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周怀悯大喝一声, 持剑挥去。
金石交鸣,火花四溅, 两人座下的战马都嘶鸣着倒退了几步。
周怀悯稳了一下, 催马向前,再度挥剑。
彼此心中有着心照不宣的仇怨, 两个人一句话也不用说,绞杀在了一起, 一时不分高下。
凶悍的骑兵们各为其主, 战得不可开交,刀枪铿鸣, 血肉横飞。
那驾着马车的车夫顾及不暇, 突然整个人被一柄长戟挑上了空中, 跌了出去, 生死不知。
拉车的马匹虽然神骏,却非战马,被这一连番的变故惊吓到了, 猛地扬起蹄子,发狂地向前疾奔而去。
顾明熹虽和周怀悯交手,心神却在那辆马车上,一眼瞥见了那情形, 心急如焚, 拨马转向就要奔去。
周怀悯岂容他脱身,长剑如雷,横扫而来。
顾明熹听得脑后风声, 侧身急闪,然而,虽然他动作迅猛敏捷,那剑仍然砍中了他的后肩,一阵剧痛,热乎乎的液体流了下来,把背部打湿了。
“陈景!”顾明熹一声厉喝。
他连头都没有回,追赶那马车而去。
周怀悯欲再追击,陈景的金刀已经劈头而来,他只能迎战。
受惊的马匹拉着车驾横冲直撞,那车子摇摇晃晃,抖得厉害。
其中隐约有女子娇柔的惊呼声,虽然几乎要被周遭的喧闹所覆盖,但是仍然落入了顾明熹的耳中。
那声音真是动人心魄。顾明熹的心一下子揪得紧紧的。
他狠命地夹击了马腹,催马狂奔,拼命想要靠近那马车。
“阿绮、阿绮,是我,我来了,你别怕。”顾明熹用尽全力,大声呼喊着。
沈绿绮在车中正惶恐无助,竟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她原本咬着牙没有哭,这时候,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那辆马车若风雨中的一叶小扁舟,摇摆欲坠,人在其中都被抛来抛去的,沈绿绮挣扎了半天,勉强爬到车窗边,扯下了那帘子。
她在窗外望见他。
沈绿绮从来没有见过顾明熹那个样子。
他策马而来,英姿飞扬。穿一身戎装,持着一杆银枪,脸上沾染着淡淡的血痕,仿佛带着一股浓郁的煞气,然而,他望着她的眼神,却是那么温存。
呼呼的风声和纷乱的马蹄声交错在一起,从耳边掠过去。
顾明熹骑术精湛,他的战马亦是万中无一的良骏,他伏低了身子,操控着战马,渐渐地靠近了马车。
“阿绮!”他唤着她的名字,竭力朝她伸出了手。
沈绿绮毫不犹豫地接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掌结实有力,一下子就紧紧地握住了她。
顾明熹另一只手中握着银枪,倏然抬手将枪投掷而出,从马车的斜上方穿过,那巨大的力度骤然击碎了车厢,木块四散而开。
沈绿绮还没来得及失声惊叫,巨大的力量从手臂处传递过来,她忽然被提了起来,天旋地转。
时间仿佛只有一霎,又仿佛那么漫长,周遭万物都在她的眼中剧烈地抖了一下,她跌入了他的怀抱中。
顾明熹紧张地抱着沈绿绮:“你没事吧,有没哪里受伤了?有没吓着了?”
