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当李意溪把自己迄今为止最大的一个秘密向傅登云悉数吐露之后,立刻就放松了下来。
她藏在心底不敢提起的是一段很不堪的回忆,被亲爹亲祖父母算计,被下药,被送到陌生男人的床上,若碰到的不是陈琰,她会是什么下场?
所以她从不敢跟任何人说起哪怕一句,生怕别人会觉得她已经不干净了。
尤其是傅登云,她怕极了会在他眼里看到一丝一毫的犹豫、怜悯和鄙夷。
可是此刻她听到他夸自己乖,还说:“阿芙,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万里挑一。”
眼泪哗的流了满脸,呜呜咽咽的,泣不成声,满腹的委屈从十六岁就积攒到今天,终于得以宣泄。
傅登云一直维持着坐在坐上弯腰抱她的姿势,轻轻的拍着她的背,缓慢又坚定。
他没有再劝她不要哭,为什么不哭呢?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和委屈,好不容易敢说出来了,凭什么让她不哭?
哭泣是一种宣泄情绪的方式。
李意溪哭到一半停了停,换了个姿势,“脖子、脖子酸……不舒服……呜呜呜……”
还懂得提要求,看来是没大问题,傅登云心里失笑,忍着腰酸背痛从桌上慢慢下来,搂抱着她挪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然后让她整张脸都埋在胸口,眼泪不停的流啊流,嗓子都哑了,眼泪还没收。
“你是大海做的吧?”他低声的咕哝了一句,伸手替她拨开了挡住了眼睛的碎发。
李意溪抽泣到说不出话来,他忙又拍了拍她的背,把人往怀里按了按。
大锤和猫儿一左一右的凑过来,歪着头,仿佛在打量她到底怎么了。
傅登云抽空关心了一下两个小东西,揉揉它们的脑袋,他少有那么温柔的时候,小东西们还愣了愣,咻的转头盯着他,又是满脸的疑惑。
李意溪一哭就是两个钟头,哭完已经是深夜,鼻头通红,耳朵脖子也都红了,眼睛肿得像核桃,整张脸甚至都被眼泪泡得发了。
“亏得明天你不用出门,不然被狗仔拍了,登个大字报,标题就叫京市傅家子家暴女友,美女明星已破相,然后我就红出圈了。”傅登云翻了个白眼,不无嘲讽的调侃道。
李意溪不好意思的揉揉眼睛,“……我忍不住嘛。”
傅登云给她拿了冰袋敷脸,顺便从玄关柜那里把带回来的东西拿给她,“看看罢,陈琰让我给你的。”
李意溪愣了一下,他就继续道:“我原本是想去拜访南江的陈市长,他是陈琰的族叔,还没动呢就接到了陈琰的电话,说他在南江出差,我们见了一面,商量了些事,那个爆料的员工就是他帮忙善后的。”
“……所以你才会问我认不认识他?”李意溪哑着嗓子问。
傅登云点点头,“主要是我想起来上你那个盒子和这俩一模一样,这俩下边还有陈家的徽记,我猜说不定你那个也有。”
这人的记性可真是好得过分了,李意溪腹诽,一首捂着冰袋,另一手去开木盒的盖子。
两个木盒,一个装着一套紫砂茶具,紫砂壶的壶身光泽莹润,一面刻仕女图,另一面刻秋菊傲霜,壶盖上是菊花状壶钮,壶底的钤印上刻的时间是李意溪出生那年,旁边一行细细的小字:“贺外孙女芙降生。”
她看着这一行字,伸手摸了又摸,然后沉默着递给傅登云,又把每样东西都取出来。
除了茶壶,还有四个小巧的功夫茶杯,以及茶海和杯托,每一样都是李意溪模糊记忆中的物件,“我以前……见过的……”
她的声音低微喑哑,含着隐忍的悲痛。
傅登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她打开了另一个盒子。
另一个盒子里的东西则零碎了些,有一本破了封面的小学一年级课本,还有几样首饰,玉镯、项链、耳环,和一对赤金的银杏叶嵌海水珍珠发梳,一把紫檀木梳子。
“除了书,全是妈妈的遗物。”她唇角微微抿着,抽了抽鼻子。
“书是你的?”傅登云问她。
李意溪点了点头,伸手把书本拿起来,翻开第一页,是笨拙的铅笔字,“一年级(2)班李芙”,一笔一划,写得很用力,仿佛能让人看到当年趴在桌上认真写字的孩子。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一翻,掉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来,照片里一个穿着白色长连衣裙的年轻女人,盘着头发,笑容温柔,腿边倚着一个三四岁的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
