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8 5】
温亭继任家主典礼的那天, 春承推了一应事宜在家照顾累倒的病人, 每天连轴转还不好好吃饭,是个人都受不了,哪有不生病的道理?
闺房,至秀被她搀扶着坐起身,脸颊浮现着教人心疼的病色:“温亭人生很重要的一天,你不去吗?”
“去什么去?”春承没好气地瞪她:“我未婚妻都累倒了,我还去什么?”
她端着药碗坐在床沿,漂亮的手指握着白瓷勺, 一如既往得好看。至秀看得顾自走神。
“发什么呆呢?来喝药。”
“你喂我。”
春承本来挺生气, 见了她这副耍赖的模样须臾被哄得绽开笑:“只要你好好的, 别说喂你,把你当小祖宗伺候都行。”
生病的人爱撒娇, 白瓷勺喂到唇边, 至秀饮去了上面的汤汁, 咬.着勺子不松口, 春承怔然, 仿佛她咬.的不是瓷勺,而是自己的手指。
俊俏的小脸微.热, 另外一只手轻轻挑起她尖尖的下巴:“看你瘦的,长身体的时候,胡闹什么?”
至秀害羞地松了口,喂一勺汤药,春承喂她一粒蜜饯, 苦口婆心道:“治病救人什么时候都没有尽头,好身体才是最大的本钱,这几天看你忙得脚不沾地,我有多心疼你到底知不知道?”
似乎是不习惯说这样示弱的话,她板了脸:“再有下次,你就不要去扶济堂了!”
说完了又觉得态度强硬怕伤了秀秀的心,春承愁得皱了眉:“你听话好不好?”
“嗯。”
一碗药喝完,至秀拉着她的手:“你真得不去吗?”
“去做什么?”春承扭头将药碗递给桂娘,桂娘离去前打开了窗子,炎炎夏日,蝉鸣声钻进来,平添了几许人间烟火气。
“我对她无意,且还有了你,温亭……我只当她是老师。她处处都好,唯一不好的,是不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你也知道我是女子,她爱得从来不是我,是穿着男装的春少爷。秀秀,我不想伤她,我远着她,避着她,才是对她好。”
至秀摸.了.摸她的脑袋:“我懂了。你是个好人。”
“什么好人?”
“你不喜欢她,也没有吊着她,你冷着她,是对她负责,对我负责,所以你是个好人,是君子。”
“有吗?”春承冲她眨眨眼:“是谁前几天说我是个坏胚子来着?”
至秀莞尔:“谁让你不老实,非要……”
“非要什么?”
“你!”脸颊红透了的女孩子裹着被子侧身背对她:“你明知故问。”
“哼,反正我早晚会看到。”不好欺负病中的人,春承斯斯文文地理了理衣袖,提了提眼镜:“睡吧,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守着你。”
羞□□脸红的少女心里微甜,昏昏欲睡的午后,她转过身来扯了扯春承衬衣袖口:“你也上来吧,那样趴着不舒服。”
“可以吗?”
至秀浅笑:“我不信你会趁人之危。”
春承定定地看她一眼,脱了鞋子躺在她身侧,薄薄的锦被盖着肚脐,两人谁也没说话。
同床共枕,且是在白日,人真的在她身边睡下,至秀平躺着,脑子里却是在想那晚的场景。
那晚春承在房里喝多了酒,缠着她非要看看她穿小衣的样子,连哄带逗,她险些就应了。
醉的是春承,又不是她,她羞得把人赶出去,由着桂娘搀扶着醉酒的人回了东院。
事后她足足两天没给春承好脸色,怪她在生意场上和不三不四的人学了坏。
扶济堂的事多,忙起来没头,忧思过重,往常她总担心春承弱不禁风,谁晓得自己也有受凉病倒的一天。
夜里她睡得昏沉,毫无预兆发起高.烧,难受的吟.声吵醒了枕边人。
那一夜是如何的兵荒马乱,她从书墨嘴里听到了一二,经此一闹,春承宿在她闺房的事没法再瞒。
至秀唇边飘出一缕叹息:“你睡了吗?”
“没有。”
“你…离我近点。”
春承眼睛蓦地睁开,清亮的眸子倒映着她的影,至秀咬.唇:“你再不过来,就……”
“过来了!”
动作倒是快。
至秀依.偎在她怀里:“抱我睡……”
“嗯嗯!”
