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持枪人像在雪地里打过滚, 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他手上的血有些处干了, 有些处还粘稠着。他持枪的手背和露出的一截小臂全都青筋暴突。
罗亚哲身高与他近似,但更纤瘦。罗亚哲自然是不敢动的,就连目光也只敢轻微下垂, 他看到那黑皮鞋和黑裤脚上湿淋淋的好像也沾了血。他顺延着往前看, 血水脚印在深色的地毯上不算太显眼。
房间里安静地吓人。
“艾登。”赵慈行异常小心地呼唤道。她从床上一点一点下了来。刚才, 门锁扭动的时候她的心都快蹦出来了。她握着瑞士军刀, 大气都不敢出, 一看进来的人竟是艾登, 还来不及喘口气,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艾登从头到脚满是凌乱, 坚硬的黑发湿漉漉的, 凌厉面庞上沾了血,还有他白衬衫上的血, 西装上的血, 皮鞋上的血。他手里握着一把枪, 他看了床上的她一眼。赵慈行觉得他的眼睛不像活人的眼睛,一片漆黑空洞里是昭然若揭的杀气。她发出沙哑的一声低呼, 他却没再看她,径直走到刚刚停了水声的洗手间前。
罗亚哲出来, 艾登拿枪指了他的头。
“艾登。”赵慈行又轻轻唤了一声,这声透着紧张和焦急,“别。他……没有,我们没有。”她扶着床沿迟缓地走过去。像是行走在云端, 不管她心里多慌乱着急,她就是完全使不上劲。
艾登仍然不看女人,目光聚焦在枪管指着的地方。罗亚哲的脸跟那个留着黄褐色胡子的人的脸仿佛重合了。
罗亚哲听到了一个恐怖的声音。
这突兀精巧的一声让罗亚哲浑身抖了抖,他甚至感觉不到太阳穴剧烈的痛感,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汗珠子正顺着太阳穴往下掉。他很清楚,拿枪指着他的人绝对不稳定,是颗炸弹,说爆就会爆。艾登定是真的起了杀心,且从他的立场他所见到的,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做。罗亚哲的喉结滚动着,他闭了闭眼,努力想要停止发抖,可身体不由他使唤。他爹早就警告过他,他迟早死在女人身上。原来是今夜。原来是这么个死法。他他妈的连衣服都没穿。
“赵慈行——”罗亚哲睁开眼,突然低声吼道,咬牙切齿,“你别把我给忘了。”
赵慈行已经半走半爬到了艾登面前。她拽了下他潮湿的沾了血与雪水的裤子站了起来,他全身僵硬有如磐石,不为所动。“艾登,不要,别开枪,他没有……罗亚哲没有伤害我,这也不是他的主意……”赵慈行不敢碰艾登持枪的手,只能去抓他的另一只手。她发现,无论她碰到他身上何处,她的手上都是血水。
艾登猛地抬了那只臂,缓慢但有力地把赵慈行推开了。赵慈行还在眩晕中,这一下差点跌倒在床边。
“赵慈行!”罗亚哲急急吼道,“我给你的东西呢?无论谁想伤害你,都他妈别犹豫……他疯了,他已经疯了……”
罗亚哲没能把话说完。艾登一枪管戳在了他的眉骨上,这一下戳的他头晕眼花,鲜血直往外淌,他差点直接晕厥过去。下一刻,艾登收了枪,一拳揍到了罗亚哲的面上。罗亚哲直接被揍倒在地。
罗亚哲从小就不是一个喜欢使用暴力的人,他长这么大统共也没打过几回架,他在美国学的什么花式击剑都是花把式,骗骗逗逗女孩子还行,不具备任何实战能力。不过他毕竟长在一个大家族,他虽然不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但他心里很清楚刀枪炮弹的重要性。那有时候就是最直接最管用的。所以他会用枪,也会随身带刀。绑架和暗杀他是没遇到过,可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新奇的词。
真要罗亚哲跟艾登打一架,罗亚哲是不愿意的,明摆着吃亏的事他为什么要干?但此时此刻,求生的本能让罗亚哲豁出去了,他倒地之后即刻朝艾登扑了过去。他是想去抢他手上的枪,但艾登只一闪身,罗亚哲就扑了个空,差点又载一个跟头。艾登紧接着一脚踹在了罗亚哲的肋骨上。罗亚哲疼得差点喊出来。血糊在他脸上,滴在他的白浴袍上。罗亚哲何曾落到过这等田地。他心一横,反正都是死,起身铆足了劲对着艾登的脸也是一拳。
艾登竟没有躲,生生吃了罗亚哲这一拳头。他似乎本可以躲开,但他就是毫无反应。
