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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苏柒顿时红了眼眶,伸出指尖去触摸她娘如凝脂般的手,一触之下,却是如梦似幻的一场空。
她暗自伤神,转过身形,却见十六年纪,身形魁梧壮实的大哥戚长胜,正对着自家四妹语重心长:“须知,女将军可不是好当的!要日日习武操练,日日早起,你可受得?”
又见她身形清瘦的二哥戚长兴,眼眸中带着少年郎的顽皮笑意,脸上却故作严肃道:“明日卯时三刻,校场点兵!若来晚了,军法处置!”
“大哥、二哥……”苏柒已然哽咽难言,又听一个清悦如莺啼的声音嗔怪道,“你们啊,就知道吓她!”
便见十一二岁,娉婷明丽的少女戚如兰,正满面宠溺地冲她弯下腰:“我刚绣了个雪白圆滚的小玉兔,拿来给阿楠做手绢儿好不好?”
“三姐……”苏柒已然遍布泪痕的脸上,却又挤出一抹笑意,颔首道:“好啊……三姐绣的东西,我都喜欢……”
她低下头,看到那个一身水青色练功衣裤,犹如春天里的小柳树般的女孩儿戚如楠,仿佛从她的身体里钻了出来,带着甜美明媚的笑容,转头冲自己大哥二哥办了个鬼脸,便被三姐如兰牵着手渐渐远去……
四周白光闪过,那一张张熟悉的音容笑貌渐渐模糊,苏柒疯了似的伸手去抓,口中嘶哑呼唤着:“不……不要走……爹,娘,哥哥,姐姐……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
但逝去的终究不可留,当四周再度陷入一片阴暗破败,苏柒已哭得委顿在地,无法起身。
原来,她并非无父无母的孤女;原来,她曾有过如此温暖幸福的家,有过疼她爱她,将她宠若掌上明珠的家人。
只是如今,他们皆与她阴阳两隔,相思相望不相亲。
苏柒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哭到眼泪都再流不出来,终哀怨地望一眼倚墙打坐的苏先生,弱弱道:“你就这么看着我哭,也不劝劝?”
苏先生便睁开眼眸望她一眼,“你对你的逝去的父母亲人,本就该有此一场恸哭,哭罢,该放下的也就能放下了。”
苏柒不得不承认,苏先生的话有几分道理,便抹了抹眼泪,在她身边坐下来,“先生跟我爹,是同门师兄弟?”
“可不是嘛。”苏先生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天边一轮清辉冷月,“你爹年少时,曾得高人指点,拜珞珈山逍遥子为师,比我入门早了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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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回 珞珈昔年事
苏先生慢慢回忆道:“我师父是一届化外高人,在世间修行了百余年,之前从未收过一个徒弟。直至他老人家自推命格,知自己寿数将尽,不忍将毕生所学带入黄土,这才破例收了三个徒弟,分别继承他老人家的三样绝学。
你爹以安邦定国平天下为平生之志,所以学得是兵法;而我,没有他那样大的襟怀志向,只喜欢探究世间诸多玄奥神奇,故而学得是岐黄之术;而我们三师妹叶罗莎,也就是你见过的夜罗刹,学得却是易容幻化、蛊惑人心之术。
我们师兄妹三人在珞珈山上一起学艺十载,从少年到青年,直至一日,师父忽然将我们三人招至身前,说他大限已至,即将羽化归仙去,幸而我们师兄妹学艺已成,可各自下山施展宏图抱负去。
我们惊闻此言,悲恸不已,师父却让我们莫要悲伤,又嘱咐我们要始终怀良善之心,用学过的本事匡扶正义、惩奸除恶,守护这朗朗乾坤。
说罢,师父便真的阖眼归去。我们师兄妹大哭一场,将师父厚葬,便商议接下来的路要如何走。
戚家本就是武将世家,师兄便表示要回广宁去,在燕北军中施展才华,平定塞北诸族,保大燕北境安宁。
我那时,并没什么确定的目标,只觉既然读过了万卷书,便要行万里路,去看看世间的鬼怪玄奥,便表示我要下山游历去。
