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苍伏雪灵,是三界以外的一个异类。
他非仙,但却有如仙一般呼风唤雨的神力,亦非妖,却飘忽不定变幻诡谲。他需要一个神仙的躯壳,想要一步登仙,但仙界却视他为蝼蚁,不屑一顾。
于是恶念被包裹进雪花,无声中暗暗滋长。
一千年前,苍伏为祸人间,天帝为避免酿成大害,应允其千年之后,献祭一仙,助苍伏修成正果,苍伏答应,于是耐心等待时限到来。
一千年后,天帝再次出现,告诉他,延年上仙愿意以身献祭,苍伏大喜,他深知延年的修行深厚,如此仙躯再加上他的力量,再无敌手。
那时,仙界,又算得上什么?
“你看起来就像个凡间的男子,”苍伏环绕着延年,雪粒飞舞,形成一道道屏障,“有什么留恋的吗?上仙。”
延年长身玉立于雪山之巅,任苍伏在他周围肆虐,苍伏又说:“哦,我想起来了,那只小狐狸,我看着他长大,五百年前他出生的时候天上突然出现祥云,我就知道,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了。”
“好事?未必。”延年看了他一眼。
苍伏大笑,“看来上仙是有备而来,可我觉得,你没有胜算,这些年,你终日与那只狐狸厮混,白白浪费了修炼的大好时间,今时不同往日,你现在连灵气都称不上醇厚。”
延年轻轻笑了一声,视线移到另一边,透过层层雪幕看向一个方向。
那座赤色岩洞里有一个小白团子,此时正在酣睡,等他一觉睡醒,延年就要回去给他做饭穿衣,买酒游玩。
还有说好的,长相厮守。
他收回绻绻的视线,然后转头对着眼前垂涎欲滴的雪灵,淡然道:“苍伏,一战便知。”
执玉醒来之后,延年不在身边。
他的心跳的厉害,明明一觉好梦初醒,却跳得这样厉害,简直要从他胸腔里蹦出去,执玉捂着自己的胸口,喊了几声“相公”,无人应答。
他跑出去,只看到族人紧锣密鼓地收拾宫殿废墟,砌红墙,漆金壁,被雪妖摧毁了的家园在大小狐妖的齐心协力下,又渐渐恢复生机。
这是怎么回事?
战斗已经结束了吗?
“父王母后,”执玉走到高处,顿了顿,问:“上仙呢?”
狐王给他把了脉,惊觉他脉象平稳,已然恢复如初,他迟疑不决地看了眼执玉,问道:“玉儿,你和上仙,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相公,只是在人间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上仙。”
一语罢四座惊,众狐慌忙交换了眼色,窃窃私语,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小殿下花了五百年都没做成神仙,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堂堂上仙的小娘子。
执玉又问:“他去哪了?”
“你待在这里好好休养,其他的事情不要多管。”
“他去哪儿了?”
“执玉,你先安静。”
“我只想问我相公去哪里了,我要他在我身边!”
老狐王叹了口气,“执玉,一切很快都会有分晓,仙君他会回来的。”
“他是……去和雪妖……”执玉嗫嚅地说出那个词:“赴死一战,是吗?”
狐王不语。
“我要去帮他!”
执玉刚要跑,就被狐王拦住,狐王拽着他的胳膊,“你出不去的,上仙临走时,将整座山都封住了,他这是在保护你,执玉你不要冲动。”
执玉冲到洞口,果然看见有座密不透风的屏障封在那里,像泼墨流动,他使尽了浑身解数,也动不了它分毫。执玉一下又一下地捶着那屏障,直到没了力气,瘫倒在狐王的怀里,执玉对自己说:“他会回来的,他是最厉害的上仙,我们约好了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他舍不得丢下我。”
狐王神色复杂,“执玉,若是有什么不幸发生——”话音未落,就听见底下有狐妖大喊:“陛下,陛下,上仙回来了!”
执玉有一瞬间的空白,反应过来之后立马飞奔过去,他看到他的相公立于洞口,身后是逐渐消融的墨色屏障,原本冠玉一般的脸阴沉晦暗,一袭白色长袍满是血污裂痕,浑身散发着血腥味。
执玉心里焦灼,没注意到延年寒气逼人的眼神,直接冲了上去,却在即将触碰到延年的前一刻被延年突如其来的力量震弹到地上。
“啊……”执玉捂着被撞到生疼的腰臀,诧异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延年,“相公?”
狐王将执玉扶起来,挡在他面前,“上仙,您怎么了?”
执玉挣开狐王的手,他的相公就在眼前,他却不能靠近,执玉不甘心,又走了过去。
延年这时候终于把视线落到了执玉身上。
那束冷的,冰的,不起波澜的,毫无爱意的眼神,将执玉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即使是之前在仙界竹居见到的延年,再佯装冷漠,眼里的情绪也遮掩不住,之前执玉不懂,所以不曾在意,现在他开了窍,才知道延年对他用情如何之深。
可是现在,又怎么说呢?
执玉还是冲了上去,他决定赌一把,赌延年对他的爱。
他壮着胆子朝环绕着延年的森森阴气走去,强势逼人的恶灵撞击着执玉的身体,他强忍着不可承受的痛,在延年抬手攻击他之前,张开双手,搂住了延年的肩膀。
他把头埋在延年的肩头,眼泪顺着脸颊落到延年的脖颈里,消失在领口,他呜咽着喊:“相公,我是玉儿,相公……”
那滴泪像是一簇火星,微弱却明亮,将延年的神识在荒茫黑暗中指引回来。
他好像做了一场梦。
在山顶,苍伏用层层白雪将他包裹住,即将抽离他的神识,他耗尽毕生功力,将苍伏反噬。
苍伏想用他的躯体,延年于是在相触的一刹那,将苍伏的灵识尽数收于体内,可吞噬一个万年妖灵哪里那么简单。一瞬间,延年感觉到自己的身子里塞进两具灵魂,相互撞击,相互撕扯。
最初是肉体的疼痛,血从四肢百骸流出,渗出衣裳,滴在雪地之中。
然后,他开始分不清哪一副灵魂才是真正的他。
他听到自己在说,我要成为三界之上的王。
不,他不要,他只要竹篱院落,月明星稀,玉儿在他怀里酣睡,醒了便同他撒娇,喊他一声相公,抵得上神仙的千年逍遥。
是了,执玉还在等他。
他不能松懈,更不能投降,他要用尽全力,活着回去兑现他的承诺。
北风呼啸而过,身上的血都凝固起来,意志在消沉,呼吸变得困难,尖锐的疼痛像是将他的五脏六腑攥到一起,让他喘不过气。
“玉儿、玉儿……”他低声嘶吼。
他听到四周的雪花像爆裂般绽开。
然后,风停了下来,雪落在地上,阳光透过灰蒙蒙的云,洒在山头,将延年脚下的鲜红渡上一层金黄。
他得救了。
他直起身子,回望苍伏山,只觉历劫一场,生死全在一线之间。
他的头脑依然混乱,但整颗心脏叫嚣着让他快点出发,他挪动步子,回到藏匿狐族的洞口。
他又听到执玉的声音了,好像离他很远,仿佛又很近,他听到“相公”两个字,那是只有执玉才有的语气,“相”字拖得长长的,舌尖在下颚上卷了卷,娇气得百转千回。
延年没有动,因为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他感觉到有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他的颈上,让他的神识慢慢回笼,却又变得模糊,他只下意识地说:“我在,我在。”
他倒在了执玉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