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睡了吧?”黑影低声道。
听到来人声音, 阮羲紧绷的神经一下放松下来,睁开眼睛坐起身:“没有。”
能让他放心如此,因为进门的不是其他人, 正是回来后又出了宫的卞有离。
卞有离没想到阮羲还醒着,不禁吓了一跳, 模模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你酒醒得可真快”,然后摸索着点了一盏灯,拿到近前来借光又点了几盏,见光线亮起来后, 才放下烛台坐到床边。
刚坐下, 阮羲就感到从卞有离身上传来一阵极其突兀的寒气,明显是刚从外面带回来的。
“怎么穿这么少?”阮羲摸了一下卞有离的手臂,感到袖子上毫无温度,一脸忧心地道,“夜里多冷啊,你看你衣服上一点热气都没剩下。”
“是吗?”卞有离自己摸了摸袖子, 觉得的确如此, 便推了他一把,“那你往里挪挪, 给我点被子。”
阮羲愣了愣, 立即听话地往里面挪了一大块,在外面空出半张床的余地, 把被子也分过去一大半。
卞有离速度极快地脱了外衫, 很不见外地缩到床上,占去被子的一大部分, 并且不住地说道:“真的冷……冻死我了!”
在同一床被子之下,阮羲知晓卞有离此话并非夸张, 因为他也清楚地感受到了旁边人身上传来的冷气。他往旁边看了看,见卞有离把自己整个人都裹紧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地望着外头。
“你怎么会在这儿?”阮羲给他掖了一下被角,随口道。
卞有离懵了一瞬,似乎十分惊奇:“……这不是我的卧房吗?”
阮羲闻言也一下愣住了,他问卞有离为什么在这儿,意思是卞有离明明不在宫中,出现在此让他有些意外。
但卞有离的想法好像也没错。
而且这种理所当然把令华殿当成他自己所有的语气,让阮羲很一有种愉悦的感觉。
他默不作声地认下了这个误会,轻描淡写地掩饰道:“我是说,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我出去拿一样东西。”卞有离在被子里缩着道。
在这时候,正常人应该都会问问是去拿什么东西,可阮羲并不很好奇卞有离具体是去做了什么。他此刻只想问一句,是去哪儿拿的?
是去驿馆,找洛风拿的吗?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
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卞有离在被子里攒了一点温暖之后,终于把脸整个的露出来,笑道:“我去驿馆拿的,费了点时间。”
阮羲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只得微微笑道:“看来是很要紧的东西。”
“是啊,”卞有离虽然丝毫没有察觉阮羲的失落,“你怎么还不问是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
卞有离笑吟吟道:“因为是要给你的啊。”
阮羲愕然:“给我?”
卞有离从被子里把手拿出来,不知道在哪儿找了一阵子,然后伸到阮羲眼前:“对啊,喏,给你。”
在卞有离的手上,躺了一把精巧的匕首。这匕首的刀鞘像是由金线银丝钩织而成,可谓精致至极,外围镶嵌了几排圆润的各色玉石,列成十分奇异的图案,在灯下反射出一片莹光。
“……这是?”阮羲踌躇地看着,没有接。
卞有离干脆拿起阮羲的手,直接把匕首放到他手里,解释道:“之前在洛国有个铁匠见我佩戴雨施剑,拦下我问了几句,然后说雨施剑出炉时还有柄匕首一起,但只有他们王室知道下落。我今晚见到师兄时便问了一句,可巧就在一个使臣身上。你不是擅用匕首吗,我就一直想弄来给你。”
阮羲良久没有说话,直到卞有离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他,才缓声开口:“你这么晚出去,就为了拿这柄匕首吗?”
“对啊,”卞有离披着被子坐起来一点点,看着阮羲道:“这柄匕首叫云行,很厉害的,据说削钢如泥,滴血不沾,饮血如新,而且跟雨施剑是一对……你不喜欢吗?”
阮羲的反应跟卞有离意料中的有些不同,他并没有十分欣喜的表情,但目光又一直紧盯着云行,神色仿佛极其郑重,倒让卞有离心下忐忑,怕他不喜欢。
过了好一会儿,阮羲才用力地握住手中匕首,将视线转移到卞有离脸上,一字一顿:“没有,我很喜欢。”
卞有离当即放下心来:“你喜欢就好。”
就知道阮羲会喜欢,正如善剑之人对世间宝剑心怀憧憬,善匕之人应该也是如此,有最好的武器在手,一定会顺遂许多。
阮羲手中紧紧地握着匕首,凝视着卞有离的脸,温言道:“你去要,那人就给了吗,有没有为难你?”