而我们师妹叶罗莎,却突然向师兄盈盈拜了下去,说她思慕师兄已久,若蒙师兄不弃,愿意跟随大师兄回广宁,从此常伴他身边,亦能助他一臂之力。
其实,对于师妹对大师兄的情意,我早已看出些端倪,唯独大师兄自己一心习文练武清心寡欲,对此丝毫未察觉。此番骤然被师妹表白,倒是惊骇了一番,随即表示,他对师妹只有兄妹之情,并无他想。且他上山学艺之前,在广宁已定下亲事,不容推辞。
我师妹本就是个执拗性子,表白被拒自然羞愤难当,最终与大师兄大闹一场,不欢而散。但她积蓄多年的情愫,自然不是说放下就放得下,甚至在师兄大婚前夕,还潜至广宁想要动些手脚,幸而被师兄提前发觉,将此事压了下去,又对师妹严厉斥责。师妹又恨又气,扬言与大师兄从此恩断义绝,此生不复相见。”
苏先生说至此,仰头叹了口气:“她话虽这样说,但恨之越深、爱之越深,越是得不到的人,越是割舍不下。师妹从此,对于感情便有些偏执,仗着自己生得貌美又擅长媚术,诱惑玩弄了不少江湖中人,也结下了不少仇家。
我曾多次劝诫于她,她却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其实我早看穿了她的心思,不过就是想让大师兄看看,喜欢她、追求她的人何其多,是大师兄自己有眼无珠而已。”
苏柒点了点头,又想起锦乐的娘,狐妖媚娘口中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男子,忽然便有些怯怯的骄傲:自己的爹,当年是个何其英武飒爽的男子,能得诸多女子的青睐,却又能守住本心,与娘亲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我爹他当年……定然是个极好的人。”苏柒喃喃道,却又有些疑惑,“他这样好的人,以安邦定国为平生志的武将,又为何会做出私售军火之事?”
她根本无法相信,一旁的苏先生亦沉了脸色,愤懑道:“怎么可能!师兄这个人,素来一片赤胆忠心报国,甚至被我嘲笑他愚忠得很,你便是把他杀了,他也做不出通敌叛国之事来!”
他越说越激愤,不小心牵动了折断的骨头,咳了几声方道:“故我始终认为,你爹根本就是遭人陷害,被按上了个莫须有的罪名除之,又怕日后被人发现端倪,索性将戚家满门灭口,以绝后患!”
苏柒听得心惊不已,脱口问道:“先生以为,嫁祸于我爹的是谁?”
苏先生冷哼一声:“那时,你爹在燕北军中地位极高,能够撼动他,又有本事将戚家杀得险些一个不剩的,自然是个大人物!”
苏柒明白,苏先生所指的“大人物”,便是慕云松的爹,老北靖王慕玉棠。
“当年,以你爹在燕北军雷军中说一不二的威势,自然对这位北靖王爷构成了不小的威胁,他唯有设计除掉你爹,才能将三十万燕北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苏先生愤恨道,“可怜你爹当年,还将这位慕王爷引为生死兄弟,熟料他为兄弟两肋插刀,他兄弟却从背后狠狠捅他一刀!”
听着苏先生凝仇带恨的话语,苏柒心中却有些茫然:关于这位老王爷慕玉棠,她曾听过关于他的许多事:自愿放弃皇位,镇守大燕北境,降服塞北诸族……
她转念一想:是了,她听过所有关于老王爷的传闻,皆是出自北靖王府的人口中,自然全是好的。
若当真是老王爷设计杀了爹爹,又拉上整个戚家陪葬……那么她苏柒与北靖王府,确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想至此,苏柒忽然觉得腹中犹如一阵刀绞,痛得她不得不弓下身去缩成一团,然此时,苏先生正沉浸在对当年事的无限愤慨中,丝毫未察觉苏柒的异样,继续讲到:
“我那时正着手调查此事,筹谋着想法子替你爹和戚家平反昭雪,熟料师妹找来,要我跟她一起去刺杀慕玉棠,替大师兄报仇!
我那时,已然继承师傅衣钵,在珞珈山上开坛授徒,原本还有几分理性,劝师妹待我弄清了事情真相,再做计较。
但师妹那时,因大师兄之死而愈发偏执,一心要杀慕玉棠报仇,说我若不帮她,她亦会自己去。又骂我是没有血性的懦夫,为了一己安逸便置十几年的师兄妹情谊于不顾,实在是冷血!”
