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临床前和临床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学习环境,脱离书本回归活生生的人,考验的不再是理论知识,而是处事态度。
正如梅远所说,俞斐做事细心认真,而且温文有礼好沟通,正是所有病人都梦寐以求的那款云絮一般的医生,会轻声细语问你昨晚睡得好不好?胃口回来了吗?还会用心记住你的名字,呼唤时宛若多年好友。
褚臣对待病人则未免强硬。他做事太求效率,病人的陈述一旦离题,就会被他冷声拉回:“我在询问病史,请你配合不要有所隐瞒。”审犯人似的。
若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倒是很少有人相信他们自幼一起长大,眼见两人嬉笑打闹,不由都是一句惊讶:“你们认识啊?”
“认识很多年了。”俞斐会这样回答,嘴角浮着浅浅的、藏着炫耀意味的微笑。
二十三年的朋友难得。
二十三年的情人更难得。
实习了大半个月,俞斐一直在想荀主任关于理想根基的发言,也幸好是在实习期听到这位令人敬重的长辈的劝诫,每日巡房查访见病人制定治疗计划,全心投入于这个职业的日常,身处其中,时有体悟,一点一点渐逐深入了解,搭建信仰与理想。
梅远既然知道了他与褚臣的关系,这点入行的小秘密自也不值得隐瞒。俞斐在她放产假的最后一天坦白自己当初为何学医:“我不想和小猪分开,所以他去哪我就跟到哪了。”
梅远只是了然点头。
“梅老师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吗?”俞斐先把自己批判一番,“我是个立场不坚定的人民群众,逐梦医学圈,只为小情人。”
“是问题吗?”梅远反问。
临近午休,诊室并无病人。俞斐拉过了办公椅反坐着,双手交叠椅背上,乖巧等上课:“梅老师的人生道理课,学生洗耳恭听。”
“我虚长你十岁,道理算不上,只是一点经验。”梅远道,“你以为是问题,我看来是契机。医生这项工作,简单两个字是治病,但往复杂了说,你也知道会有多复杂。”
一个基因错位,一个氨基酸的变化,错误的折合,失效的活性位点。每一种病都像是人体里的蝴蝶风暴,活着这件事,是极其精细复杂的奇迹。
“读着读着就读不下去的人,多的是。他们之中,难道没有真心为着救死扶伤来的?我没有要嘲讽的意思,我想说的是,小鱼,有时不是你选择职业,而是职业选择你。你为了小猪读医,这只是一个契机,让你有机会接触医生这个职业。而你到今天还留在这里,且我相信未来你也会留下,小鱼,这是医学选择了你。”
俞斐又想起初入医学院的宣誓典礼,朗日目眩,白袍披上来,连同与这个职业休戚相关的使命感,极其强烈。
“我是不是太严肃了?”梅远收起看诊时的专业,笑道,“我刚听陈主任抱怨,说小猪这孩子不把病人当人,当成研究物件。他当初不是一心一意为做医生来吗?但我现在看他毕业应该不会进医院了,会留在实验室一直读上去。”
“嗯,他确实不适合这种对人的工作环境,情商太低了。”
“和你互补,天生一对。”
俞斐有些不好意思:“谁要和猪天生一对啊……”
“你就继续婆妈吧,”梅远略略收拾了一桌病案,边划开手机边往门外走去,“我老公的孕妇餐到了,你在这等小猪吗?”
“嗯,这有空调,我在这等他去食堂,”俞斐说着转回头,朝室内看了看钟,“他应该快——”
一句话断于梅远的凄厉尖叫。
俞斐推开椅子倏然起身,门外,一个蓄胡的矮胖男人高举着水果刀,利锐寒光正要往梅远腹部捅去。
俞斐的第一反应是扑前救人,连防身物件都来不及抄起一个,掐住男人持刀的手往下直摁,一边喊:“梅姐快跑!”
