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泅暮崖是罱烟的一块圣地,囚禁着拥有大过失的长老与弟子。这里千年冰雪,无阳无月。
季淮堔被关在此处,已逾两个多月。
罱烟对弟子一向宽容,并没有散去他的修为,然而在这样的不毛之地,修为早已不是最重要的了。
只是,孤独。
季淮堔一心求道,如今落得这样下场,心中却也没有悲凉,只是有点……孤独的感觉。
他叹了一口气,运气游走全身,驱逐寒意。
“想出去吗?”一个人声突兀响起。
季淮堔看看虚空,说道:“不想。”
守山门的糟老头拎着酒壶凭空出现,听到这样的回复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两个月间,这样的问话与回答重复了无数次。
“给,”糟老头将酒壶塞给他:“喝酒暖身。”
看着他没有扭捏地大口吞咽着热酒,糟老头劝道:“这罱烟不过是伪君子门派,你何必在此受罪?不如与我出去,我教你法术,定比李丘那厮教得好。”
季淮堔怅然一笑:“从我进罱烟,已近十余年,罱烟传我道业,解我身惑,有如再造。”他将酒壶盖起,递给他,说道:“我此番纵有千万般理由,也确实是错了。错了便是错了,我心甘情愿在泅暮崖思过。前辈,你不必再劝我了。”
糟老头沉重道:“可你的远大抱负呢?你打算在这里呆一辈子,又如何踏上登仙之路?难道你还希翼你师父或者是傅欺霜那个小丫头来救你不成?”
季淮堔自嘲一笑,哽咽道:“仙?仙……我即便再怎么修行,也只是魔了,我……我已入魔道了。”他眸中光芒泯灭成灰:“傅师姐……从前我便不配她,如今与我不过是天上皎月,望而不可得。”
“别妄自菲薄,”糟老头拍拍他的肩膀:“你是一个好苗子,只不过失误一时罢了,谁说修行一途,成仙才是对的?成魔便是错的?你心性不错,竟还看不明白,是仙是魔,不过一字之差,随心而欲,坚守本心,方得始终。”
“谢谢前辈指点,”季淮堔躬身一礼,道:“只是……再给我些时间吧。”
“你好好想想,莫误了自己。”糟老头知道他已经开始动摇,心中十分满意,笑眯眯道:“我明天再来看你,与你对饮。”
季淮堔点点头:
“好。”
修真无岁月。
傅欺霜闭关了。
殷墟想念了几天,实在受不住便也跟着闭关,却没有选择突破,只是一味巩固。
前身急于求成,想要盖过傅欺霜的风华,结果导致体内经脉细涓,外强内弱。
实际上这身体再恢复鼎盛需要的时日还很长,幸好业火红莲有温养经脉之效,省了她不少事。
傅欺霜再出关时已突破至分神期。举手投足间,大势浑然天成,随心而动。
宋明修来看殷墟时,告诉她师姐出关一事,殷墟几乎立刻停止了修行,毫不犹豫地去看傅欺霜了。
看得布袋直摇头。
痴人呐痴人!
这后来,殷墟与傅欺霜几乎日日呆在一处,殷墟的房间更是成了一处摆设,连茶几上都落了灰。
两人就像拔河,都拧着一股劲。傅欺霜是害怕输,殷墟是不敢输。
只觉得这样一直相处下去,也不失为一种莫大的幸福。
白衡殿。
白丘道人与宣柔、白莲坐在一起,空气中凝固着一份沉重。
白丘道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宣柔:“为师只是叫你写一封邀战书信,为何不写?”
宣柔坐立不安:“师父,我打算提升至出窍期,再向殷墟发起挑战,现在……我怕打不过她。”
白丘道人淡淡道:“我只是叫你写封书信,这信另有用处。”
宣柔一直以来都害怕师父,如今关系自身,终是忍住惧意,问道:“不知有何用处?”
