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小艾最近一次见春秋,是在七月中。春秋回国参与新书制作,接到小艾的电话,说一群老同学约出去坐坐。
那是几个为数不多的可以聊得轻松的朋友,他们吃了火锅,换了三个场地忆苦思甜。
聚会的末尾只剩下春秋和小艾两个人,将近晚上十点,他俩一鼓作气,将河边新开的几间咖啡馆坐了个遍。
分别的时候,小艾看着不远处的河风拂柳,握了一下春秋的手,有点儿动情地说:“春秋,我真的真的喜欢了你好多年,是不是因为咱俩认识时间太长你没发现?或者,你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喜欢我?”
春秋本能地望向他,四目相对之间有尴尬的气流划过。她小心翼翼地抽回手,沉默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到了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常态。
她说:“艾爷,我们一直在分别,从西安到成都,从厦门到欧洲。别人是越走越近,咱俩越离越远。而且认识十几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哪,生来一颗躁动的心,就喜欢不切实际的追风的感觉。”
小艾的目光随即黯淡下来。他冲着远处霓虹的方向轻轻叹,是啊,这不就是春秋吗?她从来都喜欢踮脚去够枝头上的苹果,然而自己却是一棵从始至终盘踞在她脚边,春风吹又生的绿草。她不喜欢低头看,所以自己自然而然被忽略。可换句话说,这不就是自己被她深深吸引的原因吗?
如此想来,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难过的。
就这样,春秋回到布拉格,小艾则不声不响地留在了厦门。
一次深夜的聚会,春秋认识了来自3.8维空间的男孩,他有个和身份一样特别的名字—慕唯。
那天是朋友芃芃婚礼前夜的单身派对,慕唯恰巧也是参与者中的一位。春秋喝到微醺,被慕唯一番“我来自3.8维时空”的言论降服住。
她指着他过分冷静的面孔咯咯笑:“先生,这种搭讪方式未免太老套了!”
慕唯轻轻夺过她的酒杯,眼神温柔地说:“你喝多了。我是认真的。”
派对过后,直到主角和客人们纷纷离场。慕唯拉春秋在吧台旁的皮沙发上坐下来,递给她一杯清水。春秋一脸茫然,正欲开口,没等她发问,慕唯便抢先一步回答说:“因为我是这间酒馆的老板。”
在自己的世界里,春秋每天准时去学校上课,课后在博物馆上班,与同事愉快地聊着八卦,受到来自世界各地游客小小的骚扰,在积着椴树花的广场上为一个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指路。
在慕唯的世界里,他睡醒去酒馆看人来人往,夜晚习惯蜷缩在浴缸里,房间里一片寂静,月光透过窗帘却怎么都照不亮四下无人的夜。
再平庸不过的日常,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越来越多的孤独占据着独处的时间。突然有一天醒来,他们彼此惊异地发现,身边温柔地坐着另一个人。
不久后的一个凌晨,春秋于梦醒时分接到小艾的越洋电话。他跟她说梦见她有男朋友了,比他矮,短发,挺成熟的。
春秋一惊,张开眼睛,问他:“那你对他说了什么呢?”
小艾沉默了一下,回答说:“我叮嘱那个人,要好好照顾你。”
春秋跟着沉默了。不知怎么了,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是慕唯。
“睡不着。”
发完这条消息三小时后,春秋成了慕唯的女朋友。
他隔着高高的窗台打了通电话,将辗转难眠的她叫出了公寓楼,问她:“去酒吧还是去我家?”
“想吃越南米粉。”她脱口而出,仰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慕唯皱了皱眉头,但还是立马将春秋拎上车,直奔东郊“越南村”的米粉店。一整天没吃东西的春秋,一脸生无可恋的春秋,一直以“矜持”作为人生基本语法的春秋,在一碗热腾腾的螺蛳粉面前现了原形。
她大口嚼着薄荷菜和田螺,感激涕零地道谢。吃了几口又突然停下,抬起头问他:“你怎么不吃?”