在片刻的惊慌之后,罗亚哲明白过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回来的同时,意识到,艾登是故意的。不然不会这么容易。还有,这家伙不想杀自己了。
不过,艾登始终把枪紧紧攥在手里。
赵慈行疯了一样爬过来挡在二人之间的时候,剑拔弩张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艾登往后踉跄退了两步,挨着墙缓缓坐了下来。
他拿着枪的手臂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蹭了蹭脸上的血水,也许还有汗。他狂躁的心跳和绷紧的身体似乎到达了极致。
赵慈行拖着沉重的身体爬向墙边的男人。罗亚哲一愣,回过神时,他赶紧去抓赵慈行的手,想叫她别过去,这养马的他妈的跟发了马瘟似的。
赵慈行眼睛直直盯着艾登,手上用尽全力甩开了罗亚哲。
艾登这时抬了眼,眼里恢复了一点人的理智。他这才看清楚了,她的脸上毫无血色,两眼肿而憔悴还含着泪,红唇不仅杂乱还有些裂开,她身上那件银色流苏的蓝裙被扯破了几处,挂在她身上很多地方都遮不住,黑色的文胸肩带也露了出来。他身体顿时绷得更紧,心跳愈加剧烈。
赵慈行不敢再往前了,她的手几乎可以触到艾登的身体。但她不敢再往前了。艾登恐吓地盯着她,警告她,他在叫她不要。赵慈行使劲吸了吸鼻子,好叫自己不哭出来。她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一阵晕眩恶心。但更熟悉的味道是,这是艾登。
“你有没有受伤?”赵慈行在他面前打颤着问。
艾登不说话。她的手刚要去触他的身体。
罗亚哲的声音传来:“别。”
赵慈行收回了手。她知道罗亚哲是对的。她爬到了另外一边,很轻很轻地喘着气。
房间里再次回到了可怕的寂静。
赵慈行茫茫然,忽地想起罗亚哲应该受伤了。她望向他,罗亚哲靠着床脚歪坐着。他碰到她的目光,咧了咧嘴。他胸口有个脚印,那一下应该很疼的。他的脸也肿了,不仅满脸是血,眉骨的血还未止住。她犹豫着抬起手臂指了指脸。罗亚哲的嘴角弯了下,之后起了身。他去了洗手间。
洗手间传来水声。
赵慈行抱着膝盖,转头看着艾登,轻声又问了一遍:“你有没有受伤?”
艾登依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的面部犹如斧凿一般,每根线条都透着冷酷。
洗手间的水声停了。
罗亚哲一手扣着衬衫扣子一手拿了条毛巾摁住自己的眉骨。他走到赵慈行身边蹲下,沉稳的语气似是劝慰,也似是嘲讽,“你让他缓缓。他是气他自己,没能护好你。这要不是碰到我罗亚哲,他已经来晚了。”
艾登听到了罗亚哲的话。因为他侧了侧眼。
是,他以为他已经来晚了。来晚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也没有用。
罗亚哲说着,长长叹了口气,还是带着嘲讽。他坐在了赵慈行身边,随意摁着眉骨。“我爹说得对,男人不能有明显弱点,不然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我的弱点是女人。他的弱点——”罗亚哲想了想,“大概是自大吧。”
赵慈行看着罗亚哲,她没问出来,但罗亚哲知道她是在问他有没有事。他摇了摇头,刚想去抓她的手。她的脸已经转向了艾登。赵慈行试探地往艾登那边挪了挪。艾登这一次没有再警告她不要靠近。她便爬去他身边挨着他坐着。她想查看他到底有没有受伤,她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告诉他,她不怪他。但她什么都问不出口。
她小心翼翼抬起手臂,她的手触到他的脸时,艾登钳住了她的手腕。他看了她一眼,马上转开了目光。他知道自己眼里有什么。但他不想让她知道。他恨自己让这种事发生。他还恨自己这种时候竟然……他是什么样的怪物?她应该怪他,更应该怕他。他就是不正常。
罗亚哲冷笑一声。“说说下一步的打算吧。”他站起身,不再看那二人,他一边走到门边锁了门,一边从裤子口袋里摸了烟出来。他点上烟,走回来坐回了地毯上,“我估计章嘉岩要么不在,要么已经被他杀了。不管是哪个,我们尽快离开这里肯定没错。只是没有车的话,我们可能冻死在外面。不然我给刘易斯打个电话?”
