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地球陷入间歇性的极夜。
胸闷,头晕, 尹夏霈强压住自己逐渐跌宕起来的心率。她恍恍惚惚回忆起乔奇祯手掌的伤痕, 以及他由此波澜不惊引发的另一句话。
白玛对骤然吞噬她的痛苦浑然不觉, 梅朵措姆刚好也出来。眼看她们一行人要离开,尹夏霈强按下交错混乱的内心,支起身来捉住白玛衣角:“能不能加个微信?”
乔奇祯刚买过单回来, 在过道尽头听见这句, 戒备过头, 忍不住杀过来拦在白玛跟前:“你要干什么?”
他过度的反应恰好落实她心里的推断。
“你这么大惊小怪的干嘛?”尹夏霈挤出笑容, “不就认识认识, 做个朋友嘛。”
“她很快就走了。”
乔奇祯嗓音冷冰冰的,听不出情绪。
梅朵措姆视线在两侧流转。
白玛不想看乔奇祯跟工作上有接触的人闹得太僵, 轻轻覆上他手臂:“没事的。”她声音很轻,飞快跟尹夏霈报了自己的微信号。
“我叫白玛。白色的白, 玛瑙的玛。”白玛说。
尹夏霈手指停顿, 问:“‘玛丽’的玛?”
“玛丽的玛。”白玛耐着性子回答。
出身在海边的人不会为湖泊驻足。
尹夏霈需要卖力呼吸才能稳定心神。她朝白玛绽放出笑容, 却看到乔奇祯一个侧身,将白玛隐藏进他身后。
三个人离开店门, 坐上乔奇祯助理负责驾驶的车。
梅朵措姆问:“那是谁?”
乔奇祯报了钟智泽女友家公司的名字:“她在大陆借住的亲戚家。”
梅朵措姆很看气氛地回答:“我妈好像买了他家的股票。”
白玛先回去将程落微的工作收尾, 然后和远在西安出差的赵老师交差。
本来这就能回去, 可梅朵措姆快上班,做了散散心的准备来的。“再说,你也该玩玩了。”她拍拍白玛僵硬的肩膀道,“放松点吧, 央金。”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白玛央金就陪着梅朵措姆到处转了转。
乔奇祯提供了师弟出道舞台的门票,不过自己没参加。梅朵措姆还抱怨他不够意思,白玛没说什么,其实知道,他就是这么忙。
以前住在一起,一年到头,回来已经被折腾到筋疲力尽,倒头就睡。有醒着的时候,也不够他们俩在一起玩多久。时间总是破碎的,他回来送点东西,或者他们聊几句、吃个饭,就这样了。
到了第三天,梅朵措姆去见她在北京已经结婚生子的老同学。
也问了白玛去不去。
“我就不打扰了吧?”白玛说。
上高中分班次数多,遇上过气氛友好的班级,有同学叫白玛“藏藏”。
放假时跟也从同一所高中毕业的堂姐见面,梅朵措姆说:“我高中外号也叫‘藏藏’。”
后来等白玛和梅朵的堂妹入学,听说外号也叫“藏藏”。
过年时在团圆饭上说了,引发长辈一阵哄堂大笑。
梅朵措姆也没勉强白玛跟自己去:“你大学在这读的,应该不愁没地方去。”
白玛什么地方都没去。
她本来打算在酒店工作一天的。
让梅朵措姆知道非得跟她急。毕竟大晚上的抓着她往床上按她都不肯睡,非要起来写稿子,不写稿就玩游戏,真是令人吐血。
然而,尹夏霈发来了消息。
她能弄清乔奇祯的行踪不奇怪,但还没到连白玛也摸透的地步。尹夏霈是提前几天联系她的,问她要不要去逛逛街。
通常情况下,白玛肯定不会有兴趣。
可后来她也翻过尹夏霈的朋友圈。这姐们儿在一流文化大学读研究生,家里又有钱,会喝下午茶,还参加学生会和辩论赛。说闲情逸致可能显得有点不尊重,但白玛读书时拽得不行 ,课外唯一参加的团体活动是大三那年爬山,其他人找片草坪坐下来野餐啥的,只有她一个人花几个小时登上山顶,在山顶独自享用午餐,再下山回家。
