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35
不是那么恨。
固然他们从未相互理解,性格都强势而严苛,与此同时将本属于两个人的战争波及到了她身上。
也许旁观者看来,发表谁是恶人的观点轻而易举。然而,白玛做不到。她毕竟是亲历者。她知道父亲也不愿意成为患者,想照顾家人,又要写好的作品;她明白母亲被卷进他们混乱的生活中,一忍再忍、忍无可忍后的崩溃。
他们也曾是少年少女,他们也不想变成后来的模样。谁都向往美好,他们到底,不是坏得无可救药的那类人。
写是为了什么?
活着。
后来她又重新拿回写的权利。甚至无须特意拿给谁读,获得谁的认可。她自己也不怎么满意,却只顾写着。
写是为了活着。
白玛靠写度过了很多年。
亲子之间,能扯平就很好了。双亲送她一条咬人的恶犬,但也留了项圈给她。
这就很好了。
“这可太好了。”
商沉说。
他见过乔奇祯,替白玛送了饭,回去也是在办公室里刺激战场,倒不如留下玩几天,顺势跟着去了片场。
“长大后认识的朋友都很无聊,”猴子说,“你不嫌弃我可真是太好了。”
虽说整天滋哇乱叫说没女朋友,但事实上,因为有钱,商沉不缺和女孩打交道的经历。
对于乔奇祯万花丛中过、过完就拿滚毛筒打扫卫生的行径,作为朋友,猴子不止一次发出肺腑之言:“你为啥不谈恋爱?”
他想过好几种答案。
就连“其实我喜欢你”都被纳入了可能性以内。
没想到,乔奇祯似笑非笑地沉默了半晌,说:“没意义。”
商沉怔了怔,继而问:“什么意思?”
乔奇祯没说下去。
他不喜欢谈论这些。
其实,商沉知道乔奇祯和白玛不是那种关系。但他还是在他跟前提起了她,且不需要任何理由。
“那白玛养鸡呢?”
“我不是说过别这么叫?”乔奇祯无缘无故的不快。
“好,好。乔奇,我问你,那你和白玛呢?”
他猝不及防,眼睁睁目睹对面友人起身。乔奇祯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抛给他一个眼神,轻描淡写地勾起嘴角,轻蔑到了极点:“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时过境迁,乔奇祯心情以肉眼可见跌到谷底,仅仅因为没等到白玛来探望自己。
商沉嘲笑他幼稚,却被乔奇祯恶狠狠以“你他妈懂什么”还击。两个人吵吵闹闹,乔奇祯忽然中断,感慨说:“算了。我知道她讨厌医院。”
“……”商沉不动声色,用余光打量他的表情,试探着问,“你就没想过带她去看好点的医生?不吃药就考虑下别的方案嘛。治不好也能缓解。”
结果得到乔奇祯鄙夷的扫视。
“那不就暴露我知道了吗?”他说。
“哦!”商沉拍了一下额头,“我都快忘了。你们又在玩这个升级版的装不熟游戏啊?”
他们太熟了。
熟悉到一点秘密都没有。过于亲密无间,反而让人感到危险。
是怎么开始的来着?乔奇祯忍不住跌落回忆里,身上沾满灰尘,他徐徐低下头。曾几何时也想过要清理,可是却无从下手,只有放任自流。
他喜欢的季节是春天,自小就是如此。到后来连这点喜好都被连根切除。喜欢意味着承担风险,处处受掣肘。
祖父是在早春时节过世的。
爷爷身体日益衰弱这件事很令人恐惧,爸爸对自己亲生父亲不闻不问这件事也很难理解。乔奇祯无论如何都不明白。
“已经请了护工了。”乔超说。
“爷爷不喜欢护工。”乔奇祯站在桌边这么说。
已经是中学生,身材逐渐变得修长,他觉得自己该像个大人了。
乔超忽然转过身来,直视着乔奇祯的眼睛说:“奇祯,我们每次去看爷爷,回来妈妈都要生气。你喜欢妈妈生气吗?还是说你想看到爸爸妈妈吵架?”
乔奇祯还想说什么,明丽忽然叫他过去。乔超说“去吧”,等走过去,明丽正在切菜,窗外白花花的日光落在她脸上:“以前你爸在你大伯、姑妈那受气的时候,你爷爷可是什么都没说。如今他病了,你大伯和姑姑也没见去照顾他。我们好歹还请了个护工。你平时去看你爷爷,有孝心,但关键时刻,也别怪妈妈顾及你爸的面子。你还小……”
张口闭口都是彼此,心里心外都是对方。这就是爱。也许愚蠢又粗鄙,目光狭隘并且毫无道理,但当事人自己不这么觉得,他们的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令他感到恶心。
第二次恶心很快降临。他偷偷去爷爷家。大约护工擅离职守,门铃不奏效,所以掏出钥匙。
那种气味。
那种画面。
足以让人恨不得立刻萎缩、倒退、回到母亲子宫的气味与画面。
无法回去的过往当中,他拿着弄断的刻纸刀去道歉,结果爷爷说:“这再正常不过了,不要紧的。”也许爷爷不是个好父亲,但那时,爷爷的笑安慰了他们所有人。
春天如期而至,他回到校园。听说白玛意外伤到了手。隔着厚厚的纱布,别人有的不关心,有的被轻而易举哄骗过去。
放学后,白玛在教室门口等他,乔奇祯出来。
他们并排向前走。
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葬礼她匆匆来过,打着石膏;他面无表情,向前来悼念的每个人行礼。
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
而与她肩并肩朝前走的这一刻,乔奇祯忽然觉得,也许他不该向她诉说这件事。
即便他们是最好、最亲密、最难舍难分的朋友。
白玛想的则是,别人都可以,她最不希望他知道。
正因为他们是最好、最亲密、最难舍难分的朋友。
什么都不必说。
乔奇祯看向白玛,白玛正望着他。片刻,他们相视一笑。
“好想养狗啊。”他说。
“得了吧,”她不留情面地回答,“你怎么还没放弃啊。”
“我很少喜欢什么的。”
“了不起啊。”说着还鼓起掌来,又侧身,“帮我拉下书包拉链。”
“你该不会在心里骂我吧?”
“神经。”
他们一边闲聊一边走过教学楼楼梯间的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