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这司机太会唱了,唱得这街、这跨江大桥、这高大的石狮都五彩斑斓的。一条颜色拖得很长,眼看着就跳进了河里,色带溅开化成沫了,蓝汪汪紫溜溜,一荡一荡铺到丘陵山地去。
像层猪油,他小时候特喜欢吃的猪油糖糕,一层黄莹莹的日光带,逢年过节一大盘摆着,他能偷偷吃几个。
谁也不明白曲潮沅一个大男人为什么嗜甜如命,上了头骑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去吃小笼包那么大的四味汤圆。可咬豁一个口,五仁甜甜蜜蜜地流出来,他觉得吃完登时死掉也是值得的。
曲潮沅过了大桥,然后司机折返,三十分钟之后,他就回家了。
因为手一直搭在车窗边上,他的那枚戒指一直闪闪发亮,曲潮沅活动无名指,戒指圈层里的碎钻展现出全唐的双眼一样华亮的光彩。
他倒是一直都没想过要成个家,成家在他记忆里不是一个好事。
可他缺位的亲人们前些年倒总是在催促,现在也再不问了,这倒让他空落落的。
这些年来黄罗他们介绍的女性也很多,曲潮沅是连去也不去的,这方面他的抗拒温和又直观,甚至有种过分的边界感,伤了教研组和工作室那些老讲师们的心。
全唐之前,和他交往的男人只不过是曲潮沅在前年出门调研的时候,有了三个月的短暂相依。
其实全唐这个半大光头小孩根本不知道曲潮沅风光的外表之外有什么样的冷漠和疏离,也不知道他的过去。
曲潮沅一眼就把全唐从头看到脚:他崇拜自己,深切的爱慕,渴水的炽热,至少是在这个可以疯狂的年纪会为了博取曲潮沅的一笑而烧尽世界的粮草。
真奇怪,曲潮沅弄不明白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在享受万千宠爱极尽一身的贵妃感吗?他要真把自己比作褒姒或者什么绝代佳人倒也真是好笑。
那全唐就是一等一的昏聩帝王,迟早会被起义军杀头。
以常理来揣度快四十岁男人的内心,原本会喜欢他上一个接触过的乖顺男性,情爱和平时都温顺如豢养之雀,安定得让曲潮沅心生涟漪,可几个月他又单方面短暂断掉了联系。
唔。那是个小学老师,比曲潮沅小三四岁。柔和极了,一不小心就会蒸发的那种脾性。
曲潮沅是个适格的年轻情人,花钱大方,也没什么奇怪的要求,只不过过分寡淡而理智。
虽然他嗜甜如命,喝奶茶都要全糖的。
曲潮沅开了楼道的门,正往楼上走,忽然听见一声门响,然后是一阵急促的哒哒声。他抬头一望,楼梯的拐角全唐已经出现在那里。
他翘着两边嘴角,大夏天的晚上,竟然戴了一顶灰色的薄睡帽,动画片里等妈妈的小老鼠一样。
全唐好像是从楼上飞下来,翩翩的,没什么重量,或者像手指猛力挤压一只豆荚——于是发射出了一颗青翠的豆粒。
曲潮沅连忙张开手,把他搂紧在怀里。
他看起来这么小,夜晚模糊了他脸庞的棱角。他穿着拖鞋,猫着背,条纹睡衣下薄薄一块呼吸的后脊。全唐远比那些网络上众多吸引有钱老男人的糖宝要小,至少心智上的确如此。
这一刻曲潮沅的心脏狠狠地收紧了。
“我现在可太厉害了。”全唐说,有点志得意满的,过来邀功,“您一上楼我就听见了。”
“你可以提前去睡。”曲潮沅柔柔地说。
这几天全唐都是和他一起睡的,他们倒是直接过渡到同居了。
曲潮沅房子里那个客房一直被闲置,全唐还有几分正宫意识,知道一来就要占据主位。他好像压根不知道曲潮沅很抵触别人进犯自己的私人领域这件事,反正缠着缠着,曲潮沅就答应了。
“我想和老师一起睡。”全唐从他怀抱里出来,拉着曲潮沅的手往楼上走,“老师先去洗澡吧。”
他到底还是有事要说,磨磨蹭蹭的,到家了关上门忍不住,小声提醒曲潮沅:“我知道老师今天也很累,但是??????老师答应我了周末去看画展的。”
他抿着一边嘴角,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候倒想起来曲潮沅是他老师,学生跟老师提要求挺不应该。
曲潮沅正在解领带,闻言脑袋偏过来一些,静静地提起嘴角。他眼睛和眉毛的走势都显得很疲倦,脸上的表情却因为疲倦更显深情,他的虹膜晕染着某种贝母的厚重色泽,而瞳孔是隧长的井口。
全唐自己就跳到井里去了。
“一定去。”
“我给你票是让你——我难道是让你和他一起去的吗?”
