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酷暑至,酷暑走。
初中的第一年如流水般地行走,从指间无声息地漫过。
当金风如手抚过漫山遍野,初二下学期也亦步亦趋地到来了。
初二下开学后不久,童春江在晚饭的时候无意地提了句嘴,道:“前几天我在学校看到小陆了……在他们院一个博导带的团队里。问了下才知道,原来那个博导最近在做虚拟现实系统的研发项目,准备申报国家科技奖。”
沈月明闻言微愣了下,“……你这么一提,确实是有一阵子没看到人了。”
童谣落座在童春江夫妻身边,下颌小巧收敛在羊羔色的薄款针织衫里,只听不言,闻及此,筷子便略不自然地停了一停。
……不是有一阵子;
是差两天就要八个月整。
没太留心,因而其后童春江再说了什么,便都只如雾般地落入耳中,隐约而不明。
“……大概是忙着做项目加班加点吧。话又说回来,博导一般不带本科生……特别那位姓刘的博导还准备靠这个奖去申请长江学者。”顿一顿,童春江面上是少有的认真,悠悠一叹:“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
-
入秋后不久,鹿门市步入多雨的季节。
缠绵,悱恻,细密而湿凉——这是秋天的雨,是与春雨的润物无声截然不同的质感与迹象。
一场秋雨一场凉,气温亦随之骤降。
楼道的地板砖满是湿滑水渍与人的脚印,痕迹深深浅浅,在浅色的地面显得格外清晰。童谣走入楼道,伞如花瓣在手中收拢。
收好了伞,很自然地,她把伞对着地面甩了甩,到自家门口又甩了下。
回家,正厅无人,隐有声响自客厅传来。童谣往里走时,童春江夫妻正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到童谣走近也未有动静。
经意或者不经意,童谣偏过视线。
便蓦然撞进了镜头的特写:是男人俊逸过人的一张脸,眸微垂而收敛,显得那般清淡而不经心,恍若是白鸟历经了久远的飞行,终于停下了它洁白的羽翼。
视线触及屏幕的这刻起,步伐迈开又如无意般地收回,若冗长雨季黏在了城市的上空,她的脚步黏在了地面。
在大屏幕里,现场是那样热闹的场合。
张灯挂彩,那是独属于成功者的快乐。
连标题亦是大红色,喜悦分明而不加遮掩:
“虚拟现实步入新时代:鹿门大学‘星云’系统摘得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
镜头剪影是一瞬,而后是整个团队一个个地扫过去,有礼仪小姐献证书,镜头转过每一格,均是盎然的笑意。
童谣定定瞧着大屏。
沈月明恰在此刻转了头,道:“……谣谣回来了啊。”她道:“我跟你爸正在看电视呢——你小陆哥哥的项目拿奖了,还是国家级的特等奖。”
童春江亦道:“没想到这个小陆年纪轻轻的,本事确实是不小……我本来还以为他就是进了刘博导的团队,结果他在团队里还是领队,是真挺难得的。”
闻言沈月明便瞟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吐槽:“这优秀的程度可以跟当年的你比肩了,老童。”
童春江笑了下,把妻子的肩搂过来,语带深沉,“不愧是我老婆,说话评价都是这么的一针见血。”
沈月明,“……”
童谣,“……”
童春江夫妻正闲闲碎语着,先前的镜头退出,到了后台记者采访的一幕。
正装筒裙的女记者絮絮地问了些问题,陆知行薄唇掀了掀一一地答来。字字句句追随着声线落在耳畔,隔着一层薄屏两台音响,隔着约千来公里的距离——
也隔着差两天就八个月的间隔,再一次地,在她耳畔响起。
是熟悉的清淡,不温不火的悠然。
采访到一半,却是一道纤盈的身影小碎步地跑到了镜头跟前来。
明艳,鲜妍,原就极姣好的脸在细腻妆饰后愈显美丽而无懈可击。
何况手里还捧着美丽花束,与那张年轻美好的脸相映衬,一时间也分不清究竟是花比人娇,还是人比花美。
……云锦。
童谣看着屏幕里喜悦难以加以掩饰的笑脸,对应的名字便跃然而出现。
许是真的欣悦过了头,云锦捧花过来一路匆匆,甚至还绊到了什么险些摔倒。到陆知行跟前来时,云锦才瞧见一边正在采访的记者,于是很乖觉地避开了几分。
然而镜头精准捕捉,云锦的脸便被放大了数倍展现在屏幕前。柔光镀过的一轮,益发显得整张脸美丽而带着羞赧天然,舒服而不招人厌恶。
镜头至此戛然而止,而片段切换,剪辑拼接的是对其他团队成员和业内行家的采访,再接下来是女记者同主持人关于先前VCR内容的现场连线互动。
男主持道:“我注意到了,刚刚采访领队那位同学的时候,有个姑娘送了很大一束花过来啊。朝霞,你说——”
男主持作势欲言又止状,而名叫朝霞的女记者笑笑,并不接梗,反倒把梗丢了回去,“我说什么,朗云?”
男主持,“就是,这两个人是不是——”
女记者连线互动的地点在颁奖后台,这会儿正有其他项目团队的成员三两走过,有看完了全程的好事者便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亮嗓子,“是男女朋友!”
“送花的是女朋友!”
