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东篱殿花香药香掺杂弥漫, 苦中带香, 沁人心脾的空气多类似于俗世中的迷迭草香味, 清净人心。
汉白石桥所形成的九莲瓣药池, 奇花异草被连日来的雨水浇的娇嫩多彩, 反倒是那桥上周围土壤里的小生命被浇的低下了头。
华发三千, 蓝衣长衫的公子,撑着那把妖异红鲤游移的伞在这处站了几日, 雨幕为此掩上朦胧的纱。
有一禁术,名曰‘相生’,相灵化生。
付之以命泉甘露, 滋养相灵, 可化精怪肉身。
“师尊啊……”
陆朝华一手撑伞, 表情比哭还要难看, 他辛辛苦苦种了几年的临江仙就要被浇死了。
萧别君的雨一直也没停过。
那临江仙不能动土, 亦不能遮天避空,这雨不能再下了, 再下, 他的心血就要被流光放干。
“师尊。”陆朝华又唤了一声。
“何事。”华发纸伞的公子,依旧在为自己所想之事出神。
不过总算是应了。
陆朝华见他师尊背影萧索,心知不应打扰, 他们东篱殿一共就他和他师尊两个人,他陪萧别君百年, 自然知道心结这玩意儿他人触碰不得。
他师尊的心结, 便是一只锦鲤精。
陆朝华看着那伞上的锦鲤, 皱眉,他为了他的草,拼了!
态度诚恳同萧别君道
“徒儿求您,莫要再降雨了。”
雨未停,萧别君余光瞥见那土壤里的几处蔫倒的仙草,淡道
“草木而已,枯了,日后从栽便是。”
“师尊说……重栽?”陆朝华闻言一窒,当即两膝一弯,不知怎的,脑袋里突然有根弦就断了。对着萧别君缓而跪下,沉言
“恕朝华无礼,师尊是否太过悲天悯人了些,锦儿姑娘想来也不愿意看到您这样。”
执伞的蓝衣公子回眸,萧别君目光空寂,正身看向陆朝华跪求自己停雨,萧别君却并无恼意,缓缓道
“为了几颗草,你这般同为师讲话,确实无礼。”
萧别君说,确实无礼,可跪下的人,听闻这样的话,似乎没有悔改退让的意思,陆朝华反而直言
“师尊,若是朝华说见您伤怀过分,便将锦媚姑娘留下的那几株明兰花给铲了,您当如何。”
萧别君似乎不甚在意,抬了抬眼皮,只道
“你不敢。”
陆朝华顿住,应
“是,徒儿自然不敢。”
他当然不敢,也不忍。
“师尊,徒儿若是真的将锦媚姑娘的草拔了,您定然不会说,枯了,便重栽。”
当然不会……
萧别君收回目光,瞧着那处蔫枯的仙草,有些恍惚,这几日是他太过自我烦忧了,全然没有在意他人的感受。
可陆朝华因为几株草,同他这般任性似乎也有些违背道理。
萧别君看他的徒弟跪在地上,一手撑伞,一手伸手指了指那处蔫掉的仙草,语气里掺了一丝愤然
“锦媚姑娘的明兰花自然是重要的,可这些临江仙,师尊可以全然不在意,对徒儿来说却也是一样重要……师尊,徒儿求您,莫要再降雨了,缅怀过去,为何不能珍惜眼前。"
‘珍惜眼前?’,萧别君不解陆朝华郑重其事的样子,疑道
“你说为师太过悲天悯人,又是何意。”
陆朝华挺直了后背,认真讲来“ 听闻师叔已然去淬星阁取赤龙珠,不日师伯回来,您一样可以同锦媚姑娘相见。
……您是药修,现在这般降雨,又损师尊多少修为和心性,赤龙珠对师伯而言,也并非什么难得之宝,朝华就算死皮赖脸,也替师尊求来便是。
您现在这般……您现在这般,简直……”
简直是什么,简直是自残!
陆朝华越说越难言,话既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他敬萧别君,也恼他师尊这般自我,可陆朝华还有一肚子的话没说,百般纠结下索性将伞丢开,俯拜认错
“徒儿自知失言,但请师尊收回术法,您若执意施法甘露术这般连续,徒儿愿替师尊代劳!”
