒鬼,能躺着不坐着,能坐着不站着。
一家人就靠吃着低保户外加门口一小片玉米地过日子,但那玉米也不拿出去卖,每年靠天生天养,有玉米了就吃,吃不下的玉米也不收,就那么烂在地里。
“小弟别的没学会,把爸的懒惰学了个十成十,从小就什么都不爱做。”齐琛说起这些,都不太敢看纪星的眼睛,家庭的关系,让他骨子里始终有一种自卑和羞愧。
纪星摸了摸齐琛的手,两人四目相对,纪星亲了齐琛的嘴角一下,给他无声的鼓励。
齐琛有些动容,蹭了一下纪星的脸——像头猛兽低头撒娇,意外地让人心里发软。
“我初中的时候,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齐琛继续说,“村里男孩多女孩少,我发现我对女孩没什么兴趣,反而对男孩关注更多一些。初二下学期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个……”
齐琛有些紧张,舔了舔嘴皮,似乎不知该怎么说这件事。
这件事影响了他的后半生,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成了他解不开的心结。他偶尔会做恶梦,梦里都是当年的画面,那段羞耻的、难堪的、被人骂做恶心丑陋的记忆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哪怕后来他长大了,明白了很多,却也始终无法放下。
年少时代产生的心理阴影,除了自己看开、控制
、隐藏或者学着和自己握手言和,努力走出来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痊愈的办法。能走出来也不过是放下过去,但伤口依然存在,不会消失。
它将成为一个覆盖着厚厚灰尘的伤疤,轻易不能触碰,一旦触碰,依然会连着肉生出钝痛来。
有些事过不去,永远也过不去。
就这么会儿时间,齐琛额头冒出了冷汗,他沉默了许久才干哑道:“我喜欢上了一个……疯子。”
纪星心头一跳,脑袋里嗡得一下,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齐琛脸色发白,闭了闭眼道:“他当时二十……二十多岁,长得很好看,他家里人不管他,也不带他去看医生,他时而正常时而疯癫,据说这是遗传的。”
一个刚刚发现自己喜欢同性,并会产生冲动的小男生,认识了因为发疯迷路偷溜到家门口来的疯子青年。
青年长得十分好看,当时的小齐琛再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他瘦弱、清秀,一双眼睛浑浊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古怪的美。
他在齐琛家的玉米地里偷东西吃,被小弟发现了,青年慌不择路地逃跑,齐琛追了过去。那人跑不快,感觉手脚不协调似的,很快被齐琛扑倒在了地里。
齐琛压在青年身上,对方浑浑噩噩,吓得哭起来并不断低声道歉。
他哼哼的声音像带了羽毛,在齐琛心头搔痒,齐琛知道不可以,但身体的反应却完全不受控制,那是他第一次对着一个同性有了反应。
齐琛吓得不行,连滚带爬从青年身上翻了下来,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是惊魂未定。
好在青年这时恢复了正常,他没有责怪齐琛,因为难得清醒,教了齐琛一些生理上的常识。原来他没发病以前是一位老师,后来发了病,只能被接回老家,就这么断送了未来。
他一天里清醒的时间不多,正常时是非常温柔耐心,像清风一样令人舒服的人,而当他疯起来时,他笑声恐怖,模样狰狞,像是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
齐琛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好奇,可能是同情,可能是那一瞬间的冲动,他有意识地和青年来往起来。
青年清醒时会跟他讲很多外面的见闻,让他要走出去,多看看,不要留在小村子里,不要毁了自己。
而青年疯癫时,齐琛就陪着他满山乱跑,摔得一身泥,青年大哭大叫时,他就躲在一边偷偷地难过地看着。
他对青年说:“等我长大有钱了,我带你去看病。你家不管你,我管。”
那大概是小少年此生第一次主动给出的承诺,带着一颗少年炽热的,有些害羞又有些不安的真心。
青年捏了捏齐琛的脸,不置可否。
“我跟他相处了……几个月,家里人不知道这事。”齐琛道,“后来有一回,我……我没忍住,在他发疯的时候,亲了他。”
齐琛说这话时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见了,很难想象一个近一米九的大男人,脸上布满了羞愧、尴尬、难堪,还有无法言说的悲伤。
他说得很艰难,纪星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切都超乎了他的想象。
“我也说不清当时是什么心情,就是没忍住。”齐琛垂眸看着地板,手心里都是冷汗,“我对他有好感,喜欢他,但我不应该……我知道我趁人之危,这很不对,而且有些……”
齐琛动了动喉咙,“变态”两个字他说不出口。
这是后来他的家人、他的弟弟、他的邻居们骂他的话。
“变态!连个病人也不放过,恶心!”这些谩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充斥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连头也抬不起来,背脊也压弯了。
纪星想起了齐琛发现被他调查隐私时,那一瞬间
失控的愤怒,那愤怒里带着某种自暴自弃,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的恶意,有种违和的发疯感。他想将人拖进深渊毁掉般不顾一切的模样,和他之前展现的温柔体贴、从容淡然完全不同。
就像是突然被分割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时候纪星就觉得奇怪,齐琛整个人充满了矛盾,藏着巨大的秘密,如今他知道了,这个秘密伴随着对方青春期的骚动,无法自控的情感和自责,像沼泽一样淹没了齐琛。令人窒息。
他的内心或许一直带着某种毁灭一切的疯狂,也许就是后来选择拳击的重要原因之一。
“后来呢?”纪星抱着齐琛,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不想说就别说了,我发誓,我没查过你的家庭。”
齐琛当日最愤怒的,其实并非是调查他被陷害这事,他怕得是别人查到他的老家,这才是他真正想隐藏的秘密。
“我就亲了他那一次,但被我弟弟看见了。”齐琛道,“他告诉了家里人,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骂我变态,占一个病人的便宜。他被他的家人带走锁起来了,我……被我爸毒打了一顿,从家里赶了出去。”
他们受不了有一个比疯子还疯的儿子,受不了这样一个变态和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
村支书得知此事,暂时将他收留在家,但情况却越来越恶劣,村里的人吆喝着要赶走他,他去上学,也被同校的人欺负。
那时候他还没有长得这么高大,加上家里穷吃不饱饭,大风一刮就像会被吹走似的,连着几天他都带着伤回了村支书家。可被欺负,被蔑视,也只是命运的雪山崩塌前的小小警告,几天后,他就听说了青年在家自杀的消息。
拳馆里安静下来,四周寂静极了,纪星几乎屏住了呼吸。
两人一时谁也没说话,似乎双双不合时宜地走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齐琛才沙哑着嗓子道:“是我害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