朝霞,“……”
朝霞转而对着镜头,笑了笑,语意深长,“这可不是我说的。”
……
后面仍有连线互动,交谈声明亮一如此刻客厅灯光,落在童谣耳中却如隔着浓白雾境的景物如隔着重峦叠嶂的山谷——隐隐约约,也模模糊糊。
屏幕切换到广告之前,画面转换,亮光渐暗。
连带着洒在童谣面上的光也一并暗了下去。
站在宽大的屏幕前,也如身置在昏昏的暗影里面。
送花的是女朋友。
送花的人,是他的女朋友吗。
-
节目播出的三小时前,首都电视台后台。
西装筒裙的女记者正在采访。而男人掀唇不疾不徐地回答,语气清淡而逻辑清晰,明明是高精尖的科技,被他轻描淡写道来却也似不再曲高和寡。
——与年龄截然不同的风度与沉稳。
初时女记者心头微微诧异,而后便是说不出的赞叹:毕竟是特等奖团队的领队,没有真本事在身要拿什么服人。
而后便是遥遥地,有年轻美丽的女孩手捧着花束一径小步地跑来,因为步伐匆匆,还差点绊着了什么而摔倒。原本兴致冲冲的,最终瞧见了一旁正在采访的记者,她却自动地闪避到了一边。
还是女记者主动笑问:“这么一大束花啊——真有心了。”她特意拖长了尾调,语有所指地问:“所以你是陆同学的——”
男人微不可查地蹙了眉结,薄唇欲动,然而云锦却又是极快地抢白,若无意般的模棱两可,“……还不是呢。”
女记者便打蛇随棍上地追问:“还不是?是说现在不是,但将来会是的意思吗?”
云锦垂眸不言,只明眸闪烁星点笑意,如桃花灼灼般的嫣然欲醉。
半吊子总有种异常魔力:在有些事情上,态度坦荡便如山间清风江上明月,让人一览无余因而也无法起疑;反而是越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就越惹人好奇,也越引人猜忌。
女记者亦摆出一副“过来人很懂”的模样,正欲说些什么,忽而被清清淡淡的男声打断了。
“不是。”
落在人耳中,那声音若羽管键琴的平滑,轻而没有情绪上的起伏,却亦清晰有力。
薄唇微掀,陆知行寡淡地否定,“没有其他关系,我们只是一般同学而已。”
简单明了,干脆利落,果断而不留白——若说明确,也不会有比这更加明确的了。
一时间,女记者愣在了原地,云锦亦然,只是双方的反应都很快。女记者走到执行导演身边,小声耳语交流把刚才的段落剪掉,云锦则咬了咬唇,想说什么,仿佛也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欲言终止了。
陆知行亦抬起两条长腿从她身侧走过,灯照一时暗下,云锦抿唇,终在那英挺身影渐行渐远时出声,“……陆知行。”
他脚步微顿,身形未动。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如烈酒般的上头,云锦开腔时尚有气力,几个字后却又是疲软态度,“其实记者刚才也就是开个玩笑而已……没别的意思。”
温温淡淡的,温和却也更如无情绪般的,陆知行转眸,视线不温不火落在云锦身上,注视着她,他问:“她用的是你的私事,开的是她的玩笑,博的是观众的噱头——自己的事情被拿来当做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你也觉得无所谓吗,云锦?”
云锦,“……”
云锦呐呐地张着唇,却是徒然,就在她斟酌酝酿的这一刻,他却没再看她,只折身径直地朝前走去,背影是挺拔的,高大的。
——也是,头也不回的。
-
有序的生活逐渐挤占回忆的空间,那些记忆的印象便如水彩颜色,被水流不断地洗刷过后越冲越淡。
只在间或,当童谣听到他的名字被提起,那些散失的色彩就又通通流了回来。
夜色深沉而无边,没有烟花,却有男人俊逸而玉立的身形在回忆中慢慢地浮现。
站在逆光的方向,他的眸微微地收敛,薄唇微掀,字句清淡却语调的无起伏,因而也就显得格外的淡漠。
“小朋友,”对着她,他说:“让一让。”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回忆的频次也越来越少了。
起初或许是一天几次,而后就成了几天一次,再往后是一个月,几个月——再往后的再往后,就是遗忘。
那些回忆像流沙,被握在掌心,又缓慢地从指缝间流泻。
攥得再紧,也是有去无回。
初一下学期结束,初二上学期过后,又是一年的寒假。
童谣照例随童春江夫妻回爷爷奶奶家过的年,这年战云夫妻也回来了,一并带着童谣的表弟战克。因为战云夫妻的缘故,这个年过得又比往年格外融洽喜乐些。
年夜发信息的时候,童谣不再记得,还有那一个其他。
不是亲戚朋友,也不是同学朋友,而是,其他。
这一次,童谣的新年祝福都是群发。
不多时,相似的复制粘贴一一回复过来,消息声不断响起。童谣用手指滑过屏幕,视线触及其中一条时,她的目光停顿了一下。
陆知行。
明明是很熟悉的姓名,可是时隔太久没有见,也没有其他交集,她看着看着,便觉得几分陌生得莫名。
视线下移,是很简单的一句话。
“新年快乐,谣谣。”
再简单不过的祝福消息,加标点符号在一起也才八个字而已。
指尖停了停,童谣伸手去点返回,却不意手滑,指尖滑过屏幕的下一刻,手机就砸上了脸。
童谣,“……”
再把手机拿起时,她发现,刚刚手滑点到了发起通话——还是视频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