苏先生说至此,目光颇有些尴尬:“我被她骂得狗血喷头,却也勾起了我心底对慕玉棠的仇恨,心想左右是他下令杀了大师兄,他就是罪魁祸首。再者,我师妹虽有易容的手段,但只身杀入北靖王府寻仇,终究是孤掌难鸣、凶多吉少,我已然失去了一位师兄,实在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师妹出事。
故而,我终是应了下来,与师妹一同下山,去北靖王府伺机报仇。”
苏柒便想起,她十岁那年,苏先生确实离开了一段时日,只对徒弟们说,是诛杀一个作恶多端的妖邪去,不想……
“所以,你与你师妹便趁中秋之夜,扮做异域歌舞艺人混入北靖王府,伺机杀死了慕玉棠?”
“差不多罢。”讲到节骨眼上,苏先生反倒有些含糊其辞,“总归是我施展轻功,将一柄细剑刺入了慕玉棠的胸口……之后不多久,便传出慕玉棠身亡的消息。”
苏柒总觉得其中少了些关窍:“可我听北靖王府中的人说,老王爷是毒发身亡而死……你剑上抹了毒?”
苏先生十分不屑地冷笑一声:“似我这般磊落之人,报仇也讲究个光明正大,不屑于用毒这等下三滥的勾当!”
这就有些奇怪了……苏柒正思忖,却见苏先生无所谓地一挥手,“总之那慕玉棠死了,便算是师兄大仇得报,至于他究竟是如何死的,说实话我并不关心。
报仇之后,我与师妹险而又险地退出北靖王府,藏匿了一阵之后,待风头渐渐下去,我便回了珞珈山。
本以为此事便算是了解,熟料后来又生了两个变数:其一是慕玉棠之子慕云松,继承王位之后死咬着行刺之事不放,他也是个有能耐的,查探了一阵之后,竟然查到了我珞珈山上。
我那时敏锐察觉到,待在山上已然不安全,更何况还有个你,于是不得不遣散了众弟子,带着你下山去,隐姓埋名在东风镇住下。”
苏柒这才明白,原来他们当年待在东风镇,竟是为了躲避慕云松的追查,偏偏造化弄人,让她在东风镇郊“捡”到了失意的慕云松。
苏先生继续道:“而第二个变数,依旧是我那性子执拗的师妹,在慕玉棠死后竟依旧不甘心,时隔六年之后再来寻我,这一次,是让我与她联手杀了慕玉棠的嫡长子,如今的北靖王慕云松!”
他此语一出,苏柒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这是为何?”
“我当时也劝他,慕玉棠已死,与大师兄算是一命抵一命,何必再横生枝节?可我师妹却道,慕玉棠欠大师兄的,又何止是一条命,而是戚家上下二十条人命!这笔血债,必须向北靖王府一点一点地讨回来!”
苏柒忍不住咋舌:这个夜罗刹,性情也真是偏执得可怕!“所以,你又头脑一热跟她去了?”
“倒不是我头脑一热,”苏先生尴尬道,“是她软磨硬泡、不依不饶,甚至以死相逼,我实在是……”
苏柒突然插嘴道:“其实,你对这个师妹,也是有些喜欢的罢。”
苏先生竟被她说得红了红脸,刻意咳了两声,方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所谓男女之情,其实都是年少时才有的心思。”说着,他又长吐一口气,带着几分语重心长,“其实,这红尘中的爱恨情仇,都不过是一时间的悲喜,你若能看着山中岁月悠悠过,几十年白驹过隙,便会发现,这世间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是真正放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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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回 王府的变故
苏柒知道他在刻意提点自己,不禁垂眸,望着自己身上可叹可笑的大红喜服,愣了片刻,方喃喃道:“我知道,北靖王府与戚家,与珞珈山皆是不共戴天之仇,但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我爹没了,慕玉棠也没了,上一辈的恩怨与慕云松并无干系。
她缓缓拂过衣袖上栩栩如生的双蝶儿,不久前还是比翼双飞的象征,如今看来,却是梁祝化蝶般的凄凉:“我不会再向北靖王府寻仇,他理应也不会再寻你的麻烦。只是,背负着两代的宿怨,我与他,此生再无可能。”
看着自己小弟子枯槁如死灰的双眸,苏先生十分心疼,却也只能摇头叹道:“孽缘啊孽缘,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当初,若不是他跟着师妹,去刺杀从鞑靼战场上负伤归来的慕云松,逼得他退无可退、自坠悬崖,又岂会碰巧被苏柒救下,成了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
想至此,苏先生便愈发觉得愧对自己的小弟子,思之再三,方谨慎提议道:“不如,我带你回珞珈山去,咱们清清静静度日,你依旧可以上山捉鸟、下河摸鱼,直到把烦心事皆忘了!若你在山上住腻了,师父再带你云游四海去,咱们继续开风水铺子招摇撞骗,如何?”
