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傻瓜
思莱醒来后头痛得像要裂开,那感觉无异于被人用钢棍砸了脑袋。他撑着手臂坐起身,目光在白晃晃的病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向自己手背上的针眼。脑子里的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神经都好似痛到发颤,这严重影响了他的思考。
我这是怎么了来着?
上一次闭眼之前的记忆完全空白,思莱不记得他做了能把自己折腾进医院的事。他勉强能回忆起自己喝了酒——喝酒这件事对他来说实在没什么特别,难道他真的跟人打了一架,头部受创导致记忆断片?
护士小姐一进来就看见他捂着额头。
“Hey,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头痛……我为什么在这里?”
护士小姐查看了他的状况,确认没事后双手叉腰,一点儿也不心疼地笑道,“你要知道跟你同一个原因入院的人们醒来之后,十个里面有九个都会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上帝啊,你们能对自己好一点吗?”
思莱无辜地眨了眨眼。
“那我换个问题,是谁送我来的?”
“我看看。Gavin Moretti,我记得他,他可真性感。”
思莱脸色一沉。
……还真他妈是因为打架?
护士小姐明显会错了意,她调侃道,“他抱着你进急症室的时候正好是我值班,你可把他吓坏了……噢,他来了,你们聊吧。出院手续在二楼办。”
高大的拉丁裔青年出现在病房门口,护士小姐离开时还不忘朝他抛了个媚眼,可惜Gavin没有理她,一双鹰眼牢牢地锁在思莱的身上。
思莱冷笑了一声。
“让你失望了,我还没死。”
与往常不同,Gavin没有讥笑着怼回去。他直接在床沿坐下,大衣上还没渗进布料里的雨珠全都洒在了病床上。
“Kingsley,我以前从没觉得你这么傻。”
“哈?”
“我要是再迟一天来找你你估计就死在家里了,酒精中毒?你有毛病一个人在家喝那么多酒?还有你的检查报告显示你健康得很,那你把止痛药当糖吃?你到底有什么问题?”
思莱被他一通质问吼得愣住了。
他缓慢地消化着几个关键词,“……酒精中毒?我?”
他想了想,低声笑起来。
“哇,那可真是人生新体验。”
“你还笑?”
“真的啊,我只是很好奇喝醉是什么感觉。”
思莱说的轻巧,Gavin像是要被他气死了。他咬牙切齿道,“那你吃那么多止痛药做什么?”
“我……关你屁事?你找我干什么?”
Gavin把气捋顺了,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两个信封丢到他怀里。思莱拆了一个,蕾丝金边的婚礼请柬露出一个角就被他塞了回去。
“好了我知道了,你可以滚了。”
思莱伸出胳膊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2019年11月7日4PM,有几条未读消息来自Renata的群聊,还有两封教授的邮件。他下床,在衣柜里找到自己原本的衣服,嫌弃地闻了一下,一股酒味。
Gavin没滚,他看着他换好衣服,视线在他雪白的脊背上停留了一瞬。
“所以,你跟你那个中国的男朋友分手了?”