艾登的目光冷厉地扫向了罗亚哲。
罗亚哲直接往地毯上弹着烟灰,“你揍也揍了,还差点把我崩了。但这件事……”他沉思了片刻,言语里带了点狠意,“章嘉岩算计到我头上来,就算你没杀他,我也不会放过他。”
艾登仍然没做声。但赵慈行突然叫了罗亚哲的名字。“罗密欧。”她皱着眉看着罗亚哲,“你刚才说这都是老章家的传统,是什么意思?你知道章家人都做过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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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
车里的血腥味蔓延开来。车里的温度也不算高。很快, 很快, 血就会凝固。
章嘉岩的两根手指夹起那张稍稍沾了些血的支票。他吹了吹,把那滴血吹回到了白俄妓/女的正红绣蓝的旗袍上。高开叉的旗袍几乎被撕成两半,白俄女人的金发一大半都浸在了从她雪白脖颈冒出的血浆里。她睁着眼, 原本漂亮蔚蓝的眼珠已经失去蓝的光泽。
贪婪的女人该死。
其实, 这贪婪的女人跟六年前他和小九在马厩里见到的那个女人真的有些相像的。虽然, 他和小九都没看到马厩里那女人的眼睛, 因为被布蒙住了。
章嘉岩收起支票, 慢条斯理点了根烟。车窗外寒风朔朔。
那个时候, 他跟小九都只有十六岁。
娘从小就不让他和嘉蕊跟其他女人生的孩子玩,不过后来那些女人孩子都被娘赶出了章家大宅。娘是很厉害的女人, 看着貌不惊人, 性格温顺,实际玩枪比他玩得都好。说起来, 最开始教他开枪的不是那个也曾风光几年的第二代章帅, 而是娘。
小九是三姨太的儿子, 比他矮,长得有点像女孩子, 从小就爱跟着他,哪怕后来有了嘉蕊, 他跟小九玩得都更亲近。当然是不能让娘知道的。
章嘉岩一直以为自己注定要成为第三代章帅。至于小九,小九说他想去真正的巴黎读服装设计。什么服装设计,不就是裁缝么?一个男人,想当裁缝, 怎么听都觉得没出息。章嘉岩只是没想到他的第三代章帅的梦,那么快就碎了。又尽管他爹的失势并非一朝一夕,且他爹不是一个人。很多东北的军阀都像他爹一样。昔日的叱咤风云,一去不返。
那个傍晚,他跟小九心里都不痛快。他是因为被娘发现跟小九玩。娘痛斥了他一顿不说,还给了他两耳光。小九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怎么问,小九都不说。后来逼急了,他给了小九一拳,小九才咬牙骂道,章成威是个孬种!
小九从来不喊章成威爹,要么喊章帅,要么喊名字。章嘉岩也习惯了,不喊更好,那爹就只是他和嘉蕊的。
“你凭什么说爹是孬种?你还不是孬种生的?”
章嘉岩跟小九骂着骂着扭打起来,小九比他小一圈,哪里打得过他。小九被他压在地上揍。
小九哭了,吼道:“你娘是明媒正娶,我娘是被强/奸的!”
章嘉岩听了揍得更狠。
“章嘉星,你放屁!是你娘想攀龙附凤,想当章大帅的太太!你娘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朝鲜小帮派头子的妾生的女儿罢了,我爹用得着强/奸?你他妈能姓章,还不得谢谢我爹?”