有着天差地别的两种生活方式。
白玛和尹夏霈在星巴克见面。
尹夏霈招待过不少朋友,对流程也熟门熟路。两个人继而去了尹夏霈的大学,反正离这里也近。
本来要去校史馆,可中途,白玛却被图书馆吸引了注意力。
“要校园卡才能进吧?”她问。
“用我的就好了,我还带了室友的。”尹夏霈说。
进去以后,白玛轻而易举打乱了尹夏霈的安排。她先问了能不能待一会儿,得到同意以后,白玛在报刊杂志区域停留。
“我们学校经常不齐。”白玛轻声解释。
她把那卷陈旧的报纸拿出来,坐下仔细核对。
起初尹夏霈不知道她在干嘛。
后来看她借了张草稿纸涂涂写写,瞄了几眼,才发现白玛在做十多年前报纸上的填字游戏。
离开图书馆时,白玛舒了一口气,突然之间握住尹夏霈的手。
“真的谢谢你!今天我过得特别开心。”她说得诚心诚意。尹夏霈看着她的眼睛,心里清楚,她是真的感激自己。一时间心也不由自主地软下来。
尹夏霈说:“没有,我也很久没静下心来在图书馆自习了。今天终于看了之前总看不下去的网课,感觉心又沉下去了。”
两个人心情都很畅快,距离也在不知不觉中拉近。
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嘛。
尹夏霈不由得想。
她们正讨论去哪里吃晚餐,校园里人流匆匆。就在她们说笑着朝前走的时候,一个人猛地撞向尹夏霈,将她整个身子撞歪几分。
没来得及防备,尹夏霈差点摔倒。她不是软柿子,这时候也皱眉转过身去:“干什么啊?”
结果对上一副眼镜。
男生戴着眼镜,身后跟着七八个人,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尹夏霈,你还没跟我女朋友道歉吧?”戴眼镜的男生说。
尹夏霈也认出他来,很是不满:“你讲道理好不好?我一没打她,而没抢她东西,就说了她几句而已。她自己要哭,我还能把她眼睛堵上?再说了,课题里就她一个人整天不干活,我说她几句怎么了?”
“你又不是组长,管那么多干嘛?”对方咄咄逼人,“她碍着你的事了?”
尹夏霈据理力争:“她没碍我的事吗?组长是你哥们儿,所以不给她分配活。可是假如她干活的话,组里其他人至于那么累吗?我就说句公道话而已,别以为大家都是傻子。你自己去问问,他们只是不说而已,哪个真一点怨言都没有?背后早就把你们俩骂尽了!”
被戳中死穴,那人气急败坏,当即撸起袖子,伸手抓住尹夏霈手腕就要拉。
他被猛地退了一下 。
身子后仰,要不是身后有陪同的伙伴在,恐怕会摔个四仰八叉。
白玛说:“有完没完了?”
她一字一顿的,双眼像猫铃铛似的睁大,直勾勾射穿对面凶相毕露的年轻男性。
那人率先不满地叫骂起来:“你谁啊——”
“我问你有完没完了!”白玛猝然打断他,像恶狠狠劈断一截木头。吱呀一声,她扭头,不是逃跑,也没有回避,目光锁定一旁的垃圾桶。
她好像不怕脏。
这里是校园内一条平平无奇的路。
白玛透过垃圾桶打量几眼,太暗,看不分明。就在这时,她不打招呼地飞起一脚,将整个垃圾桶踢翻。
垃圾桶应声倒地。
垃圾散落一地。
她的行为太过违背常理,以至于没有任何一个人反应过来。
包括尹夏霈在内。
判若两人。
尹夏霈倏然萌生这样的想法。
有什么东西变了,就在她眼前发生了难以解释的改变。
今天刚见面时,尹夏霈没有开口就问乔奇祯。她说:“上次,直接问了你一些隐私的事,不好意思。我也是没想太多。”
花了几秒钟,白玛才会意她说的什么事。她说:“没关系。”
遇到割腕的伤,不可避免会想到那种事吧?