“怎么可能就给我了,”卞有离笑起来,脸上露出一丝狡黠,“不过我跟他说,除非给我匕首,否则洛国通商一事免谈;如果给了我,我就在你面前替他们美言美言,多说几句好话。”
他这副得意的模样像是赢了什么赌约的孩子,带着单纯的稚气,惹得阮羲不禁失笑:“他就给你了?”
“他身为使臣,自然希望谈判成功,通商总比这个有价值。何况他并不觉得这匕首有多珍贵,只把它当成一般宝贝罢了。不过……后来我觉得不大好意思,就把那铁匠给我的古书送他了。”卞有离道。
阮羲好奇道:“铁匠还送了你古书,是有什么用处吗?”
卞有离非常干脆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想要这把匕首来给你而已。”他说完后想了想,似乎还是觉得自己的行为过于霸道,便又道:“大不了你过几天再送点别的给他,然后同意通商就是了。”
阮羲握紧匕首,笑着点了点头。
不知内里的古书,事关国祚的通商,此时都成了遥远而微茫的衬托,只有手中沉甸甸的刀鞘和眼前这个人,以及他无心的一句笑语,是最令人心旌动摇的存在。
阮羲在心里回味着卞有离刚才的问题,轻轻地想道:我喜欢啊,但不光是这把匕首。
再上早朝时,阮羲果然爽快地同意了洛国对通商的请求,卞有离也一点都没捣乱,还额外为洛国几位使臣要了一些赏赐。
既然出使的目标已经达到,洛风等人就没什么留下的必要了。阮羲大概也是这么想,在朝堂上就直接说,各位贵客离家已久,恐怕十分思念,会尽快准备饯别宴会给他们送行。
这幅模样,倒比离家的洛国臣子还要上心得多。
若洛使近期回国的话,洛风与卞有离这对师兄弟注定很难再见。二人的身份,几乎可以说是站在对立面上,相见的机遇极小还是其次,只要见面,恐怕就是因为冲突,还不如不要有这个机会。
所以这次分别,注定是一次郑重而艰难的分别。
下朝后,卞有离让闰六跟阮羲身边的人转告一声,就说自己去驿馆,等晚上直接去军营,不回宫了。
等闲来说,以闰六之前的身份,是没有上朝资格的,但可巧今天阮羲封赏有功将士,因此他和明察等一干人都在朝堂,正好传话。
听了卞有离的嘱咐,闰六下意识地答应下来,过了会儿才心生疑惑,觉得有点奇怪。但这时卞有离已经走远了,他便回头问一边的明察:“将军去军营不是很正常吗,怎么还要跟王上交代?”
明察自然知道几分真正的原因,不过他正在思考阮羲刚才的一通封赏,想得十分入神,乍然听见闰六的问题,腾不出心思来编借口应付他,便用不耐的语气地回道:“让咱交代咱就交代,将军的事情哪里是我们过问的。”
“哦,”闰六摸了摸脑袋,习惯性地信了他的话,“说就说呗,你火气这么大干啥?”
明察看着身后的军中兄弟渐次往前走着离开,突然刻意放缓脚步,落在众人后面,闰六见状跟他一并慢了下来。
等他们身处一个没有旁人的范围里,确定说话不会被人听见时,明察一把拉住闰六,皱着眉头说出了一直在思索的不解之处:“子顺兄,你说,王上给了我们这般丰厚的赏赐,为何对将军却只是给了些物件?”
自阮羲在朝堂上命人念了封赏的王旨,明察就在想这个问题。王上这次对他们的封赏不可谓不厚道,打头的几位将领军衔都有所晋升,底下的将士也各自得了很令人惊喜的赏赐,更不必说物质上的好处了。
唯独对卞有离,只是给了许多罕见的珍贵物件,没有任何职位上的奖励。
物质再好再难得,也都是有限的,毕竟不比实打实的官职。明察知道卞有离对这些事情了解不多,就不禁更加忧心。
闰六一直对明察的聪慧相当信服,此刻见明察一脸忧虑,顿时觉得这事不简单。他尽力的思量了片刻,想到什么后,突然面色一白,赶紧煞有其事地附在明察耳边,低声道:“王上会不会是怕将军兵权过大,难以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