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疗法
李然跟韩以诚对视了一下,一前一后走进诊室里面。坐在桌子后面的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医生,看起来知性而柔和,很符合李然对心理医生的想象。
韩以诚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恐惧,亦或是两者都有,在椅子上面坐的笔直,后脊梁绷出一道硬朗的线条,大有一种坦然面对宣判的架势。
女医生姓钱,是医院的科室主任,问了韩以诚几个基础性的问题,年龄、工作、家庭背景、以及…和李然的关系。
韩以诚不易察觉的微微一顿,原本跟钱主任对视的双眼也随之往下转移到桌子上,“是男朋友,”他说完又看向钱主任,语气坚定了一些,“是爱人。”
钱主任微笑着点点头,就像是在谈论生活中任意一样普通的事情一样,和蔼而轻松的问:“你们俩谁追的谁啊?”
这个问题问的完全出乎韩以诚的意料,就连李然也有些错愕,他一转头,发现韩以诚正用求助的眼神看着自己。
李然耸耸肩,表示自己也帮不上忙,韩以诚只好扭过头去,干巴巴的承认:“我也不知道。”
“嗯,不知道就对啦,”钱主任认同的点点头,站起来从身后的资料架里翻找着些什么,“爱情这种事复杂的很,哪是三言两语就能跟别人说明白的呢?”
她从一堆资料里抽出几张纸来,然后从白大褂的兜里摸出一根圆珠笔一并递给韩以诚,对李然抱歉的笑笑:“我得跟他单独谈一会儿,院外门口西边有个咖啡厅,里面东西挺好喝的,你要不去那边坐一个小时再回来?”
“啊好,”李然点点头,退到门口又不放心的往里看了一眼,发现韩以诚也在看着自己。他嘴上应答着钱主任,身体却不愿离开,为了多耗几秒钟,他强行没话找话的又说了一句,“那我就去尝尝,一个小时之后准时回来。”
说完之后李然发现钱主任在看自己,眼神里充满了睿智,好像一下将他看了个透。李然顿时不好意思起来,紧忙关上门出去了。
这种时候李然原本没什么心情喝咖啡,但这一小时仿佛被下了诅咒一般漫长,他围着医院大院走了三圈,一看表也才过去十五分钟。
最终为了消磨时间,李然还是认命的跑到咖啡店找了个角落坐下,看着店里的优哉游哉人们,有一种跳脱的生硬抽离感。
阳光还是像往常那样温暖和煦,店里门口有一对情侣在吵架,靠窗户那边坐着几个女孩子却咯咯笑成一片,前台服务员闲的发慌,一旁敲打键盘的白领却忙的头也抬不起来。
这世界的一切还像洪水般势不可挡的推进运行着,即使就在百米外的医院里,生死别离每天都会上演好几次。
李然觉得自己人生走到了一个岔路口,他突然有种荒诞的想法,想要黑进这家店的广播系统里,把自己所有的烦心事都播出来,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自己的心事,然后让他们搞个投票来替自己做这些烦人的选择。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发觉时间快到了,就走回医院一层最靠边的那个诊室。
诊室门开着,是钱主任特意为李然留的,她一看到李然在楼道探头,就招呼他进来。
李然一进门就看到韩以诚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低着头,他的头发最近又长长了,侧挡着眉眼看不出表情。
“这是…结束了?”李然有点拘谨的问,他看看钱主任,又看看韩以诚,“现在要做些什么吗?”
“我还得单独跟你聊聊,再确认一下情况,”钱主任走过来,自然的放了一只手到韩以诚肩膀上,她说:“小韩先去外面坐一会儿行吗?不会很久的。”
韩以诚“嗯”了一声,这一声让李然觉得有些不妙,以他对韩以诚的了解,这个反应多半是情况不容乐观。
李然想拉一下韩以诚的手让他安心点,又碍于场合不对总觉得别扭,最后只是在韩以诚关门之前,把自己刚才买的热巧克力递给他,说了句:“待会回家做好吃的啊。”
韩以诚出去之后,钱主任表情有了一些轻微的变化,她盯着自己的记录本,眉毛逐渐拧起来。
“先说不好的一方面吧,根据刚刚一系列测试和我的判断来看,他确实是患有中度抑郁症,病史可以算是相当长了。”
即使李然来之前就做了心理准备,但人难免总是有几分侥幸心理,现在一下子直面残酷的事实,还是有种不真实的坠落感。并且随着大脑逐渐接受这个事实,这种难以控制的情绪会越来越具象化,就像一副逐渐收紧的枷锁。
“时间相当长了…?”李然有些迷茫的跟着重复了一遍。
钱主任点点头,“根据他的描述,我估计他在姐姐去世一年之后,就已经开始有轻生的想法,后来长时间一个人独居,会加深他的孤独感,外界能刺激他情绪的因素也越来越少。如果不是他对他姐夫和外甥女的愧疚感支持着他要‘还债’的想法,很可能之前他就会出现轻生的行为。”
李然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轻生”两个字在他的观念是中不敢想象的沉重,自打钱主任说出这个词,李然就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象当时令人绝望的场景。
那是年轻一些的韩以诚,李然见过他当时的照片,比现在略微壮实一些,面部轮廓也更加青涩柔和。
或许当年他的表情还不似现在这般死板,或许当时他的脸上,还能映刻出深刻的痛苦与挣扎。
他是怎么煎熬过千百个暗无天日的深夜的?他会一个人想过要放弃生命吗?就那样静悄悄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抹杀掉十年后,遇到一个深爱他的人的可能性吗?