思莱的背影一顿。他没有反手把病号服扔在他脸上,没有抄起手边任何一样东西指着他的鼻子让他赶紧滚,哪怕Gavin朝着他的命门打了一拳。他只是怔了一下,然后不紧不慢地收好东西,走到他面前。
“是啊。但是……”
思莱对他扬起一抹甜美的笑容。
“Gavin,你可千万别爱上我。”
我身上可是有诅咒的。
威尼斯十一月的细雨里,思莱走下船,匆匆往家的方向迈开步子。阴沉的天气已经连续三日,路上几乎看不见游客了。雨水在威尼斯完全不受欢迎,不止他一个人不喜欢,街巷里的人都在抱怨,可别下了,再下要水灾了。
思莱把前院里的几盆花草搬进屋,一进门就是一股浓郁的酒精味。大理石餐台上瓶瓶罐罐倒了一堆,思莱数了数,也没有多的吓人。他踹开地毯上的阿司匹林药盒,把窗打开,然后上到三楼,冲了个热水澡。
记忆回来了一点。他想起他没画完的作业,想起Lexi的留言,想起Gavin一瞬间错愕至极的那张脸。他裹着浴巾把脱下来的衣服往洗衣机里塞,塞到一半顿住,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摸出那两个信封。
他想着直接扔了,想了半天也没扔。看是不可能看的,思莱随手把信封丢到一边,倒头继续睡。
再晚一点,思莱被饿醒。他头重脚轻地下楼觅食,从冰箱里翻出半张感觉还能吃的pizza,塞进微波炉。
——再这样下去不行。
思莱自我反思,又不是在赶毕设deadline,怎么能活成这样。
都怪下雨天。
他找了半天才在一条毯子下面找到了电脑。简单收拾一圈,他还发现了四五板阿司匹林药片散落在各处。他拿出医药箱把它们收好,医药箱里的消炎药和棉签默默地与他对视,微波炉叮了一声,他的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
尖锐的痛四散,细细密密蔓延开来,遍布血管神经,再慢慢钝化,变得不那么明显。
但是思莱知道它还存在,一直会存在。
他把医药箱合上塞进柜子里,想起Gavin问的傻逼问题:为什么要吃止痛药?
废话。
当然是因为痛才吃啊。
思莱一边啃pizza一边看教授的邮件。教授称赞了他的那幅Gift,这不稀奇,稀奇的是对方喜欢它喜欢到想让它参加十二月在米兰的一个学生艺术展,所以特地写邮件问他愿不愿意去,不愿意的话下次上课他会再当面跟他聊。
以这位教授的固执程度,思莱知道他会一直叨叨到他同意了为止。如果只是展出一幅画,他完全无所谓。但若想让他像初中生等着评优一样,本人站在画旁边,回答评审和观众的十万个为什么,他有十万个不愿意。
他想传达的东西从来都是说不出来的才会画下来。当然他可以编的天花乱坠,但是关于那幅他昏昏沉沉时断断续续画完的Gift,他编也编不出来。
遵循护士小姐的嘱咐:他应该对自己好一点。
他不想再回忆画它的时候的心情了。
思莱开始回邮件,没打几个字上去,Lexi的电话来了。虽然他向她抗议过很多次,别再三天一个电话查岗,但不可否认友人的声音很及时,给这个沉浸的夜晚增添了生机。
“我还活着呢,妈妈,有何吩咐?”
Lexi咯咯笑起来,“宝贝儿,吃过晚饭了吗?”
“吃了,pizza,奶油蘑菇味的。”
“Okay. 我们现在……”电话那头吵吵闹闹,汽车鸣笛的声音很响,Lexi在夜风中增大了音量。“我们刚到罗马,现在正从中央火车站往外走,天啊人太多了。”
“你小心小偷啊。代我向Rose问好。”
“Sley向你问好。所以,宝贝,你在做什么?”
“回教授邮件。”思莱无奈地汇报,“他问我要不要去参加12月在米兰的艺术展。”
“你千万别说你拒绝了。”
“拒绝的话才写了一半,怎么?”
“多好的机会?你该出去走走了,而且你在米兰那些朋友——”
“他们都忙,很久没联系了。”
思莱打断她,虽然知道她的担心和好意,但是,“妈咪,恕我直言,你们出去旅游就好好玩行吗,别三天打一个电话给我,我真的不会有事的。”最多就医院一夜游而已,“你这样搞得我觉得自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废物。”
“抱歉,我只是……”
“我知道。”思莱软下声音,轻叹道,“我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
“好的,我会减少对你的骚扰。但是你应该去米兰。顺着天意走,这不是你常说的吗?尝试一些改变吧,你需要新鲜的事情,或者久别重逢也不错——别急着说不,你是什么胆小鬼吗?”