“有什么关系。”全唐正在排队买冰淇淋,对于电话那边楚地生的抱怨浑不在意,“你的小车是我和老师的助推器,你也是我的助攻。”
楚地生一口血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但他又不好大骂全唐没心没肺,免得这家伙突然生气就不和他做朋友。
“好吧好吧。”楚地生叹了口气,“全唐,你陷得可真深啊。”
“嗯嗯嗯我知道。”全唐往前挪进了大阳伞的阴影里,“明天去学校找你,给你带点东西。”
“你在干嘛呢?”
全唐眯缝着眼,初生毛发的头皮热得又透又快,他想现在就变成冬天,整个世界一下子降温到零度。
街对面那个人来人往的画廊里,曲潮沅还在等他。
“我在排队买冰淇淋”
“吃甜筒吧,还是吃奶砖?”全唐盘算。
楚地生憋屈:“......我喜欢吃奶砖。”
全唐‘啊’了一声:“老师应该喜欢吃糯米糍吧。”
楚地生嘟囔:“谁管你......”
全唐探头探脑,前面的人好多啊。
曲潮沅很少去看展览,他没这个功夫。他哪有清闲的时间,总是在各地奔波。
全唐提议要买冰淇淋给他吃,他就在原地等。
面前这幅画斑斑点点的,一个完全走形的女人,曲潮沅没看出来什么特别美的地方,但是全唐喜欢得不得了,叽叽喳喳。听他的解说,曲潮沅也觉得有几分有趣了。
现在全唐不在,这幅画骤失温度,又变成了无趣的颜料堆砌。
全唐也没问我想吃什么。曲潮沅在索然无味中想着,他从来都不问我想吃什么,但是每次买回来的东西我都很喜欢。
他会读心吗?
人来人往的拥挤展厅里,曲潮沅面对着一副怪异的画,突然笑了。
“啊。小白熊。”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平平的呼唤。
曲潮沅转身,一张熟悉的脸落在他眼睛里。
大学之后他们失去了联系,这些年来曲潮沅也从未探听过他的消息。可毕竟当年他们算不上刻骨铭心,所以现在曲潮沅冷静得厉害,情
绪波动甚至还不如在街上看见他的学生。
他和我一样都长大了。曲潮沅没头没尾地想,竟然下巴已经冒出了胡茬。
他颔首以表礼貌:“你好啊。”
男人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和煦的情感,太久没见,他心中惊喜,窄长的狐狸眼是棕色的糖浆,温暖的目光在曲潮沅脸上转了个遍。
本来就是炎炎夏日,他的目光便像毛毯般捂在曲潮沅的领口,让他脖颈瘙痒。
男人头发微长,发尾是咖啡色发黄,身量与曲潮沅相当。
“真巧,我刚才还在想,前面那个是不是你,不敢认,真是没有想到......”
别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曲潮沅闷闷地盯着他,好像我们很亲昵。
“我也没有想到。”曲老师老实地说。
男人的目光很快地在他周身扫荡一圈,确认了一个目前的事实:“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好久不见了,我们找地方聊聊?”
他几步走上来,身上有种草木的气息,这香水还是他在本世纪初使用的那一款,他竟然是个恋旧的人。
曲潮沅面上出现了短暂一丝为难。
他应该说自己是和男友一起来的吗?
全唐热得满头大汗,他宛如刚刚植入的足球场草坪的头发里蓄满了晶莹的水珠,痒意从头顶一直穿到上半身,让他不自觉地扭动着肩膀。好在他排了十分钟之后终于拿到了冰淇淋,抹茶蜜豆的那个是给老师的,他自己只要了简单的香草。
老师就在那个地方乖乖地等我,全唐心里满是甜蜜,兴冲冲地跑起来。
他就过了街弯,进了门,数了几幅画,看到老师了。
还有老师身边一个看似很亲密的清秀男人。
全唐有些没用的雷达,他太熟悉这样的构图和画面了,甚至这个时候该死的夏日光线都像是从水底或者森林折射出来的,而且曲老师拥有一切电影里优柔寡断的男明星应当拥有的蜜糖般的粘稠特质,会让每一个人对他难以割舍。
这一瞬间全唐能数出一百部以上的电影,个个都有类似的场景。
全唐脑子里一万个汽笛同时大喊,他便进入了战斗状态。
“你在这儿呢。”全唐十分自然地走到他身边,把手里的冰淇淋递给他,“你看,这个味道可以吗?”
