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并肩作战
胡七七忍着难受, 看着医官为李隆基包扎伤口。茵娘出去送医官的时候, 李隆基才跟她说话。
“圣人已经七十六岁,根据户部今年呈送上来的人口手实上的记载,大周年岁在七十之上的老者只有三百二十四人。一百多万户人家里,也才有三百二十四个七十岁以上的老人, 可见圣人是得苍天眷顾的。医官说过,圣人至少还能再活二十年。”
此间没有了外人, 她终于不用再强忍难受, “这个病, 多久会发作一次?”
“暂时找不到规律。”李隆基沉默了一会儿, 才道:“最开始发现圣人得了痴症的人是上官大人, 她发现圣人拿着份奏折看了一炷香时间,还以为圣人是遇到了很难解决的棘手问题, 可是接着圣人却问了她一个令人惊诧的问题:狄仁杰一个大理寺丞怎么会管凤阁的事?当时狄相已经离开大理寺很久, 入凤阁为相也有七年。”
“后来呢?”
“圣人放下奏折,出去走了走,回来的时候大概已经明白自己生了病。她非常配合医官, 按时服药、施针, 在接下来两年的时间里再也没有发病。直到去岁中秋宴上, 她忽然当着许多人的面问起了姑母,怎么没看见薛绍和孩子们?对了, 她还特意问起了你。”
“正在说圣人的病呢,怎么扯到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胡七七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继续问他。“宴会上发生的事,圣人自己知道吗?”
“知道!”李隆基倒了一杯水递到胡七七手里,“事后能成功回忆起曾经发生过的事,对圣人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更可怕的是,医官找到了类似的病症。他们说随着病症越来越严重,也许再过不久,圣人会忘记我们所有人,她会变得越来越像个孩子。”
“......三郎,我有点儿难过!”胡七七喉头哽咽到说不出话,想要喝一口水润润嗓子。在她低头的一瞬间,眼泪簌簌而落,滚入杯中。
“我也知道,她不是个好祖母,但她是一位伟大的帝王,她应该守着圣人的尊严的优雅老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李隆基不但没有安慰她,反而同她一起落泪,“我也很难过,我还不够成熟,需要听她教诲,被她责骂。因为她不仅是天下所有人的圣人,更是我的希望之灯,她能为我拨开迷雾看见前方的道路。我很崇拜她,也很敬爱她,可糟糕的是,她是我的杀母仇人。我这一生中最晦暗的时光,全都拜她所赐,我应该恨她才是。”
“我依然恨她,但这并不能妨碍我崇拜她。”胡七七也给李隆基倒了一杯水,举杯道:“咱们一起努力吧,为了让圣人在往后的日子里过得更有尊严,也为了你能早日得到她的认可,登上那个位置,为我父亲洗去罪名。”
李隆基端起茶水,与她碰杯,“我们一起努力!”
“替我跟狄仁柏说声对不起。不,我应该亲自去道歉。你说得对,比起爱你,我更爱权利。是我最近的日子过得□□逸了,才会干出那种混帐事。”
“没关系,我从来没有因此真正恨过你。三郎,在这诺大的皇宫里,只有咱们两个才毫无顾忌的彼此信任。别让浅薄的男女之情妨碍了我们之间的信任,别把我当女人,把我当成你的属下或是战友,可以吗?”
李隆基嗤笑着揉揉她的头,“好,我们一起并肩作战。”
因为第二日天亮便要启程去洛阳,李隆基即使受了伤也不能休息,他还需要安排出行的仪仗和守卫。胡七七现在终于明白,李隆基明面上只需要管着祭祀、宴会、出行的仪仗,可实际上他一直统管整个皇宫的守卫,圣人是完完全全信任他不会有反心,才会放心将自己的安危交到他手里。
难怪武三思会对他如此忌惮,圣人所有子侄和孙辈中,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得她如此信任。
李隆基走后,胡七七一直没睡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总是会留意窗外的天色,直到墨色一渐渐转灰。
含元殿的第一声报晓鼓响起之后不久,从圣人寝殿方向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胡七七随便披了件衣裳走出去,她问一旁的侍卫:“发生了什么事?”