“噢不,你是傻瓜。”Lexi毫不客气地说。
思莱对她提不起脾气来。“好了,我想想吧,拜拜。”
米兰吗。
思莱挂了电话,看向电脑屏幕上没写完的邮件,挪了挪光标,切到相册。
很久没刻意翻过的相册里存着上万张在米兰的照片,他很少一个人出镜,在球场上,在教室里,在酒馆前,照片上那些簇拥在一起的脸庞存放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与他们分道扬镳后,米兰成为他的遗憾,但也同样永远是美好的象征。
翻开手机通讯录,思莱的目光在那几个名字上划过。Lexi说的对,胆小鬼吗,一句简单的问候都发不出去。
犹豫了许久,他点开了其中一个名字。他的同学兼好友兼室友,那帮兄弟中与他认识时间最久的一位。
他发送了一条:Hey,Jerry,最近过得怎么样?
天啊,太蠢了。
过了好久都没有回信。思莱把手机丢到一边,觉得他或许确实是傻瓜。
Jerry的电话是临近午夜的时候打来的。思莱睡了太久毫无困意,正在发愁怎么度过这个晚上,屏幕上的「Jeri.」亮起,他愣了好久,紧张兮兮地去接。
“我还以为我忙花了眼,这是谁啊,Kingsley Nelo,你终于想起我了?”
“……”
“Hello?Sley?……说话!”
听着熟悉的声音,回忆从思莱昏沉的脑子里翻滚而出。那些他们肆无忌惮的,吵吵闹闹的岁月,仿佛就在昨天。
他其实从未失去过它们。
思莱半天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声,“Jerry,你在忙吗?”
“手头有几件衣服在改,忙是忙,跟你讲电话的时间还是有的,你怎么样,还在威尼斯吗?”
“嗯,我年末就毕业了。”
“好啊,回米兰吧。”
“……”
沉默了几秒,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咆哮。
“Kingsley,你他妈!我以为我们的友情就停留在ins评论里了,你躲着我们这么久,终于想明白了吗!!给我速度滚回米兰来,不说别的,见一面总是要的!!今年之内我必须见到你,听到了吗?”
印象中的暴躁老哥工作之后更加暴躁,思莱今日第二次被吼得一愣。要说从前他很多骂人的俚语可都是从对方那里学的,他下意识就要对着吼回去,可是舌尖到嗓子到胸膛全都涌上来一股酸甜,几乎让他热泪盈眶。
为了不显得那么没底气,思莱哼了一声,“我就是问候一声,你激动什么啊。你先忙,再说吧,我十二月可能会去。”
再看一眼躺在草稿箱里写完却没发出的邮件,思莱挪动手指,光标停在删除键上,在耳边Jerry洪亮的声音中,缓缓点了下去。
随后一周,Lexi没有再怎么打给他查岗,倒是他在米兰那几个朋友开始轮番打来,闲聊完就催他去米兰见面。
这些声音有效地缓解了他的疼痛。
有几次他在噩梦中惊醒,下意识去找阿司匹林,或者晚上一个人对着空旷的房子走神许久,面前不知不觉又空了酒瓶,电话铃声会突然让他从混沌中恢复知觉。
也有人触及到他的病因,问现在有没有交往对象真的是太正常不过的话题。他说有过但是上个月分手了,同样不是什么叫人惊讶的回答。对方让他move on,他笑了笑说,我已经看开了啊,分手是我提的,我一滴眼泪都没掉过呢。
对方是那个曾经跟他说过“你太悲观了”的学长。听筒那头默了半晌,又说:
“来重塑你自己吧,思莱。”
可是我就是这样的我啊。
思莱固执地想。
连我最爱的人都没有办法治好我。
他们是分开了。十一月二十二日,分开两个月整,分开的时间已经是他们在一起时间的两倍,可是两倍显然还不够长。
那个人的影子无处不在。
这真的很恐怖。他们在威尼斯认识,以至于威尼斯的海,威尼斯的广场和街巷,还有这栋房子,从沙发到卧室,从伞到画纸到医药箱行李箱,全都有他的气息残留。大风刮不走,大雨浇不灭,思莱日复一日的梦境里都有额头上轻而又轻的吻,就如同他们告别时的那样。
他确实如愿以偿在三十天里锁住了不会变质的爱,但是后遗症大到他无法想象。分手分得干脆利落,一点缓冲都没有,他至今无法接受一个人入睡再一个人醒来。
他无法接受自己在他生日的时候喝醉,隔着七个小时的距离,无法对他说一句我希望你快乐。
缺失一个人犹如丢掉了一根肋骨。