自己也许真的差一点,就没有机会遇到他了。李然想起人们总说情侣间相遇是幸运,现在看来,这份“幸运”对于自己和韩以诚来说,还另外承载着生命的分量。
李然想到这里愈加浑身发冷,指尖死死扣住座椅边缘,手指都因为太过用力而失去血色。
钱主任知道李然心里不好受,特意很贴心的停了一段时间,给他一个逐渐接受理解信息的过程。
过了好一阵儿,李然才缓缓张口:“你刚刚说不好的一面…那就是还有好的一方面吗?”
“对,确实。”
李然苦笑了一下:“还能…怎么好呢?”
“韩以诚刚刚跟我提到过,之所以他会在这个时间段寻求心理帮助,是因为你发现了他的自残行为,对吗?”
“嗯。”
“在我说我的推测之前,我得先跟你说清楚,每个病人案例都有他的独特性,现在对韩先生的了解也只是初步的,所以我只是凭借现有信息大概推测了一下,其实,他的自残行为不完全是负面行为。”
“啊?”李然楞了一下,“什么意思?”
“从他自残的时间段来看,正是你进入到他生活之后,”钱主任看到李然欲言又止的样子,点了下头,示意她自己明白他想说什么,“也许你们的性行为对他以往认知产生冲击,导致他有负罪感而自残,但这只是诱因,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这个人本身,开始全面融入他的生活。”
“我猜想,他的自残行为,是因为生活发生了正面的变化,从而重新唤起他对‘活着’的渴望,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来对抗十年来早已经习以为常的负面情绪。”
“这种方式当然是不健康的,但你可以把它看成一种抗争,或者是他在试图重建自我保护机制。”
钱主任看他还是在沉默,做了一个左手拳头打在右手手掌的动作来解释:“矛盾产生的原因,在于他对一直以来被压抑住的情感产生了渴望,而这些渴望与激情,才正是正常人应该有的生活。”
李然想了一会儿,很快就理解了钱主任大概的意思。他一时间情感涌流的太过复杂,竟然说不清到底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感觉就像你刚发现心里堵了块东西,一动换,又发现那东西是块软棉花。用蛮力敲不碎打不烂的,却一直存在于那里,真上手撕扯,才发现这块东西早就跟五脏六腑都粘连在了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他现在这情况,该怎么办啊?”
“目前来看,大致又两种方案,保守一点的就是不进行任何药物干预,完全靠人为心理疏导慢慢纠正他的行为习惯,优点是没有药物副作用,整个治疗过程也相对轻松。当然了,缺点就是这期间他的自残行为没办法快速得到纠正,需要一个比较长的周期慢慢改。”
“比较长,是需要多长?”李然再开口,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这个真不好说,以他这么长时间的病史来看,至少需要同等时间的一半做反向纠正,你在这陪他的话…可能会效果好一点,但整体不会有太大变化。”
“那另一种方案呢?”李然问。
“另一种就是要进行药物干预,效果比较快,一般来说一个月就会有明显好转,恢复的快的话,三至六个月就可以停药。不过,”钱主任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药物治疗对身体的副作用还是影响很大的,先不提生理上的伤害,人的正常情绪被药物强行淡化干预抑制,病人个体会产生怎么样的变化,现在都无法预料,但总之这个过程不怎么美好就对了。”
“也就是一定会影响正常生活了吗?”李然盯着钱主任的眼睛,想从其中看出点什么期望来。
钱主任摇了摇头:“我只能说因人而异吧,但他是做科研工作的,药物对于注意力和记忆力的影响很大,如果选择这种方案,还是要做各个方面的准备。”
钱主任是心理医生,说话逻辑清晰并且分寸拿捏得当,但即使是这样,李然听到这句“各个方面的准备”,还是差点没忍住直接说心里话。
怎么说话呢,又不是要死了,什么叫做好各方面的准备。
然而憋住了那一秒的冲动之后,李然就回过味来了,无能狂怒从而怪罪他人,大概是所有凡人都不能避免的排遣痛苦的方式,他自己也不能免俗。
“选择哪种治疗方案,您有建议吗?”
“这还要你们自己做决定了,毕竟我没有体会过他的生活,也无法帮你们抉择你们人生各部分孰轻孰重。”钱主任这话说的很中肯,非常符合她的个人气质,冷静、专业而不失温柔。
如果韩以诚没有经历过那些不幸与苦难,大概就会变成这样的人吧,李然想。
李然看着她,又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钱主任您放心,您接下来说的话,肯定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判断的,我就是想知道,如果韩以诚不是您的病患,您站在一个朋友的角度,会不会和我一个想法。”
钱主任听李然这么说,叹了口气,把档案本放到一边。
“我可能会选择保守治疗,毕竟以我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大部分病人本身都会选择相对容易坚持的疗法,但是…”
“韩以诚他坚持要选第二种,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