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谁的童年是一场隐秘的暴力?”
他的脸在茫茫雾气里看不分明。
什么?”
曲潮沅没听清。
他笑笑,好一个世纪初的倜傥诗人。
“谁的童年是一场隐秘的暴力。我的文学又是谁的童年。”
曲潮沅表情一片白茫茫。
他有一头电影明星般潇洒的头发,跟着人流往前走,回头冲曲潮沅眨眨眼睛,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庞。
“小白熊,真乖。”
曲潮沅跌跌撞撞揪着他毛衣的下摆,尽量不被人群冲散。
“你刚才说什么?”
他说:“是我们班一个诗人说的。狗屁不通!”
曲潮沅跟着他下了楼。
外头红云满天,火烧琉璃,毕啵作响。
人群没那么拥挤,曲潮沅和他并肩而行。
骑自行车带着女朋友下课的男生们穿越大草坪,惊起一群鸽子。
“今天讲诗歌,可有意思了。”他兴致勃勃,“你们今天课怎么样?”
曲潮沅苦恼着,为自己没有学法律的才能,他也不觉得自己以后能成为厉害的律师,每一节课都胆战心惊生怕老师点到。
“没意思。”曲潮沅摇摇头,“法律我学不好,我们讲什么潘德克顿,又说什么涵摄,我一头雾水。”
他朗声大笑,揽着曲潮沅的肩膀。
“去他的,都不学了,今晚我们去看电影。”
“还是上次那个广场吗?”
他点头,眼睛眨动在黄昏的色彩里,星星点点的金光没入他眼角:“隔壁班叫我去,我叫你去。我们俩买汽水。”
“等一会儿呢。”曲潮沅说,“我要找同学借拉伦茨的《德国民法通论》下。”
“哎哟哟哟可真卖力呀。”他又要来捏曲潮沅的脸。
曲潮沅看着比他小了三四岁,大概是这张脸太少年气了,白嫩光洁,那些班里的痞子男生都是满脸青春痘粒的。曲潮沅一双眼睛也溜溜圆,鹿似的眼睛。
“晚上看什么呢。”曲潮沅问他。
“看什么?”他身上的斜肩包一下一下拍打着大腿,“看大太监李莲英!姜文演的!”
“田壮壮!”他笑着,语气特别欢快,“我顶顶喜欢田壮壮。”
“对了对了,晚上吃什么呀。”他欢欣雀跃,搂着曲潮沅,身上一股甘甜的茶叶香。
曲潮沅的脸颊变红了:“喝桂花赤豆糊去吧,吃点儿桥头糕,赤豆猪油糕,团子。都好。”
“都是甜的!就你吃这个!”他抗议,“喝豆脑去!”
曲潮沅和他谈恋爱还不到三个月。
起初是通过朋友认识的,后来两个人都喜欢看电影,多约几次,书店迪厅,渐渐走到一起去了。他早就知道自己喜欢男人,那时候也一点儿不介意,大大方方的,四处结交朋友。
曲潮沅脑袋笨,学不好法律,他们系人也少,老师都是留过学的,本来就是嫁接的东西,用的教材也晦涩,翻译腔重,曲潮沅看得头疼。
他总和男朋友说这个,说了几句,大男孩儿劝他别学了,他自己心里总是惴惴,为自己可能真的学不好,但仍旧对法治正义怀有向往。
从小就背井离乡出来求学,曲潮沅对情分暖热的东西向来是敬而远之的,法律理性而逻辑,他学不会,却心心念念地喜欢。
“小白熊,小白熊。”他男朋友回头,看他脸真是白净可爱,夕阳照得如珠如玉,连唤他几声。
“我给你挑的这件毛衣真好看!”
曲潮沅身上一件马海毛雪花图案毛衣,一头小白熊在左胸口。
是他们一起去百货商店逛来的。
那天他们有说有笑地经过万国酒店,这家酒店依然是只有外国人能进的地方,他在门口对着里头翻白眼,拉着曲潮沅蹦蹦跳跳。曲潮沅跑了大半个城市,想买一本三民书局的民法教材。
曲潮沅被他说得面颊通红。
“你先去吧,我去找我那书去。”
曲潮沅跟他说。
“行!”他爽快地答应,转过脸儿勾着别的同学的肩膀,一路笑声琅琅地走了。
晚上看电影,天气凉爽,星辰分张,还有些十月底缠绵不去的蚊蝇,嗡嗡嗡惹人心烦。
曲潮沅专注地看那模糊的屏幕,心里盘算的还是今天说的负担行为和处分行为。
他想不通,那物权行为的无因性该怎么解释才解释得好呢?今天说了这些债权债务,给他听得一头雾水。
突然一只手摸上他的大腿,细细摩挲几把,曲潮沅被着捣乱的手打乱了心思,往旁边警告了那大男孩一眼。
大男孩天生猫似的狗似的,追逐快乐,不知疲惫。
曲潮沅并没有与他做到最后一步,这些天来,这男孩总是撩拨他,撩拨里隐隐约约有着想要马上得手的孩子气。
曲潮沅与他擦枪互相抚摸,也曾唇舌交缠绵绵亲吻,但他始终在游离的姿态里不住思索。
他按住了男孩的手。
“你到底什么时候……?”他的眼睛星星一样亮。
曲潮沅抿唇,腰板挺得笔直:“现在不行!”
