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起点
我死了。
该隐想。
地狱原来是一片漆黑。
他赤足站在光滑的实心地面上,摇摇晃晃,虚弱得不堪一击。
“该隐!”一个尖锐的声音喝道,“你可知罪!”
该隐站在原地,疲倦得说不出话来。
“饮下忘池水,重做红海人!”那声音又是一喝。
身旁响起了淋淋的水声。
我要忘掉亚伯了?
亚伯!
该隐心底猛地涌上反抗的冲动,返身向其他地方奔跑。
离开这里!
离开忘池!
远方突然出现一扇光明的门。
该隐猛扑上前,抓住门把手,拽开大门——
但虚弱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他了。
他向前栽倒,心底泛起无尽的绝望与悲伤。
我想回人间。
我想亚伯。
但他没落入虚空,反而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
“该隐?”那声音有些耳熟,“你醒了?”
该隐僵住了。
他怔怔地抬头,脊骨一节节抬起,发出咔啦啦的脆响。
“怎么没开灯……唔!”亚伯的声音消失在喉咙里。
唇舌纠缠,津液交织。
该隐用近乎窒息的方式确认自己的存在。
亚伯不明白对方的不安感从何而来,只好摩挲着该隐的脊骨,安抚他震颤的灵魂。
“赛特,你他妈的怎么还不死进地狱最深处。”
“我想去哪里还他妈的轮不到你来管。”
亚伯很想笑,但知道自己不该笑,只好默默捂嘴平复心情。
房间的灯已经打开了。
由于最近天空阴沉,加上窗帘厚重、照明关闭,整个屋子里是一片纯粹的黑暗。
而赛特利用了这种黑暗,捏着嗓子说话,用淋浴水声完美地吓住了大病一场、头脑发懵的该隐。
该隐被他气得几乎暴走,无奈受制于现在的身体状况,只能躺在床上和他争执。
“你给我记着!”他恶狠狠地骂道。
“谁给你记着。”赛特得意洋洋,起身要走。
“我送你。”亚伯跟着他起身。
“不用啦,陪病人吧。”赛特刻意加重了“病人”一词,“他现在不再是不死之身,头疼脑热会很常见,你们都学学吧。”
赛特合门出了房间。
屋里回归宁静。
亚伯折回床边,看见两眼通红的该隐,忍不住捏住他的腮帮子,笑出了声:“傻瓜。”
该隐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抓住亚伯的手腕:“我要被他吓死了。”
他的语气很疲倦。
“别怕。”亚伯在他的床边跪下,抚摸他的额头,“都结束了。”
“我真以为我死了。”该隐的声音很凄凉。
“我会去忘池等你。”亚伯告诉他。
“不……”该隐摇摇头,“我们还是在红海好好地活着吧。”
“那你可要多注意身体。”亚伯叮嘱他,“现在开始,没有诅咒了,该隐。你现在和赛特一样,只要好好照料自己身体,就能一直活着。”
“有你陪我。”
“有我陪你。”
“我爱你。”
“我也爱你。”
“抱抱我。”
“嗯?”
“抱抱我。”该隐眼巴巴地望着亚伯,“我难受。”
亚伯隔着被子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傻瓜。”
该隐拉着亚伯不让他走,亚伯只好遵从病患的意愿,与他躺在一起。
“别担心,不是什么大病,睡一觉就好了。”亚伯安慰他。
“你猜我会梦到什么?”该隐小声问。
“梦境本来就离奇多变。”亚伯轻笑道,“祝你好梦。”
“啊呀,啊呀,”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真是个体贴的小天使。”
谁在讲话?
亚伯转过头去,入眼的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漆黑的原野。
远处坐落着一个巨大的龙形雕塑,下方站着一排排的人。
亚伯依次望过去,不由得心惊。
这些全是他熟悉的脸:维莱恩、克鲁尔、黛丝、格塔、梅里亚,甚至还有人类的始祖——亚当与夏娃。
他快步向这些人靠近,但走到一半,脚步又放缓,心里有些犹疑。
这些似乎……是活人?