无人搅扰的午后,闺房大床上,年轻的未婚妻妻相拥而眠,意识不清时至秀仍在想:快点吧,快点长大吧,太难.熬了。
温家,客似云来。
陵京给新任家主面子的人很多,推杯换盏,温亭多少饮了些酒。
久等的人不来,她心里烦闷,面带笑意地和各方生意场上的人.精寒暄。
春承没有来,但应有的礼数丝毫不缺,打着‘一日为师,终生为师’的旗号,给足了温家主排场,且是以春家继承人的身份,将人捧上云端。
今日宴席散去,所有人都晓得,温家新任家主与春家少爷有师生之谊,单凭这份交情,春家顺理成章地照应温家生意,在陵京,这位女家主,无形中再次得了春家保驾护航。
春家的根在南方,可人脉、地位,从不分南北。
这是春承唯一能做的了。
温亭聪明,今日这份人情越重,她们往后在一起的可能就越飘渺。
酒入愁肠,成功晋升一家之主,用短短时日掌握话语权的温亭,得到了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权势,却永失所爱。
一啄一饮,有得有失。风云变幻,谁也说不清明天会发生什么。
她振作起来游走在名流权贵之间,前来观礼的人们看着春风得意的温家主一步步走到万众瞩目的高台,她笑着举杯:“温亭,谢各位捧场。”
仰头,红酒漫入喉。
……
两个月的假期,为了支持未婚妻,春家少爷做了件震惊陵京的大事。
喜鹊枝头叫,大清早,青花里的老.鸨冷着脸踢开姑娘们的房门:“睡睡睡,太阳都晒屁.股了!春家那棵摇钱树过来了,还睡?快起来,见客!”
堂子瞬间变得闹哄哄。
待客厅。
矜贵斯文的春少爷抱着药罐子,一手屈指叩在桌面,阿喻守在她左侧,桂娘冷眉冷眼地杵在右侧。
春花杏花没跟着进来,这地儿到底是惹人诟病的红尘地,况且来这是为办事,春承留她们坐在车里,陪着秀秀聊天。
至秀医者仁心,打心眼里怜悯这些悲苦命不由己的女子,弄堂里不干净,青花里的姑娘们仗着年轻蒙恩客垂怜,一行有一行的艰辛,想要留着清白身,想要在这行里混出个人样,难。
年老色衰,染上一身脏病,逃不了被丢到北边乱葬岗的命运。
她接诊了不少病人,伤患,见过她们身上的伤痕,看见了,就不能什么都不做。
本想跟着来,被春承一句话挡在外面——‘春少爷’逛窑.子还能被人称一句风流,带上未婚妻算怎么回事?
话糙理不糙,至秀顶着春家准少奶奶的头衔,不能不为两家名声考虑。老老实实坐在车里,盼着春承能早点把事解决了。
再肮.脏的地方,都有不屈的灵魂。再光明的地方,也有令人恶心作呕的败类。正如不惜用性命甘愿为年幼妹妹挡灾的素姑娘,正如离开京藤的设计系学生杨政。
人性光辉,孰优孰劣,谁好谁坏,有时候真得不能用身份来评判。
坐在待客厅的春承没耐烦地挑眉:“姑娘们绣花呢?怎么还不来?”
老.鸨完完全全拿她当陵京城的太子爷捧着,说话都不敢尖着嗓门,唯恐冲撞了贵人。
贵人来一趟青花里,她们这的姑娘身价都能翻两番,要能看中哪个包下来,那真是应了大清早喜鹊临门了。
劳累困倦的姑娘们按照姆妈的吩咐梳妆打扮,性情放浪的恨不能捯饬地花枝招展,还没见到人,就开始做飞上枝头做凤凰的美梦。
有人喜,有人忧。
别管来的是谁,举凡男人来这的目的都差不离,唯一区别是这位金尊玉贵的少爷身份顶金贵了点,还是明目张胆赶在了白天来,不教人睡安生觉。
更有人听说这次的恩客是春家少爷,铁了心拒绝踏出那道门。
春家准少奶奶在扶济堂悉心救了多少人,其中就有青花里的姑娘,见过那位未来少奶奶的人都拿她当救命恩人,哪能挖恩人的墙角?
不愿出来的,被逼着出来。
春承把玩着手上的金珠,金子的光芒,看得老.鸨眼里再装不下其他。
青花里一百二十八位适龄的姑娘都被‘请’了过来,春承抬眸,冷淡地问了句:“那些没长成的呢?”