年轻的女人满目爱意缱绻,年幼的孩子懵懂纯稚,那是还活着的邵蓉和小李芙。
李意溪看着照片眨了眨眼,晃了晃神,脑海深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说:“阿芙,你不要听他们说的那些话,你很好,妈妈爱你,永远爱你。”
“阿芙,你要好好的,活得好好的,别恨你爸爸。”
时间过得太久了,久到她已经淡忘了母亲的模样,更不记得什么时候曾经有过的家庭和睦父母疼爱,在她的记忆里,李家永远冰冷,母亲永远眉头紧锁。
原来她也有过笑靥如花眉目舒展的时候。
她捏着照片的一角,浑身都颤抖起来,再度泣不成声,“他怎么能那样对她……她怎么那么……”
那么傻,爱上一个没有心肝的人渣,还为这个人掏心掏肺直到临死都还让女儿不要恨他。
“……她让我不要恨他,可是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她低着头,眼泪似断线珠子,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话。
神情却茫然又迷惑。
傅登云沉默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肩头。这世上,有些人和感情如果一直没有得到,日子还能过,但得到了以后再失去,就是锥心之痛。
那种感觉,他曾经以身验之。
冰袋掉在了一旁,李意溪抓着傅登云的衣襟重新哭了起来,比之前更加悲愤,让他第一次,对一家从没见过的人物彻底厌恶起来。
她哭得太厉害了,傅登云终于不得不出声劝慰,“阿芙乖,悠着点儿好不好?再哭下去真的没法见人了,眼睛都要叫你哭瞎了,以后怎么办,我家孩子要有个瞎子妈妈了么,嗯?”
正哭得痛快呢,谁要他插科打诨,李意溪喉咙一哽,啜泣声顿了顿,然后抬起头来,泪眼朦胧的望了他一眼,又埋头继续哭。
她大约是把积攒了好久的眼泪一次性哭出来,无论傅登云怎么劝都劝不住,无奈之下,他只好道:“哭吧哭吧,就这一回,下次再这么哭我给你扔大山里喂狼……”
顿了顿,他托抱着她起身往浴室走,“我带你去洗澡……哎哟我怎么那么命苦,摊上你这么个小报应……”
李意溪哼哼唧唧的,在他肩窝里蹭了蹭,赖着不走,眼泪还没能收住。
浴室里热水氤氲,隔着水汽,傅登云一脸惨不忍睹,谁能想到傅先生有生以来第一次鸳鸯浴竟然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的?
没有旖旎火热的气氛,也没有心如擂鼓的冲动,只有一个连连叹气的男人,和他像被眼泪泡成了大饼的女人。
被浴室的热气一蒸,李意溪倒不哭了,出来以后让傅登云喂了杯水,倒头就睡。
傅登云看着她睡着了还不忘抽两声,摇头苦笑,“可算睡着了,你不累我都累了。”
他下楼去,给陈琰回了个电话,先谢过他的帮忙,然后沉默了片刻。
然后直呼了他的名字,“陈琰,谢谢你。”
陈琰似乎愣了愣,安静了一瞬间,然后呵了一声,“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傅登云淡淡的嗯了声,“阿芙她……都告诉我了。”
“哭得厉害罢?”陈琰语带笑意,“她以前就能哭,一哭哭一天还不够,以后有你头疼的。”
傅登云失笑,随即声音郑重起来,“什么时候有机会来容城,见见她罢,你们……”
“你们也算是朋友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句话说完了。
陈琰也失笑,忍不住调侃道:“你就不怕我把她抢了?”
都是聪明人,傅登云没理由察觉不到他对李意溪的态度,他那么久避而不见,只是因为知道她不想见自己罢了。
谁会想见到一个提醒自己有过那么一段回忆的男人呢?就算对方是个好人,帮过自己,也无法接受的罢。
傅登云沉默半晌,“……那不然你还是等我们结婚,给你派请柬了再来罢。”
陈琰这下是真笑了,乐了一会儿,他才开口继续道:“傅登云,你好好对她。”
“我会的。”傅登云又嗯了声,认真应道。
挂电话时他似乎听到那头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气。
如果不是相遇的时间和场合都不对,或许陈琰也会是李意溪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回房,弯腰捏了捏她的鼻子,嗔了句:“你怎么到处招人,就不能让我放放心?”