慕唯顿了顿,喝了一口茉莉茶,又望着她说:“钱包落在酒馆了,身上只剩下这点儿钱。”
春秋差点儿噎住,吸了吸鼻涕:“哥哥,我身无分文,手无寸铁,你若不嫌弃,我只剩下以身相许了。”
“成交。”慕唯眼睛一亮,瞬间笑开了花。
腾腾雾气里,春秋眯起眼睛,看着杂乱的店铺,然后抓起一大块油条送到慕唯的嘴边,两个人瞬间沉浸在那种蓬松酥软的错觉里……
慕唯来自3.8维世界,这个春秋早就已经知道了,早在芃芃单身派对结束后的那个周末,早在他邀请她去山顶吹风时短暂而热烈地握了握她的手掌的时候。
那之后,她用了整整三个多星期的时间平复自己内心的惊异、不解和疑惑,可终究还是理智满满地说服了自己。
慕唯风度翩翩,神秘而莫测,善于夜间飞行,眼中藏着和别人不一样的人间烟火。
而春秋真正相信他的来历,是他坐在餐桌前用目光打开一瓶香槟、切开一块羊排,以及凭空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那天晚上,慕唯带春秋到达自己隐秘的山顶小屋,春秋从窗户向外望,整个山坡散发着淡紫色的静谧的光。
慕唯熬制了好喝的3.8维迷迭香酒,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畅聊世界,后来,他们翻滚着,在浴缸里做了场划破空间的爱。
洗完澡,慕唯用手指点亮蜡烛,整个屋子瞬间暖光四射灯火通明。
春秋抱着猫,向慕唯发问,3.8维到底是怎样的概念?
慕唯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他从她手上接过猫,转身将一只苹果塞给她,言语轻巧地打了一个比方。
他对她解释说:“一只蚂蚁在一张纸上行走,它只能向右或向左,向前或向后走。对它来说高与低均无意义,因为蚂蚁是二维空间的认知者。这就是说,第3维的空间是存在的,但没有被蚂蚁所认识。同样,人类所感知的世界是由4维构成的(3个空间维,1个时间维),但人们无法觉察到其他所有的维。根据人类物理学家的看法,还应该有7个维的空间。尽管有这么多的维,但这些维是无法感知的,它们自身卷在了一起,被称为‘压缩的维’。
“你们所生活的世界,是三维的立体时空,而蚂蚁的世界是平面,如果它搬着食物行走,突然有人将食物从头上拿开,它会觉得这是一次灵异事件。就好比刚刚你看我徒手点蜡烛,瞬间移动,你也会觉得这是灵异事件咯。”
春秋迷迷糊糊地听着,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可当她想到他刚刚徒手切羊排的场景,眉眼之间的浓云渐渐散开,忍不住点了点头。
慕唯停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总之,这个宇宙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维度,存在着各式形态的个体,我们不过是上帝制造的一道公式里的演算品。那些看不到的不代表不存在,存在的也并非永恒。”
春秋稀里糊涂地听着,温柔打断他的话,并报之以抱歉的微笑:“如果像你说的,你真的来自另一个维度,那为什么我能看见你呢?”
慕唯正了神色,郑重其事地回答说:“从理论上简单解释就是,3.8维的我们能够随意进入任意维度更低的空间,只要我们愿意,低维度的生物们便能够察觉;若讲得浪漫一些,那是因为你愿意相信,因为你对这世界充满了好奇,因为我想被你看见!”