白丘道人僵硬着表情,冷冷道:“我叫你写,你便写,难道你现在翅膀硬了,就可以忤逆我了?今天你是不写也得写。莲儿,去拿笔墨纸砚来。”
“是。”白莲看了宣柔一眼,退下去拿纸笔。
宣柔咬着下唇,终是不敢再反驳,默默受了。
殷墟在众目睽睽之下接了宣柔的挑战书。
她知道,宣柔挑衅已久,这一战避无可避。
白莲在将挑战书递给她时,欲言又止。
殷墟看着她:“有话快说。”
她对这个白莲没太多好感,大约是对白莲花和玛丽苏天生的厌恶感作祟。
白莲扭捏说道:“我知道你们积怨已久,但请殷师姐手下留情。”
殷墟挑挑眉,接过挑战书说:“好。”
宣柔尚未至出窍期,她不觉得宣柔斗得过她,只是这人这般猴急,莫不是有什么隐晦强劲的手段?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宣柔再有手段,也架不住她法宝多吧?
于是殷墟定下了心。
她和宣柔毕竟都身处罱烟,低头不见抬头见,没过三五日便意外遇上了。
宣柔仍是鼻孔朝天:“殷墟,虽然现在下挑战书是个意外,但我还是会全力以赴。”
殷墟点点头道:“我也是。”
宣柔道:“殷墟,我原本以为打败你只是一个目标,却没想到成为执念。执念太深易生心魔,所以我必须和你做个了断。赢,或者输,我都甘之若饴。”
殷墟深表疑惑:“执念?”
宣柔轻声说道:“当日在清河镇,蜉蝣道人潜心生念,我在那里打败了你……不对,是打败了我执念幻化而出的你。”
清河镇……
殷墟皱眉:“当日不是只有季淮堔才被执念所惑?”
宣柔斜眼睨着她,冷冷道:“谁说的?我们六人都被执念困扰了,只不过大概执念有差别,只有傅师姐和季师弟深受其害。”她说着,恍然大悟,眉角飞扬:“傅师姐受伤一事,你还不知道吧?”
殷墟目光凝固,喃喃道:“她……受了伤?”
“果然她有意瞒着你?”宣柔掀唇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也难怪,伤她的执念……可是你啊。”
殷墟恍惚地走在山道上,潺潺水声、喳喳蝉鸣、悦耳鸟语,都变成了轰鸣的噪音。
她觉得这身体轻飘飘地,不是她的了。本来也不是她的,是……那个殷墟的。
伤了师姐的那个人,是师姐心里的执念,是殷墟,是从前那个,想要害死师姐的殷墟。
原来师姐还是没有全然信任吗?
难道她就要一直吃前身种下的苦果吗?
殷墟心里又慌又乱,抬头便瞧见迎面而来的傅欺霜。
刹那间,天地都成了陪衬。
她的师姐,不管身处何地都是一幅迤逦清绻的山水墨画,便是那轻风卷起地齐腰长发,都美得惊心动魄。
傅欺霜由远至近,面带关切,音色婉转:“师妹,怎地离开这般久?”
殷墟目光好不容易找到了焦距,说道:“我在书阁看到一个有趣的书,一时流连忘返,师姐要不要听听?”
傅欺霜没有作声,走过来伸手为殷墟抚开左肩的衣纹。
殷墟清清嗓子,说道:“师姐要听吗?”
“你说我便听,何故反复问呢?”
“那我便说了,”殷墟看着傅欺霜,认真说道:“说是古时候有个农夫,有一次被蛇咬了一口,没有死,但以后看到与蛇相似的绳子都害怕。”
傅欺霜沉吟不语。
殷墟追问道:“师姐,你说那个蛇对他影响真的有这么大吗?”
“大概恐惧大于理智吧。”
“那师姐若是被蛇咬了一口,还会允许她的靠近吗?”
傅欺霜淡淡地说:“它既咬了我,说明不喜我,为何还会靠近?”
“如果靠近了呢?”
“没有如果,我不是那个农夫,”傅欺霜郑重地望着她,直望到殷墟的眼底:“你也不是那个蛇。”
“……”
“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傅欺霜猜测道:“宣柔?”
殷墟苦笑:“师姐总是那么聪明。”
傅欺霜沉默片刻,轻柔道:“不要乱想好吗?”
殷墟瘪着嘴,此刻被傅欺霜一哄,更加觉得自个好委屈,她禁不住抱住傅欺霜,喃喃道:“那师姐要信我,我再不会害你了。”
傅欺霜下意识扫视四周,见四下无人,方才落下心,又觉得自己反应太大,惹得耳尖薄粉,却是怔了怔,轻轻扣住殷墟的肩膀:
“……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