苏柒并不答话,只透过沉沉的夜色向北靖王府的方向远眺去,心底是一片如死灰般的凄凉。
本以为,你我经历过许多生死离合,连神鬼都不能阻挡我们在一起,殊不知天道不仁,多得是法子让人生离死别。
此一去,便是山高水长,死生不复相见。
不远处的北靖王府里,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慕云松,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抬眸向西北方向望去。
却只有一片浓得破不开的夜色,犹如噬魂兽的双眼。
他正茫然无措间,却见慕云柏和慕云梅双双走进门,兄弟三人对视一眼,皆是满脸的无奈。
慕云梅先开口:“事到如今,大哥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慕云松沉沉一叹,“我也希望有人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他面对过千军万马,经历过许多必杀绝境,却从未遇见过这样冰冷无望的死局。
尽管知道此时不该问,但慕云梅仍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哥在沈阳城,真的见过青鹤道人?”
慕云松迟疑了一下,倒也实话实说:“是。”
慕云梅瞬间气血上涌:“那你怎么能……那是我们的杀父仇人!”
“他确是我们的杀父仇人,但也是一手将苏柒养大的师父。”慕云松无奈一声长叹。
“那不是一回事!”慕云梅着实气恼,破天荒地冲自家大哥吼。
“如何不是一回事?若论起当年事,父王亦是苏柒的杀父仇人,她是否也该向我慕家寻仇?”
慕云梅一时语塞,但神情依旧愤愤不平,与自家大哥僵在那里。慕云柏见状,只得劝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人已然放走了,便不妨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解决老三的事。”
提起慕云枫,三人皆是恼恨,慕云梅便道:“我北靖王府向来只看功绩不论出身,待嫡子庶子并无什么不同,三哥他究竟是何时起了异心?!”
慕云柏便叹道:“我们不在乎身份,他却未必不在乎。老三自幼便争强好胜,因自己庶出的身份而格外自卑敏感。若再有人加以引诱拉拢……”
慕云梅便恍然:“是了,三哥今日敢与大哥撕破脸,公然问鼎王位,身后自然是有人撑腰的!”
慕云松便蓦地想起,昔日皇帝微服来广宁时,苏柒曾提点于她,说眼见三爷从皇帝下榻的客栈出来,还说是慕云枫欲害自己亲妹妹。
可惜,那时他正与她置气不睦,便没将她的话往心里去,如今想来……
慕云松冷冷笑道:“是寻了个贵不可言的大靠山。”
他如此说,慕云柏和慕云梅立时明悟,慕云柏不免恨恨道:“吃里扒外的东西!大哥,我们需先下手为强,将老三控制起来,免得他再横生事端!”
慕云松点头称是,兄弟三人正要商量,却见老王妃身边的丫鬟月珑急匆匆来秉,说王妃娘娘突然昏厥,请王爷尽快过去看看。
兄弟三人大惊,忙一同往熙华院去。
行至熙华院门口,恰见老四慕云樟、老六慕云桐亦匆匆赶来,皆说是接到熙华院下人传讯,说王妃母亲有恙。
慕云樟今日刚跟自家大哥动了手,此时望着大哥右手裹着的厚厚纱布,有些尴尬到:“日间是我一时鲁莽,大哥……伤得可重?”
“不怪你。”慕云松此时,完全没心思计较这些,“先去看看母亲如何。”
兄弟五人便举步入内,月珑已然候在门口,见他们前来便一脸忧心说老王妃情况不甚好,请各位主子先进去看看,她这就去请薛神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