“我知道现在不行!”男孩试探他,“今晚,今晚我们出去住。”
今晚的最后一抹霞光是出现在了曲潮沅的脸上。
“现在这个时段不行!”
他还没想好,他还没准备。
可他们第一次也没有真的给曲潮沅准备的机会。
他尚未察觉到澎湃不可抵御的爱欲交织,就在一个月后的舞会结束时被他的男友拉进了昏暗的小旅馆。
这是什么呢?他那天晚上喝了几杯助兴,让他自己变得大胆了。这是我处分我的性/交权利吗?算作是准物权行为?有没有无因性呢?
彼时曲潮沅尚且不知润滑和戴套,几杯酒下去早就破了平时那层冰壳,他一反常态地善于掌控和给予疼痛,结束后他男友流了泪,在湿腻的浴室里,精水和血丝顺着洗澡水一起流过腿根。
他哼哼唧唧地出来,一瘸一拐,调侃曲潮沅真是看不出来,这样的威猛能干。
曲潮沅是这样茫然无措,盯着矮墩墩的装饰性电视,想着。
货币占有即所有。意定代理权在法国立法里是用契约说的。
他很快爬上来,亲吻曲潮沅的面颊。
尽管身后痛了,但是意犹未尽。
“小白熊,小白熊。”
“我来干干你。”他嘴里一股酒味,笑吟吟地,咬曲潮沅的耳朵。
曲潮沅于是把他从身上掀下去。
曲潮沅并不如他学的法律一样精准理性,那段时间他的父母闹得不可开交,他厌恶回家,寒暑假都和男朋友介绍的人混在一起。
他也曾在对方的允许下和不同的男孩开/房上床,时间匆匆,有时擦枪互撸。
他们都没太大道德观念,只觉得如此狭窄的性向,不如尽情抒发背德的快感,攫取快乐。
曲潮沅终于从这个荒诞的梦里醒过来。
那时候他大四,第一次司法考试没有过。考研仓促,他恍惚之间觉得自己一切都来不及。
可恨那男孩还是笑吟吟,风光霁月浪迹人间。
曲潮沅和他分手的前一天刚在学校大礼堂看过德黑兰43年。
有个扎马尾的男同学,总是在礼堂弹让爱情长留人间。
曲潮沅穿过一排排绒靠背的红椅子,绿色的窗帘,头顶星光似的吊灯。
在远方的十几年前,他背着小书包自己买了出去的票,之后也没再和父母住一起。
曲潮沅向来不缺勇气。
他走出大门,夜幕深黑。
全唐站在远远的地方,小光头,一颗润泽的宝珠儿。
他热烈地笑着,指指头顶。
霎那间烟花绽放,头顶满长青蒿。
“老师干什么愁眉苦脸的!”他几步就要跑过来,“亲亲我就不会愁眉苦脸了!”
他爱娇,又笨拙,什么技巧都不会,直白热诚得可怕。
“天呐老师的脑袋是椰蓉红豆馅儿的,我要开吃了!”
全唐狗胆包天,捏着他的脸颊含住他的嘴唇。
没有任何性经历,又绝对臣服于老师的掌控,几次抚摸和亲吻就立马丢盔弃甲,每晚都想和曲潮沅一起睡,抱得紧紧的。
他怕被丢下,一腔子打开,爱得太多往外飙血。
曲潮沅一生没抓紧过什么东西,也没被抓紧过。
曲潮沅真是爱极了他。
男孩儿已经出门三天多了。
老师从梦中醒来,破天荒地觉得手边空空。
他开始思念。
曲潮沅也学着全唐那天电话里说的。伸手在床头柜摸找全唐的衣服。
他刚住来,还没说是长期还是短期居住,把自己的衣服和其他东西大箱子小箱子搬过来。
曲潮沅面上勉强,那天楼下的奶奶问他这是谁。
曲潮沅一面拖着箱子,一面不假思索的:“是我远方表弟。”
托他这个远方表弟的福,曲潮沅在小区里出现的频率增加了,他晚上和这个小表弟打打球,散散步,看起来关系好得不得了。
曲潮沅心里总是半推半就的抗拒,奈何拗不过全唐。
他在床头柜里翻找,心说这次是我主动求着他了。
全唐带过来一个姆明的玩具,上边儿也翻飞着红色的蝴蝶,全是全唐的味道。
曲潮沅压在脸上,默默睡着了。
曲潮沅的生长轨迹里,一直存在着一种奇怪的美学倾向。
他在绝对理性和精致理论里向往错位和奇异。
若并非如此,他也不会喜欢上他大学时代的前男友。
倜傥风流的诗人,欢畅浪荡儿,火红的流丽。
如若事有转折,他也不会喜欢上全唐。
全唐像一个塞满奇特意象和美丽修辞的病句。你知道很多地方逻辑是走不通的,比喻是说不明的,意象是串不对的,但就是那种荒诞的联合诞生了乱帐一样的美学。
这个美学天下无双,漏洞都是自然生成的观赏特色。
这个美学学派的唯一传人兼掌门人叫曲潮沅。
研究的唯一对象只有一个活物名为全唐。
“回来吧。全唐。”曲潮沅在玩偶下方瓮声瓮气地说,“回到我身边来。”
他的语气飘忽不定:“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