从那天开始,慕唯成了春秋真实无比的爱情神话,而透明的浴缸变成了她隐秘而固若金汤的辉煌城堡。
春秋和慕唯在一起了,这成为了他们之间的秘密,成了两个维度之间的秘密。他带她走进一座崭新的世界,展示给她与从前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们相互扶持着走了一段路,过着新奇的生活,跳舞、大笑、飞翔、社交,她在他的怀里肆意奔跑,在他的背上飞檐走壁,仅仅是在某个灯红酒绿的间隙,溺于沉默。
白天,他们和所有普普通通的年轻情侣们一样各行其是,下班去逛街,去购物,吃廉价的米粉和泰国菜,偶尔坐在昂贵日料店狭窄的榻榻米上喝一壶梅酒。周末,两人就手牵手漫无目的地晃晃悠悠,在人群拥挤的广场上十指紧扣,过着稀松平常的生活。
一旦到了日光落尽之际,春秋便身披一身奇异,徒手走入三维时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慕唯的猫咪会说话,门前的路面会发光,高脚杯里会自动斟满酒水,慕唯则像国王一般,坐在客厅的躺椅上轻挥手臂指点江山。
兴致昂扬的时候,他会背她飞上宽阔的屋顶。他轻轻扭头余光一瞥,眼下覆满绿草的山坡即刻转换成一片火光点点的平面宇宙。
慕唯递给春秋一个苹果,悉心指给她,哪里是自己的家乡,哪里是穿越维度的道路,哪里是他曾经踏足过的土地,哪里是3.8维以及人类的禁区。
每每夜深人静,慕唯载着春秋在城市上空游荡,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他们掠过一座座午夜的阳台,夜幕上映,看尽人间闹剧。
春秋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可当慕唯熔岩一般热烈的吻顺着命运的脉络,落在她的额头、脸颊、嘴唇、颈间的时候,春秋清楚地意识到,兴许自己被命运选中,精准无误地落入了现实的骗局,可眼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无妄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个月之久,春秋眼中一切新奇的事物渐渐平凡而麻木。
有天休假,春秋去酒馆找慕唯。看他不在,便向柜台后一个伙计打听。询问再三,伙计说他去了马克西姆大街南侧的“花枝”书店。春秋本来是想一通电话叫他回来的,可转念一想,不如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给他个惊喜,让他知道三维空间也有所谓的“魔法”。
当她乘有轨电车“叮叮当当”来到那间书店,她先是站在橱窗外面向里望。四十年代的装修风格,泛黄的书页,橡木扶梯,无一不散发着古色古香的气息。
一次漫不经心的张望,她对这间书店好感倍增。她轻轻伸手掌抵住玻璃,店门很容易便被推开。地毯正上方的风铃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紧接着,一个面目陌生的女孩出现在了书店一角。春秋正想上前打招呼,一个熟悉的声音想起,那声音低低的,更像是窃窃私语。
他说:“亲爱的,有客人吗?”
话音未落,门帘被翻起,慕唯的身影准确无误撞入春秋眼中,他站在那女孩儿的斜后方,上颚微微张开,眼神停顿,身体明显僵住。
春秋显然是想要表达些什么的,上前撂下一段毫无礼貌可言的脏话,或者问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可话到嘴边,突然语塞。她的脑中一遍遍回放着他方才的那句话。千思万绪通通集中在慕唯诚实而精准的措辞上—
他用的应该是“Darling”,而不是“Dear”吧。
久久地,他们谁都没有轻易上前。屏息凝神之间,春秋突然冲上去拽住慕唯的领子用力摇晃,口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看到的是真的吗?还是幻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慕唯眼睁睁地看着她却不回答。
春秋绝望地环顾四周,而后转身跑开。一直跑到街道的尽头她才停下脚步回头看,果然,慕唯没有追过来。
慕唯告诉春秋自己的来路,却向她隐瞒了另维空间的爱情法则。3.8维的爱情是注定了的南柯一梦,规则是有失有得,一切平等。
春秋坐在河心的小岛上,看夜雾渐长铺满水面。她伤心欲绝,奈何自己落入了一个巨大的谎言。可是为什么?这一切都并非空穴来风!