侍卫摇摇头,“没什么的,娘子回去休息吧,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出发了。”
侍卫的眼神不像是没有发生什么事,但胡七七不怪他们。宫里的规矩就是这样,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问的不要问。
她遣了茵娘去张茂泽那儿打听了才知道,原来竟是张昌仪在圣人寝殿外伤心哭嚎,因为圣人并没有打算带他去洛阳。他先前带着胡七七一起跟陈玄礼他们玩骰子的时候说过,去了洛阳之后要去哪儿吃喝玩乐。他是这方面的高手,因为他的哥哥们都在洛阳,这一家子都是圣人的新宠,除了太平公主不能得罪外,他们在洛阳城里甚至可以横着走。
直到一个时辰前,张昌仪才知道圣人今日便要出发,而他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张茂泽让胡七七不要管这事儿,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免得惹麻烦。
但这麻烦不是想躲就能躲掉的,张昌仪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摆脱了看押他的侍卫,竟然跑到了胡七七寝殿里来。
张昌仪容貌俊美,素重仪态,整洁到连一根发丝都不会乱,衣服必定要熏香,饰物必须和衣服的颜色相得益彰,连指甲的形状都得仔细磨砺。
可是今日此时,他披散着一头乱发,一身白衣血迹斑斑,赤着脚踩在地上。
他跪下向胡七七磕头,抬头的时候满脸都是眼泪鼻涕,“七娘子,求您帮我想想办法,我真的不想留在长安。您帮我跟圣人说说话,我以后再也不离开她了,我保证再也不贪玩了。”
胡七七不敢跟他说实话,圣人其实并没有责怪他。甚至,圣人从来没有真的把他放在心上。他不过是圣人的玩物,兴起时,抱在胸口把玩,叫几声“小宝贝儿”。他全身上下,除了那张酷似高宗皇帝的脸,并没有其他值得圣人留恋的地方。
“张大人,圣人决定的事,岂是我能左右的?您未免太高看我了。您留在长安城倒也不是坏事,圣人此去洛阳,并非再也不回来了。依我看,与其在圣人面前大哭大闹失了体统,不如安心留在这里,等圣人回来......”
张昌仪瘫坐在地上,哭道:“如果我三个月见不到圣人,圣人便会忘了我。你不明白,有多人绞尽脑汁想要取代我的位置。若是圣人忘了我,我该怎么办?他们都会笑话我的,连我的兄弟都会瞧不起我,那我这些年的辛苦不全白费了吗?”
听到这样的混帐话,胡七七不再替他感到难受,她冷冷的斥道:“清醒一点,你已经被圣人厌弃了。否则为什么侍卫们连含元殿都不让你进?你以为这是谁下的命令?别哭了,站起来,回去洗把脸收拾行李出宫,你还能保留最后的脸面。至少,圣人还保留了你的官职。”
“圣人厌弃我了”张昌仪不敢相信,他喃喃道:“不会的,你撒谎,你骗我,圣人怎么会厌弃我呢?”他自小便心高气傲,得父母宠爱,在六个兄弟中更是不可一世。如今他被圣人厌弃,丢了脸面,该如何面对那些被他鄙视过兄弟?
“不,我一定要去洛阳,我要去洛阳!”张昌仪突然发疯似的乱叫,“一定是你在圣人面前说了我的坏话,一定是!”
胡七七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企图让他清醒,“你以为圣人是什么昏君吗?能随便被别人几句话左右?好,你可以跟我们去洛阳,就算圣人不带你去,你也可以自己坐车去。可是你别忘了,圣人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你听说了王皇后和萧淑妃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贤太子和薛驸马坟头的草长多高了吗?别指望你的兄弟们会帮你,只要圣人肯点头,他们会愿意亲自动手取你性命。”
张昌仪终于清醒了些许,但他的眼神仍旧带着天真:“圣人心慈,她不是这样的人,那都是别人诬陷她!这些人的死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是那么柔弱,那么可怜。她要是离开我,晚上一定会做噩梦。”
“傻瓜,这个世上,有谁离不开谁呢?汉高祖刘邦对戚夫人的宠爱可谓是得天独厚,但他明知戚夫人会在自己死后遭受吕后狠毒的报复,却依旧没有为戚夫人准备后路。汉武帝刘彻对陈皇后说过,‘若得阿娇,必金屋藏之’,可他转眼便又跟卫子夫颠鸾倒凤,任凭陈皇后的《长门赋》如何哀怨动人也挽回不了他的心。还有,在你之前你的哥哥张易之和张昌宗都很得宠,他们如今在哪里呢?”
张昌仪终于被胡七七彻底骂醒,知晓此事已无力回天,伏地悲戚大哭起来。
胡七七看他这样,心里终究有些不忍,“正如你所说,无数人争破了头颅想要在圣人身旁占据一席之地,你能打败其他人,在圣人身边陪伴一段时间,已经是许多人一辈子都羡慕不到的。别把自己看得太轻了,离开圣人,你也能活得很好。这个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
张昌仪茫然的抬头看她,似乎没有听懂这番话。
随后,他站了起来,朝胡七七恭敬的行了一礼,“多谢七娘子为我指点迷津。”
胡七七本以为他已经想通了,接下来会安安生生的收拾行李出宫,去过自己的日子。可是,在她登上马车离开长安的前一刻,却听见张茂泽悄悄在她耳边说:“张大人投了太液池,已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