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尽管篮球队招新宣传十分敷衍,就意思意思地在论坛开了宣传贴,来报名的人还是相当可观。毕竟去年学联Z大的表现实在抢眼,一振萎靡风气势如破竹地杀入了总决赛,差点搅黄A大卫冕冠军打造盛世的宏伟蓝图。
褚臣今年势在必得,翘了课去挑新人队员。俞斐早上帮他点名中午给他带饭,还要划着iPad给他讲今天的药理重点,高考妈带娃每一秒都不浪费。
新生们闻嗅着远远飘来的腐朽酸馊之气,好奇发问:“那是谁啊?”
队员们:“小龙女。”
新生:“???”
队员们:“你猪哥哥的心上人啊。”
上天是不公平的,这世上有些人的理解力记忆力就是比别人强,神经突触刷刷刷地组成且不分解,我们称之为天才。
俞斐不是天才,但褚臣是。他消化了一上午的重点,褚臣用一顿饭的时间连着食物一起吸收了,饭后直接去题库找题做。俞斐拿出下午局解的大体实拍预习,随口感叹道:“我明明比你先出发,却还是得追着你跑。”
能考上Z大已是实力的证明,何况俞斐不是踩着线进来的。他很努力,也很优秀。只是大学到底不同于高中,专科知识只会更趋艰深复杂,不是单靠努力就能得偿所愿,天赋的作用在此彰显,而他与褚臣的差距也越来越大。
褚臣甜腻腻地蹭过去。“不要你追,”他朝俞斐耳边吹气,“小鱼,我背着你。”
俞斐心一紧赶紧避开:“全身汗馊的还黏过来,滚边儿去。”
褚臣的声音很沉,撒起娇来也沉,说这种话就像是在倾诉衷肠,字字深情。
“等球队的事忙完了,我再和你天天泡图书馆,嗯?”
俞斐其实是需要褚臣带着的,很多他死磕不来的知识点褚臣一通比划他就明透。“联赛要到明年四月呢,你什么时候才忙完啊。”
话出口也觉怪害臊,情侣抱怨对方冷落了自己似的,还是顾全大局地补充了句:“比赛重要,你不用为我分心。”
……淦,更像话中有话了。
褚臣傻逼兮兮一串笑,俞斐用胳膊肘把人拱开:“你笑什么,我认真的!”
“你哪里认真了,”褚臣道,“你其实根本想问:比赛重要我重要?小猪,比赛重要我重要?”
“胡说八——”
“你重要。”
褚臣弯着一对亮晶晶的眼睛看他:“小鱼,你最重要。”
下午局解不能翘,大体老师资源稀缺,错过一眼少一眼。褚臣叮嘱副队几句之后暂先退场,临走前不忘公孔雀开屏,带球行云流水连过十几个标筒,回身点地一个扣篮。
眉飞色舞地问小鱼表现如何,俞斐只瞪了他一眼,“刚吃饱别瞎蹦跶。”
是新鲜的尸体,肝硬化病人,拨开腹膜以后整个肝都碎了,连肝门三合体都找不到。
解剖室里福尔马林的气味刺鼻,穿透口罩入侵。
俞斐低了眼睛,心想,人。
大一上系统解剖,教授拿着人体标本,一颗心在手中覆转。三十三节脊骨由纤细透明的鱼线串起,滴滴答答地碰撞。左脑右脑一开为二,皮层沟壑深沉,浮荡灵魂栖息此物何处。
死后不过黄土一捧,充其量算是有机物。
其实两年的医学学习已能让俞斐平静面对死亡,但他还有长达十五年的音乐训练,感性潜藏于细胞之内,在这种触目惊心的时候不声不响地流泻。
想见小猪。俞斐抬首看向解剖台对面。
口罩遮去褚臣转折利落俊朗的轮廓,只露出上半脸。幸好带他去剪头发了,进解剖课室发不过眼。
褚臣认真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皱眉,更显双目深邃,凝望死亡本身。打球的手宽厚稳实,小心地辨识寻找着血管,完整、不能破。
足够冷静,很适合做医生。
第一次给小白鼠做颈椎脱臼,褚臣手法狠辣得像是已在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操练过无数次,上一秒杀生下一秒纯良地说小鱼我处理好啦,惊得俞斐连续一个星期不敢和他有肢体接触。
褚臣做什么事都做得很好,俞斐追得真的很辛苦。