春秋突然想起来,在派对那晚,她亲口问过慕唯为什么选择在自己的世界里降落。当时,她的确喝得有些多,慕唯则笑眼半眯地对她说:“在3.8维的世界里,爱情是血液,我们必须通过不断地汲取爱来维持生命。因此你被选中了,这应该就是人们口中所讲的命中注定。”
多幸运啊!春秋暗暗揣测:无论真假与否,无论暂时还是永久,至少此时此刻,自己是他赖以生存的基本!对她来说,这就足够了。
然而此时此刻身临此情此景,春秋才明白,原来3.8维世界的好山好水好温柔并非唾手可得,而是用长久的安稳换取一时的海誓山盟。
可反过来想想,这不就是她爱上慕唯的原因吗?因为他的捉摸不定,他的变化莫测,因为他来自一个无比虚幻的国度,因为她永远弄不清他是如何出现在自己眼前,又会在未来的哪天不发一言扭头便走。就这样,他时时刻刻攥着她的心脏,令她忐忑,令她上瘾,令她欲罢不能。
虽然春秋喜欢一阵风过的快感,却更希望慕唯能够在自己的世界中就此驻足,不再奔赴下一段新鲜的追逐。
可这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是无法被阻止的,比如时光的逝去,比如阳光普照大地,比如空气的川流不息,再比如贯穿慕唯生命始终的心猿意马。
那件事终究还是发生了。虽然春秋不愿相信,可慕唯还是衣袖都来不及挥便凭空消失了。
那天早上,春秋去那家酒馆找他。酒馆显然还没到营业时间,却见一个面目陌生的年轻人坐在窗边抽烟。
春秋愣了愣,走上前去询问老板的去向,不料男孩笑着回答道:“我就是老板啊!”
春秋被惊得够呛:“你?!!”
“我就是老板,对了,这间店上个周被我盘下来了。你也是老板的朋友吗?早上有好几个自称老板朋友的女孩都来问过了。”
“好几个女孩……”春秋的思绪忍不住被钉在了那句话上。
男孩见她不接话,继续说着:“不过好奇怪,之前的主人连支票都没收下就杳无音讯了。如果你再遇见他,能帮我提醒他……”
男孩儿再说了什么,春秋通通都听不见了。她的大脑被浓重的烟雾充满,耳边传来单调而骇人的轰鸣声,她脚踝一软,觉得自己像是被塞进了一只真空的橡胶球,无助感如荒草丛生。
春秋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想要洗把脸,不料却站在镜子前面泣不成声。哭了好一会儿,她才拿出手机,翻开通讯录,虽然删了慕唯的号码,可那串数字却记忆犹新。
良久,她摁下通话键,一秒、两秒、三秒……接着那边传来冰冷而机械的声响:“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在过去的73小时中,同样是这段话,春秋听了上百次。虽说做足了心理准备,结果了然于心,可这冰凉透顶的声音依旧能使她泪流满面。
二十多分钟后,她从卫生间飘出来,泡了绿茶趴在窗台上看夜色,想诉说,于是拨通了小艾的电话。那时候是北京时间的凌晨四点钟,不料电话刚响了两声就被接了起来。
没等春秋说话,小艾脱口而出:“春秋?”
春秋被吓了一跳,张口就问:“你还没睡吗?怎么这么快就接了?”
小艾睡眼稀松地回答说:“这个时间,又是无号码显示,不是你还能是谁啊?
“对了,前几天给你买了麻辣泥鳅,鸡公煲,还有花椒、辣椒各种调料,周末正准备寄出去呢,差点儿忘了问,火锅底料你那儿还有没有?”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春秋听后,竟撂下电话捂住脑袋号啕大哭起来。
春秋在小艾的世界里存在了十几年,她却没意识到;小艾在春秋的阴影里守候了十几年,她习以为常。他们一起看王家卫,一起看李安,一起读卡夫卡,一起读雷蒙德卡佛,一起看了两百部电影,就算是身处地北天南,隔着江山湖海。
他们一起品茶,一起酩酊,一起失眠,一起唱K……他变得爱吃抹茶爱吃榴梿,她对川菜越发情有独钟。从前,他是个怀揣诗与远方的文艺花美男,为了她,他变成了个甘愿接受平凡生活的脚踏实地的普通人。
有时候,小艾觉得春秋像是自己嘴里的一块口腔溃疡,强忍疼痛咬破它,心里想着痛过就好,哪知第二天更痛。
小艾想知道的是,自己与春秋之间是否真的能够互相懂得。不是包容,不是照看,也不是退让或者一味的宠爱,而是懂得。像解一道数学题那样,经过曲折和明暗,看清一个人的内心,如果不能,好像也没什么,生活中确实有很多不如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