白玛是学戏文的。学艺术的不是尤其容易有些这样那样的问题吗?尹夏霈回想起自己在言情小说杂志里看过的青春疼痛文学,里面女主角就有抑郁症。文章大幅描写了女主人公如何在悲伤中开出一朵花来,即便散发出需要人拯救的气息,却也同时治愈了别人。
那样人物描写衰弱而绮丽,从不少不食人间烟火的读者那夺得了怜爱之心。
然而,眼前的白玛是这种角色吗?
答案是否定的。
她不是什么弱势群体。
她不会向别人求救的。
她甚至看不起他们。
白玛捡起一只苏打水的玻璃瓶,将瓶底抵在垃圾桶盖上,扬起手臂,用力地砸了下去。
“操。”
人群中传来一句微不可查的脏话。
但却几乎是所有人的内心感受。
再回过神,白玛已经拿着凶器朝他们逼近过来:“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是吗?反正你们也就只会聚在一起欺负说真话的人。看看是谁教训谁——”
说着她朝他们冲过去。那些人当即一哄而散,为首那个戴眼镜的更是边跑边骂:“神经病啊!”
尹夏霈也在这时幡然醒悟,连忙拉住白玛,在学校保卫袭来前溜之大吉。
她们没命地奔跑。最初是白玛被她拉着,到后来变成她去追逐白玛。两个人逃出校园,闯红灯穿过街道,跑到地铁站入口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白玛笑得直不起腰来。尹夏霈则忿忿不平地抱怨:“那几个脑残。”
“那种敢来找麻烦的,只知道装模作样,看起来耀武扬威,其实最循规蹈矩不过。”白玛说。
尹夏霈叹了一口气。
“课题组里的朋友们都劝了我别和他们杠。”她说。
听完这话,白玛笑了一下。
那笑稍纵即逝,聚拢和消散的速度过快,因而渗透出几分嘲讽。
“朋友?”她问,“你做这件事,有谁出来帮你说话没有?”
尹夏霈沉默了。
她说:“她们也有自己的难处。”
“所以你其实没有朋友。”白玛说。
假如是朋友的话,她会因顾及她们的难处忍住不发言,又或者,她们会不顾难处为她挺身而出。
白玛不会治愈别人。
她只会持刀行凶。
并且令人难以反抗。
霎时间,尹夏霈已经被说服,只是凭本能试图辩解:“不是的,只是……”
白玛根本不理会,转身径自刷卡进站。
她路上又去7-11买了啤酒和饭团,一边吃东西一边玩《candycrush》。吃得太多,以至于找到一间公共卫生间,刚蹲下身,食物就自动顺着食道逆流出来。
胃袋空空荡荡,手上沾着呕吐物的气味,稿子一字不改已经一鼓作气写了四万字,72小时没有进入过睡眠状态,白玛神清气爽地回酒店。
她一路哼着soma的《世界第一努力的人》,脚步轻快地走到房间门前。正翻着钥匙,歌刚好唱到“我会一直守护你”,就在这时,她回过头,墙壁的尽头挂着一幅画。
那是梵高的《星月夜》。
“在这广阔的世界里……”白玛轻声唱着。
苦痛层出不穷无止无休地滚动着。
“与你相遇——”
歌声像低空回旋的飞蛾,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幅印刷画。
隐匿进星与夜色之中,幻化成狂躁的嘶喊与悲郁的恸哭。
每当游戏回合结束前,屏幕上方总会出现倒计时,号召着玩家进行最后的冲刺。在下一回合来到前,这就是最后了。
白玛朝繁星满天的夜晚飞驰而去。
她向星月夜冲了过去。没有迟疑,也不曾犹豫,好像着了魔。巨响蕴含了疼痛。激烈地撞击过后,血沿着额角滑落,女生跌倒在地,动弹不得。唯独嘴唇翕动,静静地,将剩余的那一句歌词唱完:“……对我而言就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