这个状态可以。小全。全唐夸自己一句,自然又亲密,一看他和曲潮沅就相识已久充满默契。
曲潮沅看了全唐一眼,这一眼里没有被现任抓包的半分慌乱,看来曲老师的确心如止水。
“我喜欢这个味道,谢谢。”
全唐顺势把目光移向曲潮沅面前的这位男士。
这个状态可以,就这种毫不在意的平移目光说明我自己心里也不慌!全唐赞赏自己。
面前这位男性穿着打扮都很艺术家,一看就是会骗乖小孩的那种的艺术形式大过艺术内涵的艺术家。全唐也曾经有一段时间打扮成这样的冷淡而艳的状态,唯一不同是全唐彼时过于年轻而显得没有说服力,面前这个男人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带来的沧桑中得以自洽。
曲潮沅的大学男友微微一笑,双唇舒展。他又怎么没有在这一眼的警觉中看到了这个男孩对自己的防备。
二十岁出头的面容还尚且掩饰不了锐气和打探,他往曲潮沅身边靠得太近,舔了一口冰淇淋就咬着下唇看向自己。
“曲,这是谁啊?”他问道。
全唐后颈一凉。
好大的胆!跟我炫耀?!三个字缩成一个字!
这个曲的发音太舒张和平缓,还有些熟稔。
全唐眉毛一拧:“我是他的男朋友。”
他这话一出,对面的男性就笑开了,一排雪白的牙。
曲潮沅动作一僵,飞快地看了一眼周围。
“曲,是吗?”他不回应全唐说的话,反而向曲潮沅求证了。
曲潮沅淡淡道:“当然。”
曲潮沅的大学男友,便看到这个刚刚竖起刺的小孩仰着脸看向曲潮沅,眼睛里钻石宝珠似的一片光芒乱闪。
“那我真是没有想到啊,曲,我以为你早该安定下来了。”
全唐又皱眉,他该张嘴说难听的话,但转念一想,这毕竟是曲老师的熟人,如果是他自己的朋友他说什么不招人待见的也就罢了,现在作为曲潮沅的男朋友,丢的就是曲潮沅的脸了。
青年人年轻气盛又好强,此时略略停下攻伐的脚步,在曲老师身上的香气里怒目而视对面的男人。
这男人也就和我一样高,长得没有我好看,我比他强!
“谢谢你关心。”
男人道:“毕竟我现在不在你左右了。”
曲潮沅:“毕业之后我们的确很多年没见面。”
男人:“是啊!这些年的同学会我也都没参加,偶然回来工作,想着能不能遇到你,结果还真的和你碰面,今天看见你特别惊喜。”
全唐:天啊你这妖怪!你还跟我玩儿情意绵绵呢!人在天涯心相伴,一心只为你康健!我听你大放厥词!
年轻的雄狮横眉倒竖,俩眼就瞪起来了,张嘴就要大吼。
曲潮沅倒是不接他这些看似暧昧的话,只消对全唐笑一笑,青年人马上热血变凉,变作乖乖狗,两眼痴痴呆呆盯着他,曲潮沅哄小孩儿似地说:“我们走了。”
全唐咂了蜜,笑着点头。
曲潮沅和这大学时代的浪荡子擦肩而过时,便递给他一个隐秘而冷淡的眼神,那眼神里曾经千般挣扎和柔情不复存在,此刻分毫的暧昧和挑/逗都让他难以忍受,他蒙着细雨的眉目像是一本硬皮封面的法学书上鎏金的名称,平直刚硬。
而让曲潮沅不安的是,这男人包容了他眼里的半片薄冰,双眼里是真正的爱和宽容。
他手指微动,转瞬之间在曲潮沅的口袋里塞了一张名片。
全唐撅着嘴,扯着曲潮沅一点点的衣角。
曲潮沅低头,看见全唐卷卷翘翘的睫毛,在鼻梁两侧扑扇,两腮微微隆起,不知道在不在生气。
他口袋里那张名片在发烫。
全唐的手指挨挨蹭蹭地摸到了曲潮沅的手腕,然后细长的食指摸了摸曲潮沅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