没长成的?
老.鸨脸色不变,顶多腹诽一句世家子弟口味刁,又催着人把那些没长成个的女孩子喊过来。
来的人浑如一颗颗可怜的小白菜瑟瑟发抖盯着前方,春承被她们惧怕的眼神看得心里发堵,暗道:幸亏没让秀秀跟着进来,秀秀心肠软,可见不得这些。
如此想着,对着老.鸨更没了好脸色,神色如冰,不像来快活,像来砸场子的。
“这是青花里所有的人了?”
“对,春少爷,您看……”
春承起身,手揪着玉罐的猫耳朵,沉吟道:“谁想跟我走,站出来,我为你们赎身,还你们自由。”
一语,惊得弄堂再难安生。
老.鸨眉心一跳,看清她眼里的冷厉,骇得手脚发凉:果然是来砸场子的,这是要拆了她的青花里!没了姑娘的青花里,那就是座破窑!
她慌得迭声求情,被春承一道眼神死死钉在原地!
“我给你们三分钟考虑时间,愿意走,就站出来。”
机会摆放在面前,能不能抓住,由你们自己选择。
春家少爷一掷千金行善事,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份量很足。
很快,有人站出来。
站出来的这位是青花里有名的清倌,老.鸨肉疼地算计着能从这位少爷手里榨出多少油水。
有义无反顾奔向自由的,有徘徊不定的,有安于现状不肯逃离‘安乐窝’的。
无非舍不得几个花钱大手大脚的恩客,舍不得那些用金钱堆出来的虚荣和安逸。
没成年的那些女孩子看惯了弄堂里的脏污,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
一百二十八名姑娘,站出来了八十人。
那些僵着身子不肯动弹的,棱角被磨平,早早认了命。得到自由又能如何?已经不干净了。
挣扎的力气在几年前便用光了,习惯了卖笑,习惯了以色侍人,突然的拯救,反而不知怎么‘站’出来。
有的人站着,其实已经跪下了。
何其悲哀?
春家少爷领着八十名不认命的姑娘以及全部的幼童走出青花里,用财用势,压得老.鸨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一日,陵京街道围观者众。
春少爷英勇‘救风尘’,卫道士来不及下笔批判其风流成性,翌日,以春家名义兴起的纺织厂在陵京正式开张,来来往往,都是青花里熟悉的面孔。
未成年的被送进附近学校就学,她给了那些女子选择的余地,在她们决定毅然跟随后,快速给了她们安身立命的归宿。
人没了尊严不怕,怕的是你一直跪着,站都站不起来。
徐老爷子听闻此事拍着桌子叫了三声好,提笔撰稿痛痛快快地把徒孙夸上了天。
老爷子带头,跟着逢迎的人数不胜数。
温亭笑着在不少庄重的场合提及春家少爷,言语多有赞誉。
京藤校长针对此事发表了三次公开演讲,一次次振聋发聩,巴不得震醒世人昏聩的灵魂!
清流风气,在一个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上层人士的带动下,渐成气候。
很长时间,陵京娼.门,文人纷纷效仿‘救风尘’,得到自由融入生活的女子们感知到人间罕见的真诚善意,一度泪流满面。
人间险恶,但有光会照进来。
“我救不了太多人,能救一个是一个。”暗夜,被各界赞誉的春少爷褪去了白日的淡漠锋芒,小心翼翼抱着未婚妻:“秀秀,你亲我一下。”
至秀软软地在她额头落下一吻,依赖地窝在她怀抱:“春承,我们无愧于心就好。”
人力终有尽时,仰不愧天,俯不怍于人,足矣。
“明天就开学了,新的学期,春承,我们一起努力吧。”
明媚秀丽的少女,文弱贵气的女少爷,时光漫漫,路还很长。春承虔诚温柔地抱紧她:“好。睡吧,秀秀,好梦。”
“好梦,春承。”
京藤开学季,历练归来的学生们多了分稳重气质。
校门口车水马龙,至秀出于习惯看了眼刻着历届状元名字的三座牌坊:“春承,以后的我们,会比现在优秀。”
人群发出一道不合时宜的轻嗤,作为交换生的穆彩衣正式入学,身边站着一身儒雅内里蔫坏的夏二少爷。
为期两月的暑假,穆同学管天借了胆儿,反讽道:“救风尘吗?一群妓.子,也值当至小姐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