“向观众致敬!”先前那个声音又响起来。
“感谢您的参与!”演员们齐齐向亚伯鞠躬道谢。
他们的面容开始变化,肤色变深、五官模糊,有的头顶长出犄角,有的肩膀覆上黑袍,活脱脱一群魔鬼的集会,嬉笑着向亚伯挥手致意,接着,在一个响指声里倏地烟消云散。
亚伯猛地抬起头。
龙形雕塑的顶端站着一个少年,顶着满头乱发,挥舞手臂冲着亚伯打招呼,身上的橙黄色的小火龙睡衣跟着他的动作左右摆动。
他的模样虽然平易近人,但身后那对凌乱的漆黑羽翼着实令人生畏。
“彼列!”亚伯喊出声来。
“小朋友,”梦境的魔王从石雕顶端一跃而下,平稳降落在漆黑的原野上,向着他走过来,“我等你好久啦。”
他们第一次见面,按理说没结过什么仇怨,可亚伯万万没想到,魔鬼竟从空中抓出一柄做工粗糙的石斧,向着他劈头砍来。
他连忙向后退,但动作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斧头朝着自己的胸膛直砍下来,只好抬手格挡。
——挡到了一片空气。
彼列手中的斧子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这反应不行。我的速度还没有当初该隐快呢。”
亚伯的心脏怦怦直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彼列露出温和无害的笑容:“想起来什么没有?”
想什么?
他的疑惑显然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彼列只好摇头叹息:“忘池之水果然名不虚传。”
“你——”亚伯被他噎了一下,“你找我有事吗?”
“梦箱售后为您服务。”彼列咧嘴一笑,“来,我们躺下好好谈。”
躺下?
亚伯还没反应过来,被一阵强烈的目眩击得头昏脑胀。
火龙雕像分崩离析,黑色天幕渐渐透彻,漫天星河在头顶急速流淌。
整个世界在飞逝的时光中混沌一片。
下一秒,时空停滞了。
他躺在吊床里。
吊床在空旷的原野上微微摇动,两头牵着两棵高大的桦树,冰凉的水垫在背后克制地流动。
亚伯望着天空愣了半晌。
他看不见彼列的身形,心里自在了不少,但仔细想想还是觉得不妥:“我能站起来吗?”
“面对你的内心。”彼列道,“你已经很累了。”
这话没说错。
他确实很累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我们就可以开始了。”彼列一本正经地开场。
亚伯没接触过魔鬼,这一次倒真因为彼列的奇怪行径有了点兴趣,便配合地点点头:“没问题了。”
“请对演员们的表演做出评价。”彼列的第一个问题中规中矩。
但亚伯的问题比他还多:“都是你的手下?全是真人?”
“那是当然啦。”彼列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感谢你的配合,不然在每个场景里呆的时间太久,预算撑不住。”
亚伯抽了抽嘴角。
他突然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彼列像模像样地咳了一声,继续追问:“你怎么评价本次的演员和总体的梦箱计划?”
亚伯清了清嗓子,这回打算认真回答。
他的胸口突然多出一个扁平的扩音器。
“大声说话很费力气。”彼列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指导道,“留着力气处理真正重要的事情。”
亚伯躺在吊床里,扩音器压在胸口,整个人顿时颓废起来。
“演得很真,我很感动。”亚伯心想——下手够狠,死了好几次,能不感动吗——“梦箱这个想法挺独特的。我从来没想过利用梦境做这种事情。”
“做什么事?”
“体验与救赎。”
“这话很讨巧,小朋友。不过你高看我了,”彼列嘿嘿笑起来,“起初我只是想看情感调解罢了。”
“情感调解?”亚伯愣住了。
“哦,我总忘记你不记得。”彼列啧了一声,“咱们从最开始说吧。你觉不觉得他罪有应得?因为一时冲动残杀手足,正常人谁能做得出这种事?”