雨水淅淅沥沥,甘露术这般连续下个几日,萧别君面容上的倦色愈来愈浓,只是那伞中的锦鲤却生命力更加活泼,仿佛随时都能跃出伞面儿一般,萧别君没告诉陆朝华。
他早知淬星阁会把赤龙珠交于步天仙山。
冷薇湘在陆朝华下山那日送来的淬星阁的信,便已然告知他了。
这也不是什么甘露术,而是……‘相生’。
萧别君叹,见那俯首在地的陆朝华已经被雨水浸半湿的衣裳,挥了衣袖。“罢了。”
东篱殿顷刻间,挥开云雾见日明。
萧别君想,这徒儿没什么特点,就是和他一样,凡是认定的事就固执的很,陆朝华说要代劳他施术,他心中自不愿。
雨停了,如了他的心思。
陆朝华却依旧没有起身,他知道方才的话语实在太过冒失,可等责备没等来,他的好师尊同他道
“去取灵壶玉铲来,为师帮你将这几株仙草养好便是。”
萧别君的声音很轻,像流水划过理石温润,并无任何苛责之意。
这样的好的师尊,却叫陆朝华俯首的眼睛有些湿润,伞上妖画锦鲤是什么,青丝变华发是为何,陆朝华怎会全然不知。
“谢师尊!”陆朝华装作欣喜什么都不知的样子谢恩,起身转而跑了去拿灵器。
此处徒留那华发蓝衣执伞的萧别君一人。
萧别君负手站于原地,将伞倾斜至空空莲瓣的那一池,纸伞上的锦鲤游移冲撞几番,竟然直接跃出了纸周边出现真身缘跃入水池里。
鱼儿在水中游的自由欢快,只是这是一只没有灵魂的‘相灵’罢了。
阳光暖束扫去阴霾,池塘里水光粼粼,萧别君不再看那只相灵,而是撵起自己的白发看了又看,有些感伤,伤怀的同时,也庆幸他的徒弟陆朝华心思单纯。
对于相生之术,正因为赤龙珠要归步天山,他才这几日过于心急了些,刚才竟忘了……萧别君看那暖阳下的蔫头临江仙。
这是陆朝华拜师之日,他送的他的临江仙种子,极难培育,也是最不起眼儿的仙草种类。
转眼便竟然也长的这般精粹。
锦溪城,夕阳余晖火红洒落在流水人家,映的河道水面儿金光粼粼的,层楼叠榭琉璃彩瓦上也泛着光彩,人来人往热闹的很,小孩子的哭闹声在街上也不显得燥人,反倒是嘈杂里的一隅童声。
在某偏僻角落的客栈,林逸坐在床上焦头烂额。
“哎……这年头师傅都说不动徒弟了。”
林逸烦啊,林逸愁啊。
他多想能简单粗暴的直接把这主角给绑了,然后强行把他灵根修好算了。
当然不能!
这可不是小孩儿不听话不打针,按着打完针给颗糖就乐的跟小傻子似的,啥都能忘。
对面是个成年男性……
以及林逸好不容易刷出的好感度,达成了基本师徒关系的成就,这样做会将好感度毁于一旦,未免也太得不偿失。
锦媚同他道“真人不必烦恼,那日在水镜他的幻象有些混沌,但锦媚还是知晓一二的,可能就是你们人类所说的,缺乏安全感。”
锦媚的魂魄绕着房梁,相处这几日算是知道天外真人好像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高冷。
自那日在水镜里,轩辕坤握着林逸的手说‘不想长生,不想失去你’之后,林逸就觉得自己的脑细胞已经不够死亡的差不多了。
那天面儿上他应着轩辕坤,说一时不想便不想了,日后再说。
可日后说个头!
原著里的天外真人究竟说什么才哄着轩辕坤同意的?