沈绿绮急促地喘息着。她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顾明熹,整个人都被拥在他的胸怀中。她这时才发现,原来当年的那个孩子原来已经这么大了。
他的肩膀宽阔、胸膛火热,他说话时的呼吸蹭过沈绿绮的脸颊,带着他的气息,像是阳光下的青草,男人的味道浑厚而干爽,把她包围起来。
沈绿绮的心跳得厉害,不知道是受到惊吓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她忽然就说不出话来,只能用颤抖的手抓住了顾明熹的衣领。
那辆破损的马车还在奔驰中,突然撞上了一块石头,猛地跳了起来,四匹大马高昂地鸣叫着,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跑出去,车架颠覆了过来,车轮甩了出去,“哐啷”一阵乱响,半晌方歇。
沈绿绮的脸色苍白,娇弱如同月光下梨花的花瓣。
顾明熹的那匹战马渐渐地放慢了速度。风很轻,从人的耳鬓拂过,有一点痒痒的。
顾明熹揽着沈绿绮的腰肢,她的腰是那么柔软而纤细。他低下了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苍白的脸上慢慢地浮起了红晕,如同水粉的晕染。(
“阿绮。”顾明熹的声音低得如同呢喃,他缓缓地贴过去。
他的味道几乎就要触到了她的嘴唇。沈绿绮的手指都绷紧了。
“公子!”有人从远处奔来,大声地吼叫着。
沈绿绮忽然回过神来,用力地推开了顾明熹。
但这是在马上,方寸之地,退无可退。顾明熹的手臂是那么有力,牢牢地抱着她。
沈绿绮又羞又恼,“哼”了一声,把脸扭开了。
顾明熹从侧面看过去,看到了她绯红的耳朵和脖子,宛如桃花的颜色。
好想摸一摸,可惜她生气了。
顾明熹遗憾得几乎想顿足。
陈景骑马奔来,大老远就叫着:“公子,北卫军的人马来了,您快过去看看。”
沈绿绮用袖子捂住了脸。
顾明熹用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陈景,为什么他身边会有这种煞风景的家伙,简直令人愤怒。
陈景到了近前,勒住了马,对顾明熹急切地道:“北卫军中尉统领带了大部人马把我们都包围了起来,请公子定夺。”
他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地小了,到后面几乎缩起了脖子,“呃,公子,怎么,我哪里说错了吗?”
顾明熹决定,回去以后,要马上把陈景远远地打发到北部边关去,不能让他在自己面前碍眼了。
顾明熹“哼”了一声,扶着沈绿绮坐好,拨马奔了回去。
那一边,负责守卫京城的北卫军来了上万人,如临大敌,将周怀悯和顾明熹的两队人马围了起来,刀剑出鞘,紧张地指着他们。
被包围起来的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将士,在此情形下不惊不躁,各自为阵列,默默地等候主上的命令。
北卫军长官许中尉简直气急败坏了,他半天前眼见着肃王出了京都城门,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结果又接到通报,说城外十里地,有两军交战。
天子脚下,京都重地,居然有如此事端,许统领魂飞魄散,急急忙忙点齐了兵马,扑了过来,发现果然是肃王在生事,竟然出动了骑兵较量搏杀。却不知另一方是谁,竟然也敢如此嚣张。
“肃王殿下,这里还是洛安的地界,不是你济州,你未奉圣意,私自纠集人马入京,又在此擅动兵戈,莫非有谋反之意?”许中尉远远地躲在军士的护卫之后,声色俱厉地大声说道。
周怀悯瞥了许中尉一眼,眼神轻蔑:“许中尉言重了,本王路遇劫匪,抢夺本王的家眷,本王岂能速手就擒,不过是手下的随从和劫匪之间小小纷争,何来谋反一说,许中尉这眼界也未免太小了。”
许中尉会信才有鬼,放眼晋国,谁有那么大胆,敢劫持肃王家眷。
顾明熹从远处奔来,陇西王府的骑兵们恭敬地退开了一条道,然后聚拢在他的身后。
沈绿绮横坐在马上,顾明熹用一种十分霸道的姿势将她揽在怀中。
万千军马、众目睽睽,沈绿绮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只好把头伏在顾明熹的胸膛上,遮住自己的脸。
周怀悯看见了顾明熹怀抱着沈绿绮,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许中尉一见那架势,就知道顾明熹是另一方的首领。他也非蠢人,知道这少年既然敢与肃王争斗,身份必然不同,何况这些骁勇的骑兵看过去亦非寻常,或许又是哪一路权贵王侯也不定。
许中尉胆子也不太大,但领军多年,面上威势十足,若就此放了这两伙人,未免被人看轻、也难以向朝廷交代,他心念急转之下,硬着头皮发话。
“尔等胆大妄为,在京都之外私囤重兵,目无法纪,有不臣之嫌,吾奉圣命,维护京都安定,断不容尔等胡作非为。”
周怀悯和顾明熹不约而同地看了许中尉一眼,目光轻蔑,如视蝼蚁。
许中尉手掌北卫军大权,本来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被那样的目光一激,恼羞成怒,但肃王是他无论如何也开罪不起的人物,他一肚子火没地方撒,转而向顾明熹恶狠狠地道:“我不管你是谁,天子脚下,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这不法之徒,还不速手就擒,听候发落。”
顾明熹冷笑:“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要我听候你的发落,不知所谓,荒诞可笑。”
“你!”许中尉气得眼睛都红了。
“许中尉。”周怀悯忽然插了一句,“这个狂徒着实可恨,不若你我联手,将他拿下,如何?”