有时也会问自己,本可以去读时下热门的金融,去学政法,考个公务员加入制度,为什么就稀里糊涂地要和褚臣走一条路,选择了读医。
或许自己从来就是个没主见的人,小时候由父母安排一切,成年后只懂得跟着褚臣走。
褚臣学医倒是长久坚定,是从小就写进“我的志向”小作文的那种。
他初中时生母确诊肾衰竭。红色的透析管像蛇一样在她身上盘绕,接驳进一台冷冰冰的机器,堪堪吊着她一口气。那是褚臣第一次有了做医生的念头。
外公神通广大弄来了适合移植的肾,母亲活过一阵子,最终死于急性肾小管坏死。
褚臣哭晕在俞斐怀里。
“小鱼,”他说,“我要做医生。”
解剖结束消毒完毕,俞斐被教授拉住。又乖又帅又上进的崽谁不喜欢,教授亲切关怀小俞听说你大二就申请实习去了呀。
揉着被口罩勒疼的耳背出来,看见转角处褚臣盯着手机直乐,伸手过去把人拉拽好:“别倚墙站着,蹭灰麻烦——看什么呢这么开心。”
褚臣立刻把手机锁了。
这一下刺得俞斐非常不是滋味:“自私鬼,快乐得分享。”
褚臣只是笑着摇摇头。
俞斐玩笑道:“别是哪个小姑娘吧?我们褚大男神终于也要谈恋爱了?”
却见他愣了。
俞斐见他发愣他也发愣。
两人四目相对难舍难离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各自头脑风暴上演人间爱恨情仇连环一百八十集。
他们这班的学生早已散去,解剖室外的空旷走廊又冷又诡异。夏日白昼比校长演讲辞还长,不知疲倦的蝉鸣。
“球队在等我,”褚臣突然说,“我先走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闹得俞斐一晚上没睡好,翻来覆去全怪顶上那只猪,在漆黑之中朝上铺比了个中指。
豌豆公主褚臣忽觉床垫硌背,哼哼着翻了个身。
其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只是褚臣后妈的一条微信。她今天整理相簿,翻到以前褚俞两家一起去横店玩的艺术照。阿哥服不够穿,俞斐又非要穿蓝色。褚臣亲妈妈爱玩,就给俞斐套了件格格服,领着和褚臣共同登了基。
三四岁的年纪,性别意识模糊,安能辨他是雄雌。
褚臣本想回寝以后公昭天下,听文豪荀或出口成章洛神赋,俞斐一句“终于也要谈恋爱”却叫他怔住。
谈恋爱。
和俞斐。
褚臣看着俞斐眼角一颗泪痣。痣也会跟着长大,以前不过小小一点,以前……
以前的小鱼那么小那么软,穿着件粉蓝色的旗装,坐在龙椅上晃着小脚,嘟着嘴就是不肯看镜头,可爱又漂亮。
现在用可爱来形容俞斐当然不合适,漂亮也不合适,可他真的……
好可爱,好漂亮。
不该这样是吗?明明也能面不改色地倾吐暧昧字眼,竹马在朋友之上,自然倍加亲近。他从来知道俞斐好看,但开始发觉对方的好看,却是另一件事。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因着某个回首惊艳,课上遮在书本后躲躲闪闪的清澈目光。
林樾间飘漾着香浓醇厚的芒果香,天光投入教学楼转角布灰的玻璃窗,隐秘的爱恋如青苔滋长暗爬进褚臣二十二岁的盛夏。
有许多原来。
原来俞斐长大了。原来他眼睛灵得像会说话,埋怨着褚臣的隐瞒,带点怒意地要他快老实交代。原来他们在一起已经二十二年了,这二十二年里他们只有彼此从未谈过恋爱,忠诚得不应该。
原来自己一直在做一场梦,从某个抵足而眠的夜晚俞斐轻笑着说“小猪晚安”开始。
梦醒以后荆棘丛生盘踞,再也逃不了。
一张照片而已,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那又是什么见不得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