这回,亚伯沉思片刻才开了口:“如果梦箱的设定没问题,他的父母对他的负面影响确实很大。他的异常行为……其实都有迹可循。”
“哦?”
“你能不能看见梦箱里的情况?”
“隐私至上,我当然看不见啦。”
亚伯回忆起平原上的日子:“……总之,他所承受的轻视和谩骂绝对超出了一个孩子所能承受的范围。”
他只瞥见了几个片段,但也就是那几个片段,已能让他感受到深深的压抑、无助与愤怒。
“但你同出此地,亚伯。”彼列指出这一点,“怎么你就升上了天堂?”
“也许正得益于该隐的帮助。”
彼列感兴趣地问:“他自己都做不好,怎么帮你?”
“他从父母的言行中体会到谩骂、指责和其他负面情绪,就会控制自己的言行和情绪,不再重复伤害其他人。这是一种学习能力。”亚伯越说,越觉得该隐是个好孩子。
“喔,那你看他学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亚伯叹了口气,“我忘了。”
“哎,我总是忘。”彼列也叹了口气。
“你呢,彼列,”亚伯问,“你又是怎么接触到该隐的?”
“我?”魔鬼的语气很柔和,“我们见面的方式很独特。”
“怎么说?”
“我杀不死他。”
亚伯沉默片刻:“……你杀过?”
“对啊。”
平原上安静了好一会儿。
“有什么好奇怪的?”彼列在自己的吊床上扭了扭腰身,把吊绳扭得嘎吱作响,“梦境是我的地盘。他在我的地盘上终年游荡,我的提醒、警告、威胁都没用,只好亲自出手了。”
“你……能详细说说吗?”
彼列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干涩感,坦然地笑了:“小朋友,在天上接触的都是爱啊、美啊,听这些细节干什么?你只要知道一点就好了。”
“哪一点?”
“他不容易死,死了也会自己复活,我可以用他来练手。这一点对我很有益,所以我答应,替他牵线,找到一个叫‘亚伯’的人。”
亚伯的心脏颤了一下——练手?
“不用担心。你看他还不是这么过来了?该隐比你想象的坚强多了。”
亚伯深深呼吸一口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气息:“可他怎么知道梦里能……能找到我?”
“那我不知道。”彼列晃起手指,“大概是红海找遍了,所以换地方了吧。”
这话听起来十分悲凉。
“小朋友,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彼列咳道,“如果是我,我肯定不愿意再与该隐接触。”
“你怕他?”亚伯问。
“区区人类。”彼列咯咯笑起来,“我只是想起来就不高兴。该隐口口声声说想念,可他想的是谁?是那个平原上的同伴,还是眼前这个投入红海的天使?”
“彼列,一瞧你就没怎么接触人类,也没怎么来过红海。”
天使的语气一点也不避讳,气得魔鬼不高兴地哼了一声:“红海有什么好玩的?谁想去那里啊。”
“我猜你只是懒得去……”亚伯笑了笑,“在红海,最忌讳的事情就是高估人类的记忆。”
“什么?”彼列迷惑地问,“什么意思?”
“他活了这么多年,他的兄弟才陪了他多少年?”亚伯举起自己的两只手掌,“以弥赛亚的惩罚为界,他的前半生平静、祥和、无忧无忧,后半生只有血液、疼痛、孤独流离。所以他怀念过去,固守回忆,可是……”
“可是?”
亚伯短促地笑了一声:“你真觉得这世界上有什么‘长情’?”
“小朋友,你这句话真绝情。”
“这就是绝情?”亚伯问他,“你说,他‘深爱’的亚伯是什么模样、什么品格、做过什么事情,又能对他有什么影响?”
亚伯的一连串问题把彼列问懵了:“别问我啊,去问他……你难道觉得他答不上来?”