许中尉大喜,若能拿下那少年,就有人为今日之事担责,他也不至于落个失职之罪,如此甚好。至于肃王,那也算是个苦主,没见他家的女眷都被人劫持去了吗。
许中尉打定了主意:“肃王所言极是,你我且先拿下这小贼再做计较。”
当下,北卫军与肃王的人马拢合到一起,慢慢地对顾明熹那方形成了半包之势。
对方是人数几乎这这边的一倍,腾腾的杀气迫人眉睫。沈绿绮有点惶恐,抬头看了了顾明熹。
她的眼中有盈盈秋波,几乎要流淌下来,顾明熹心荡神摇,几乎想要吻她的眼睛,但他强行克制住了,只是笑了笑,并不说话。
他的笑容带着一点嚣张的跋扈,飞扬如烈日。他做了个手势。
陇西王府的骑兵立即调整方位,沉默而迅猛,以重甲武士为前锋、持盾者为两翼,形成了一个楔形的阵列,准备迎战。
此战固然人数悬殊,然则无一人退却,那些铁血的骑兵甚至没有丝毫表情。
顾明熹的银枪直指过来,寒光闪耀。
“若要战,那便来,毋须言。”
许中尉心中有些发怵,他隐约想到了一个念头,不由咽了一下口水,稍微犹豫了一下。
周怀悯冷冷一笑,刚要喝令冲锋。
许中尉身边的副将忽然指了指远处,语气有点惊慌:“大人,您看那边。”
许中尉抬眼望去。
地平线那边滚起了浓浓的尘烟,先是一条线,然后慢慢地扩大成一片黑影。
铺天盖地的军队从远方奔驰而来,如同黑色的潮水一般,那千军万马的蹄声是潮水涌过来的呼啸,惊心动魄。
连周怀悯的脸色都变了。
黑底的旌旗上写着一个金色的“顾”字,在风中猎猎摇摆,更显张牙舞爪之态。
这世上除了陇西王,谁能如此嚣张。
许中尉再也顾不得顾明熹,连滚带爬地下了马,恭恭敬敬地候在道路一边。
那军队到了近前,重甲长戟的战士,与顾明熹身边的那些骑兵一样装备,他们刷地一下,整齐划一地勒马停下,数万兵马,鸦雀无声。
轰然而来,默然而止。
许中尉低下了头,汗滴了下来。
一人越马而出,临于众军之上,气势威严而倨傲,容华高贵,却是满头白发。他自然就是顾弘韬。
周怀悯眯起了眼睛。
“肃王殿下,许久不见,可安好?”顾弘韬的声音淡淡的,却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轻蔑。
“甚好,多谢顾王爷挂念。”周怀悯如是冷冷回道,“数年未见,不意在此荒郊之地,能与王爷再聚首,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哪。”
周顾二人前次相见,是九年前的济州之战,双方血战十天九夜,最终固然肃王伤亡惨重,但顾弘韬亦不能攻破济州城,悻悻而退。
顾弘韬看着周怀悯,目光如剑:“我本无意与故人重逢,然则,听闻小儿与肃王起了冲突,我这做父亲的才不得不来一探究竟。我这犬子向来顽劣不堪,常常在外招惹事端,我回头自会与他理论,不敢劳烦肃王越俎代庖。”
这场中再没有人搭理许中尉,而他自己则恨不得缩成一团,能够原地消失就好。
肃王脸色阴沉,语气还是淡定的:“那既然顾王爷如此说了,就把你家的四公子带回去好好管教一番,本王就不与他计较了。”
当下,肃王拨马欲走。
顾弘韬的手略略抬了抬,他身后的军马动了。
“故人相逢,我倒想和肃王殿下叙叙旧,怎么,你就要走了吗?”