这男人能对孕妇下手,想也知是何等丧心病狂,俞斐握笔的手根本制不住他,只用尽全身力气把人推到走廊外,冀盼有人搭救。
却不知这男人蹲点几天,挑好了时间,这一层的角落尽皆用饭去了,只余一个小护士满面苍白瑟瑟发抖。
俞斐只得与他肉搏,十分后悔方先没顺个花瓶当头砸下,周身上下能算作武器的东西只有口袋里的笔,狠狠扎进颈侧三角可以刺破肺尖,幸运的话会引发创伤性气胸——没有用没有用都没有用!人体的弱点他了解再多都没有用,这神经病他娘的拿着的可是刀,寒凛凛的刀,没入心脏正入脑干,一命呜呼。
这个矮胖男人一身横肉十分强悍,怒吼一声将俞斐拱开,转头就要朝梅远刺去。俞斐冲上前捆住男人腰胁回拖,被男人一肘子劈中太阳穴。
一阵震荡。
恍惚间他被揪起了头发。男人高举利刃,刀尖对准俞斐脑髓。
死亡距离他只有两厘米,正如平凡人面对一切反抗无果的不可抗力,他闭上了眼睛。
小猪……
“小……鱼……”
俞斐觉得自己被按进了水里,什么都听不真切。
或是回溯至多年前某个黏滞滞的溽暑,耳边是吱吱嘎嘎颤抖着的小提琴,褚臣听他练琴,听着听着仰倒沙发上睡了过去。
或是被窝里的喁喁细语、扰攘人群里的亲昵招徕。
或是回忆多得数不清,临死前供他垂直纵深地细掘,各自喧嚣。
他连吻都不曾给过,甚至连爱也来不及说。
他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日子的。
“小鱼!!!”
俞斐猛地惊醒过来,出窍灵魄遽然归壳,只见眼前一道高大人影扑过。
脉脉鲜血往额角突突突地冲,俞斐在昏聩之中看见褚臣坐在那男人身上,手团成拳猛然击中男人手腕,卸去他手中水果刀。
然后,一拳接一拳,如暴雷急雨正正砸中那男人的脸。
他的眼球应该被褚臣打爆了,人在黑暗中是会害怕到发疯的,可即便这男人疯到极点也不能挣脱褚臣,因为他是头更疯狂残暴的、真正的野兽,要将这一生积存的暴力以最凶戾的形式爆发出来,目迸绿光,曲起的指骨上一片血肉模糊。
俞斐的腿当即软了,会死人的……
他爬上前去,大声吼:“住手!!!”
褚臣抬手又一击撞向男人嘴角,门齿脱槽横飞。
“你会打死人的!!!”俞斐自后一把抱住褚臣,撕心哭喊,“我没事,小猪,我真的没事,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
褚臣的双手滞在半空,胸膛急遽起伏,空气过于稀薄,不够用,掺杂了腥辣的鲜血。
俞斐贴着他一背的汗,一只手缓缓移至他左侧肋间肌,覆住他的心脏。
“我在,小猪,”他颤声低语,“我在,我在。”
俞斐轻度脑震荡,躺病床上小晕了一会儿,其实只有二十分钟,他却觉得自己像睡了二十年。
惊醒后一窗碧空流云绿意盎然,雀鸟啁啾。俞斐要静养,病房内除他们以外再无人。不久前那场血腥的殴打似乎只是一场梦,然后他看见褚臣的双手被缠上了绷带。
对上他的眼睛,两道目光如水流汇聚,彼此沉湎。
“有段时间不能打球了,”俞斐努力笑给他看,“挺好的,我不用再给你洗臭衣服了。”
褚臣一声不吭,只是盯着俞斐,像要与他就此入定成石像,永恒凝望。
“我没事。”俞斐又说。
褚臣像是不会说话了。过了很久,或许也只有一秒。俞斐对时间已经全无概念,他望着褚臣,觉得他似乎回到了孩童时的稚嫩模样,一会儿又觉得他很老,老到没办法再多一条皱纹了。
接着他又年轻起来,二十三岁,第一次吻上了他唯一深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