李意溪睡梦里觉得有些憋气,头一别,翻了个身就躲进了被窝里。
网上爆料出来以后,文骏祺事件已经无法善了,为了平息民愤,南江卫视所属的M省广电连夜发文,称将介入调查此事。
朱台长一大早就到了市长办公室,这会儿陈市长还没来,他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脑门上早就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陈市长一来,门都还没关,就问了句:“朱台长来得很快啊。”
“是是是……您有命……”朱台长讪笑着,抬手抹了一把额头。
“停,打住。”陈市长伸手拦住他还没说完的奉承话,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然后问,“文骏祺那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朱台长忙不迭应道:“当然是向社会道歉,彻底整顿记录,以后绝不再犯。”
陈市长眉头一挑,伸手端起水杯喝了口茶,“我知道是陆长洲把你升到台长这个位置的,只是不知道他给了你多大的好处,能让堂堂一介电视台台长这么为他当牛做马。”
他说着把水杯一放,在桌面发出一声“砰——”,不算响,却一下就砸在了朱台长的心头上。
他抬眼看着对面的陈市长,只见他面若寒霜,冷笑一声道:“居然把他一个外八路的侄女吩咐的话如奉纶音,不想着怎么查明白责任归属,不想着处理问题,只想着趁机打击报复拖人下水?”
“市长您听我解释……”朱台长急了,连忙站起来想要辩解。
陈市长却不耐烦听他解释,今天叫他来可不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他冷着眉眼,把一份文件丢到他面前,“看看,是这个陆三小姐陆繁不错罢?是她授意你让人放出视频然后买水军来带节奏的罢?”
“翻车了你知道吗?”陈市长冷哼着道,“你真以为南江离京市山长水远人家傅家管不到你?天真,你知不道人家都找到我这里来了?还想着含混过去?”
朱台长哆嗦着手去翻陈市长扔过来的文件,里面列举了所有他和一个标注是陆三小姐的号码的所有通话记录、信息来往,和他找水军的一切证据,还有与陆繁及水军的转账信息。
看到最后已经汗流浃背,说话声音都变了,“这这这……这是……”
“傅家的十三爷让人连夜给我送来的,我要是不管人家就要公布到网上去了。”陈市长没好气的说了声,这里头还有他侄子的手笔,看来这俩人关系还不错。
朱台长想到傅登云走前说的那句先礼后兵,瞬间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原来……
他当初怎么就信了陆三小姐说的话,“南江不是傅家的地盘,傅十三也已经不是傅家的家主了,又不从政,有小叔做你靠山你怕什么,再说了,娱乐圈的事谁说得准,网友难辨真假又爱当键盘侠,网暴一下不是很正常的吗?”
要不是听了她的话,他也不至于一点顾及也没有。
“我不管你是不是受了蛊惑,归根到底是你思想有问题!”陈市长拍着桌子怒喝道,随即语气又缓和了一些,“这样吧,你回去打个报告,引咎辞职,先平息众怒,以后的事以后再讲。”
朱台长这时已经失魂落魄,根本没了主意,他这会儿有些明白过来,傅登云想办他,就是陆副市长都帮不了他的。
朱台长离开之后没多久,M省广电通报了这次事件的处理结果,全面整顿南江卫视不正之风,台长朱尧引咎辞职,《娱乐超人》无限期停播,总导演陆炎被辞退,节目组就地解散,并向广大观众和文骏祺的亲友致歉,并予以赔偿若干。
这算是给这件事定了性,人死不能复生,也只能到此为止了,网友们渐渐停止了对电视台的攻击,转为对文骏祺的追悼。
但傅登云知道这件事不过是个□□,陈琰打电话告诉他,“接下来还有一件事,你要怎么处理陆繁。”
“一个无用的女人,背后的倚仗倒了,她自然也要倒霉。”傅登云笑了下,漫不经心的应道。
顿了顿,又道:“阿芙该醒了,我先挂了。”
说完就掐断了通话,听见嘟嘟声的陈琰:“……”你不炫耀是不是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