肃王的瞳孔倏然收缩,亦冷笑道:“顾王爷既有兴趣,本王自当奉陪到底。”
但此时,从京城的方向轰轰隆隆地又奔来了一队军马,秦国公一马当先,奔驰而来。
到了近处,秦国公翻身下马,十分客气地对顾弘韬拱手躬身为礼:“见过顾王爷。”
顾弘韬在马上微微欠身:“老大人有礼了。”
秦国公手中所掌的是南卫军,人数远在北卫军之上,他的品阶亦远高于许中尉,许中尉平日里对他本是不服的,今天见了他,却如见救星,赶紧小跑过来,跟在秦国公身后,做出唯命是从的样子。
秦国公神色自若,对顾弘韬道:“方才见四公子匆忙领兵出城,老夫唯恐他有什么闪失,赶紧带人来接应,所幸无甚关碍。”
他又看了看周怀悯,又看了看顾弘韬,言辞恳请,“两位王爷,且听老夫一句劝,同为晋国重臣,切不可在此私自交兵,此京都之城,天子在上,此战无论胜负,于晋国、于天下,都是一个笑话,老夫奉命守卫都城安定,职责之所在,若有兵戈起,老夫当率部全力拦阻,求二位王爷给老夫一个薄面,今日各自罢手,如何?”
几方军队对峙着,战马刨着蹄子,发出低沉的鼻息声。
半晌,顾弘韬目无表情地道:“老大人多虑了,我不过是和故人打个招呼而已,如此太平盛世,怎可擅起兵戈呢。”
周怀悯看了秦国公一眼,两个人目光交错,很快又各自避开了。
周怀悯也不说话,喝令了一声,收拢队列,率着手下的兵马径直去了。
顾明熹紧绷的身体这慢慢地放松下来,这时,他才注意到怀中的沈绿绮在微微地发抖着。
他心下一沉,忙柔声问她:“阿绮,你怎么了,是不是吓到了,没事了,你别害怕。”
沈绿绮抬起眼睛来望着顾明熹。她的脸色惨白如雪,连嘴唇都是藕荷一般冰凉的灰色。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就仿佛是被惊起的蝴蝶,飘摇而脆弱。
顾明熹的手有点发冷,他更加用力地抱住了沈绿绮:“是我的错,有些事情我没和你说清楚,但你要相信,我是你的长生,我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绝无一丝掺假。”
沈绿绮目不转睛地望着顾明熹,她看得那么认真、那么专注,似乎要用目光把他的容颜描绘一遍。
他的眉毛斜飞如剑、他的眼睛宛如星辰,带着琥珀色的流光,他的鼻子又直又挺,他是那么英俊的少年。
沈绿绮以为自己应该很熟悉他了,但此时才发现,原来他竟是那么陌生。
“你叫什么名字?”她又问了一次,固执地想要知道答案。
“吾名为……顾明熹,出身陇西顾氏。”顾明熹微微地侧过了脸,避开沈绿绮的目光。
沈绿绮忽然挣扎起来,用力地想要推开他。
顾明熹哪里肯放手,他急急地道:“阿绮,我错了,你原谅我,我本来打算今天就要向你坦白的、啊、不是,是向你负荆请罪,我是个大混蛋、你打我骂我都行,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赔罪。”
沈绿绮不作声,发狠地挣扎着,顾明熹的手臂宛如铁箍,紧紧地束缚着她。她性子倔起来,狠狠地抠住了他的手臂,明知道挣脱不得,依旧那么拼命。
她的指甲崩裂了,血从指尖流了下来,一点儿都不觉得痛。
顾明熹吓了一跳,心疼得都揪起来了,不敢再拦她,慌慌张张地抱她下马,放开了她。
周围是长戟如林、铁马如云,杀气未散,沈绿绮却恍若未觉,用袖子掩住了脸,转身就走。
她的脚步虚浮,才一举步就踉跄了一下,软了下去。
“阿绮!”
顾明熹急急忙忙去扶她。
“别碰我!”沈绿绮忍无可忍,倏然扬手,一记耳光甩在了顾明熹的脸上。
“啪”的一声,又响亮又清脆。
顾明熹看见她泪流了满面,他茫然地放开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火辣辣的,他却不觉得疼。疼的是胸口下面的一个地方。
沈绿绮自己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入尘土。
风吹过来,空气中有着铁锈的味道,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数万军马,列于其后,将士们目不斜视,一个个保持着木然的表情,都只当作未见。
沈绿绮再看了顾明熹一眼,那不是她的长生。那个少年,原来那年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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