他个作者除了剧情走向,根本不知道具体的对话内容完全,累觉不爱。
“缺乏安全感?”林逸反问,思来想去,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道“本尊对他,已经是足够好了。”
锦媚叹一声,又觉得说不清楚,从一个房间的一角飘到另一角儿“锦媚也不懂,但这就是一种感觉,可能需要多沟通吧。”
这红影红裙,在房间里这样飘飘荡荡,林逸觉得眼晕。应声
“对,是要多沟通,本尊该去陪徒弟吃晚食了。”
锦媚顿住,不飘了,脸色发白道“吃什么,还吃鱼头汤?”
林逸自然答是。
锦媚无语道 “真人,您徒儿若是真的想吃,您买一份儿不就好了。”
林逸义正言辞:“那样的鱼头汤,是没有灵魂的!”
其实它们同类也有互相吞噬的,虽然说不介意,可……
锦媚可怜巴巴:“那您能别让我看到吗,比如把我放在房间里……“
林逸刀落,干净果断,鱼儿断头片鳞 “自然不行,你是龙,怕什么。”
可她从前是鱼啊……
您又剔鳞又剁头,是想刺激死她么!
锦媚想哭了,他们师徒两个是魔鬼吗,是魔鬼吧?
说来这还得怨轩辕坤,若不是轩辕坤说想吃鱼头汤,也不会有这几天顿顿剥鱼的场景。
至于轩辕坤为什么想吃,这就不得而知了。
这飘香四溢的小厨房,锅里葱香鱼汤,飘香正浓。
林逸瞧着差不多,简单装盛算是做完,锦媚经过了视觉和心理上的摧残,可谓是心里把轩辕坤骂了个遍,林逸能闻见香味儿却是没什么胃口,心思也飘的很远。
不想失去你。
这大概是这林逸辈子,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句话。
那晚轩辕坤抓住他的手是凉的,少年哀色溢了满眼,可他心口却是骤然沸腾,像开水煮热散着腾腾热气觉得那周围空气都跟着热起来。
那一瞬间林逸觉得自己真是卑鄙,他并非如自己说的,那样无所求,什么也不图。
否则那份称之为‘喜悦’的心情,又算什么。
他并不想让轩辕坤放弃长生,他知道自己卑鄙又贪婪,但至少……这份所求的真心以对,能陪他到最后。
林逸端着盘子照旧给了小二,锦媚说林逸此番是‘多此一举’,林逸笑亦不语,不同锦媚解释。
小二拿了盘子,见又是鱼汤,眼睛一转,问了句
“客官,这一样的菜都连续几次了,您不打算换一个?”
林逸摇头“无事,你只管送便好,明日我们便就离开这锦溪城,也吃不到你们锦溪的鲜味儿了。
小二道一声好嘞,转头上了楼。
橙红的光束撒在这客栈的木质座椅上,像钻了满屋的暖意,外面是人间嬉闹声,光束空气下,流动着少量肉眼可见漂浮的灰尘。
林逸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夕阳傍晚,黄昏水道,还没有好好感受过这锦溪城的风情,此次回仙山,又不知何年月再出来一次。
他同轩辕坤这两日避之而无不及,总归是要面对,好好谈谈。
回想这本他写的小说《孤剑》,大道无形,天道无情,所以无情道才是最好的长生之路,可他来到这个世界,就在此刻,才认认真真的想这个问题。
诚如轩辕坤说的,若是无情,无心,无念,无求。
那长生,是为了什么?
林逸眺望门外的人来人往,看他们欢声笑语,内心沉思这个世界的定义。
道心即执念,好比灵修是对灵兽的博爱,药修是爱药之心,这是大道,亦可长生,但他们追求的并非天道。
天道是无情道,也是最不会因‘情’或‘念’而伤的道,所以他在《孤剑》里,才设定了让主角修无情道。
可现在,他就在主角身边,让轩辕坤无所求,真是他所希望的么。
……
林逸长吁一口气,定神下了决心,折身去了轩辕坤的房间。
从前他是作者,现在他是天外真人,是林逸。
他……不想让轩辕坤无所求!
林逸敲门而入,揣着一颗不安分的心脏缓缓开了门,一抬眼,便见那白衣少年此刻正端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