Daddy,我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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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清晨,思莱醒来,翻箱倒柜去找阿司匹林的时候,他看到了掉在地板上的那两个信封。如果能有事打断他去吃无用的药,他都会继续做下去,哪怕那是他懒得去看的东西。
第一个信封里是婚礼请柬,John Moretti 和Catherine Orsini,婚礼在三日前已经举办,无所谓,反正他不可能去。
第二个信封里是一份手写信。思莱冷淡地扫了一眼,又慢慢把目光挪到开头,坐在床沿一字一句看了起来。
Dear Sley
我即将举行婚礼。我知道你不会出席,所以我没有机会见到你,现在我以这种方式来传达我想要说的话。
我一直看着你,我想你也知道这点。你的近况让我担忧。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我有了猜测,无论猜对与否,是时候让你知道一些事实。
你父亲可能没有跟你说过,我本来是想逃的。
我收拾好了一切,准备跟他去流浪,但是他说我不应该为了他放弃我在意大利拥有的东西。他觉得我会后悔。他说分开,我赌气说好。我从不怀疑他爱我,但是我那时候认为他不够爱我。
足够爱我的话就应该带走我。
后来我一直等,等啊等,等到了你来到意大利,他都没有再来找过我。等到你长大了,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被他抚养长大的你怨恨着我。
可我何尝不也是怨了他很久。
关于婚姻,我的选择有很多。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我决定嫁给Moretti吗?
我跟想娶我的每个男人都说过我和你父亲的故事,并且附带疑问,你会比王做的更好吗?我并不是想要一个肯定的答复,我也不可能相信任何肯定的答复,我只是想看看他们会怎么回答。他们其中很多人送上了花言巧语,也有一些人避开爱情跟我谈更实际的利益保障。
但只有Moretti,他反问我:难道你就足够爱他了吗?
为什么我要在原地等他,而不是追着他的踪迹去挽留他呢?
如果一个人往后退,另一个人追上他的步子,两个人还不至于结束。
只有两个人同时往后退了,才是结束。
Moretti很通透,我喜欢他这点。如果不能嫁给爱情,我也想嫁给一个聪明的人。
在爱情里人容易变成傻瓜。我从未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去教导你,但如果你能把这封信的内容当作傻瓜的经验来参考,我会很欣慰。
所以,baby,无论怎么样,往前走。
无论是继续去追寻爱,还是遗忘那个人继续你的人生……
往前走。
爱你的
Catherine
信纸在空气中抖动起来。
思莱深吸了一口气,发现是自己的手指在颤抖。很快大颗大颗的水珠落在了信纸上,威尼斯好不容易转晴,但是他的眼睛止不住下雨。
被他锁起来不愿面世的委屈,心痛,怨念,不甘,不舍,全部找到出口,一股脑涌现出来,积压太久,他完全无法控制。
信纸落到被单上,他捏着它,嚎啕大哭起来。
好了,够了。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思莱睁着红肿的眼睛,定下了飞往米兰的机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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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第一天就集体宿醉,怎么感觉不是个好兆头。
思莱望着客厅里横七竖八睡相糟糕的友人,小心跨过他们,到厨房找水喝。冰箱上还贴着玩酒桌游戏时不知谁写的鬼画符,一人一句话,到了思莱的名字,后面跟着他歪歪扭扭写下的单词。
他盯着那几个字母,垂下眼睛,浅浅地笑了出来。
开窗通风,米兰的这日晴空万里。思莱站在窗边,深呼吸了一口气。疼痛还在,前路也在,他需要走向未来。
那就这样吧。
再一转眼,已是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