“你爹就是强/奸犯!不仅你爹是强/奸犯,你爷爷还不是土匪吗!你爷爷占山为王的时候没做过强抢民女的事?你章家坏一窝!你他妈还欺负我!”小九越说越哭,越哭越说,“你娘把我们赶出来后,你们问过我们母子死活吗?你以为我天天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你,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我娘都要饿死了!章成威没本事管好自家后院就算了,现在还没本事养活自己的女人孩子,不是孬种是什么……”
章嘉岩一屁股坐到了硬邦邦的冻土上。小九跟个好哭的女人一样哭得停不下来,烦得要死。“你他妈别哭了!你他妈别哭了!我回头给你和你娘送点钱去!”他说。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家里开始吃紧了,虽是靠着爷爷在生时的关系保住了大部分家产,但章家花销大,要养的人多,一年比一年艰难。
章嘉岩站起来往老马厩走,他想去骑骑马,痛快痛快。
小九一骨碌也爬了起来,还是跟在他后面。
“哥,我跟你说的话……”小九带着哭腔支支吾吾说。
“知道了。”章嘉岩不耐烦地打断小九,“我还能跟我娘说吗?”他顿了顿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娘说的?”他觉得有点恶心,娘跟儿子说自己是被强/奸的。能不恶心吗?
小九沉默了会儿才道:“哥,爷爷当年在山上当土匪的时候用的是不是朱红大旗?”
“嗯。怎么了?”
“爷爷当土匪的时候是不是不识字?”
“你怎么老问废话?”
章陵顺二十岁以前并不叫章陵顺,叫章光头。章光头当土匪时连自己的章字都不会写,遇着要签名的时候,只能画个朱红色的立早皆不像的“鬼画符”。不过都是很早年的事情,章光头后来被“招安”,跟着几位先生读了些书,还研习了点兵法,章光头摇身一变就成了章陵顺。
小九拉了拉章嘉岩的手,犹犹豫豫的。“没事。哥,我没撒谎,你信我不?”
“不信。”章嘉岩说完甩开小九的手,往马厩的方向跑。
马厩离章家大宅有一里路,那时候章家的马厩里还有不少好马,章嘉岩隔三差五就会带着嘉蕊和小九去骑马,只是带小九的话得小心,不能让娘发现了。那阵子,爹说马厩里的马发瘟了,不让人去。但章嘉岩不怕发瘟的马——他就怕他娘,比怕他爹还怕。
平日里照顾马厩的下人有好几个,那天傍晚,章嘉岩却一个都没见着。他觉得有点不对劲,暂时没去牵马,而是去了离马厩很近的那个木屋。那个木屋是放各样工具的,秋夏时节,偶尔有下人睡在那里。冬春自然没有,实在是太冷了。
走得近了,章嘉岩听到了里面的声音。他十六岁,知道那可能是什么声音。他朝小九嘿嘿一乐,拽着他的胳膊就要去瞅一瞅。
当他跟小九目瞪口呆站在木门外之时,那个趴在金发女人身上的男人也回过了头。
他脑子一片空白,拉着小九就跑,拼命地跑,往大宅子跑。
那是章嘉岩人生当中最漫长的一段路。此后,他走过的路再难再黑再曲折,都没有那时候让他心惊胆战。
车里越来越冷了。章嘉岩摇开车窗,扔了烟头。又拉上了裤子拉链,系好了裤子。他打算往前开几里路,把女人扔到个僻静点的沟里去。雪这么大,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发现。再加上,这女人本就是个洋妓/女,谁又会在乎她的死活?
尸体被发现之时,也许章家已经迁到上海了。那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而那个夜晚过后,小九又去了哪里呢?他会不会真的去到了巴黎?当上了他梦寐以求的裁缝?本来应该问问那个赵小姐的。
章嘉岩想起另一件事,叫他不安。这白俄妓/女说,Eden会俄语。
不,不会那么巧。
他后来是在白俄人的圈子里打探过马厩里那个金发女人的下落,打探到的结果是,那几日的确有个白俄少女失踪了,她的名字叫阿尔卡吉耶夫娜。但他打探之时,事情已经过去半年了。阿尔卡吉耶夫娜那时早已离开了哈尔滨,被她遣散的家仆中有说她是跟一个中国男人走的也有说她是跟一个日本男人走的。至于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章嘉岩得知这个结果,却是松了口气,既然离开哈尔滨了,那事情就结束了。
难道事情没有结束?
章嘉岩发动汽车之前,又确认了一回红宝石和支票皆在。这才是最重要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等到章嘉岩把车停在章家大宅前,他发现了一件怪事,那辆马车停在大宅和马厩中间。雪地里好像躺着两个黑影。
章嘉岩摸出了枪,看来他妈的这个夜晚不得安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