“他当然答不上来。”亚伯理所当然地点头,“他只会记住‘愉快’‘平静’,记住情绪与感觉。”
彼列一时间没有作声。
他隐隐约约明白了亚伯的意思:“忘记的不仅是你,也是该隐。”
“模糊的记忆编造相知,虚假的思维骤生骤死,这就是红海的本质。”亚伯的掌心浮现起薄薄的白雾,雾中微光点点,宛如星云缭绕指尖,“起初他怀念记忆里的兄弟,可有了我,我的形象就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你顶替了他的兄弟。”彼列小声道,“好吓人。”
“这是他的意愿,也是我的意愿。”亚伯不太满意对方的评价,“困守回忆有什么用?像塞特那样变成一个行走的执念吗?”
谈话氛围渐渐轻松起来。
“赛特怎么会和你搭上线,彼列?”亚伯诚心诚意地向魔鬼询问,“初代人类怎么会这样广泛地接触天堂和远地的造物?”
“太正常了,”彼列摇着吊床,“三界分歧初现,但具体的定位根本没有确定下来,那时候红海就是一个大杂烩,谁都能饭后去红海散散步,享受人类的膜拜和献祭。”
“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亚伯听懂了他的意思,小声笑了。
“巨大的变化。”彼列惋惜地点头,“弥赛亚说我们会破坏红海的平衡,所以限制所有人进出红海时的力量。没了力量,我们就是普通人类啊——有的连人类都打不过,所以都懒得去了。”
“那塞特时怎么回事?”
“他的头脑可比该隐灵活。”彼列摸摸下巴,“该隐在红海找你,找了好多年没结果,才想起我来;赛特可不一样,他趁着弥赛亚的规则颁布前就联系到我,第一句话是‘我把灵魂卖给您’,第二句话是‘求求您给我时间,让我在红海寻找自己的爱人’。”
亚伯赞道:“很会抓重点。”
“对吧?公平交易、感人肺腑,你说我能不答应吗?”彼列笑笑,“他找阿祖拉的灵魂,但那孩子的灵魂溶解在无数人的灵魂中,又怎么找得到!”
“彼列,”亚伯的声音轻了一点,“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局啊?”
“什么结局?”彼列的声音很无辜。
“阿祖拉已经融化,赛特的愿望根本不可能实现。”
原野上一时间没有说话声。
亚伯轻轻叹气。
彼列也轻轻叹气:“赛特和我的约定内容是给他时间,可不是找回阿祖拉。”
“所以他白白浪费了很多年,才知道人类的灵魂会在死后溶解崩裂。”
“也许吧。”彼列含糊地回答他,“我哪知道他不知道这个事实?”
“你没提点他。”
“我懒得说。”彼列捂嘴,小声道,“总有些事情,要亲身经历过才知道。现在他习惯了一个人,不也挺好的?”
“你可白白捡来一个红海的代理人啊,彼列。”亚伯的语气带了点谴责的意味。
魔鬼咂咂嘴:“高尚的小天使,别纠结这一点不放了。这是他自愿的,我也没逼他。”
亚伯没出声。
他知道、他知道彼列知道——赛特在红海的孤独堪比弥赛亚给该隐的枷锁。
但该隐的枷锁还有落地的时候,可赛特的希望落空之后,就是永恒的绝望。
赛特没做错什么。
不,他错在与魔鬼做了交易。
更让人痛苦的是,这种痛苦是赛特自找的,他一开始也许不甘心放手,现在却变成了无权放手。
他的痛苦灵魂攥在魔鬼手中。
或许这就是赛特憎恶该隐的原因。
“不提这种事情好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嘛。”彼列鼓起嘴,“跟我说说红海。红海是不是比天堂好玩多了?”
亚伯知道他这话有道理,轻抚前额,将注意力转开:“《街角》挺好玩的。”
“我知道《街角》,好玩的!”彼列积极道,但语气立刻变得惨然,“可红海和远地的网络不通,单机玩很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