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千秋同梦
(上)
外面一日,燕地一年。
去燕地的路途太远,沐沐有些乏了,于是靠在马车的软榻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层薄被落在她身上。她睁开眼,看见苏寻玉骨修长的手,风掀起他的衣袖,哗啦啦地翻涌,隐隐一阵清香。
她很喜欢这种香气,于是又合上了眼。
卫泱给了她七日,换在燕地,便是七年。
七日过后,便是魂飞魄散。
沐沐很快又酣然入眠,睫毛颤巍巍的,映得一张脸苍白没有血色。
对面,苏寻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他不在的这几日,听说宁王被剿灭,卫泱身死。靖远侯护驾有功,风风光光去了秦地受赏。
而苏澜竟病倒了。
这之后,一切朝事尽归陈怀安掌控。
对面沐沐睡得香甜。苏寻看着她,心想,外面发生了什么,都再与他无关了。
如今卫泱身死,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
当初他带卫晞进宫时,卫泱兑现了他的诺言,将沐沐带给他。她还是生前的模样,一分一厘都不差,他已经满足。
尽管她的心智,无异于六七岁的孩童。
那日卫泱说会把沐沐接过来,苏寻在府上等了许久。
卫泱特意强调了,沐沐虽是复活了的活人骨,情况却与卫晞并不相同。
但他并不想理会那些。
若要用一个词形容苏寻的前半生,便是“风光”。
这种风光绝不是短短一时的,更是常态。
陆家家世显赫,满门英杰,与秦君世世代代都是世交。而他从出生起,光鲜亮丽的人生里,便没有什么是不完美的。
陆家长辈要他辅佐苏澜,而他一一照做。苏澜想要统一四国,他亦想要挥戟扬沙,驰骋沙场。
在他的人生中,从没有缺憾二字。
喜欢他的姑娘很多,门第皆是显赫。往来求亲的高官贵人络绎不绝,可他始终不为所动。
他也曾见过一些姑娘,有的爱慕他身姿英武,有的夸赞他年少有为,有的看中他身后的世家。
他只笑笑,相似的话不厌其烦。
在他心目中,他应该会娶一个不同寻常的姑娘,一个像他一样拥有着完美而显赫身世的女子。
可最终他却爱上了那个平凡的姑娘。
而她的喜欢亦无别的理由,依旧是老调重弹:爱他的容貌,爱他的身姿,爱他的意气风发似少年。
他却头一次如此受用。
若一个人曾经碰见过对的那个人,他会知道,一切都不再一样了。
那日卫泱迟迟没有将人送到他府上,他一个人坐在庭院里,空寥寥地等。
他醉醺醺地想,这府上未免太过冷清了。若是有位女主人,定然会热闹起来。
不知不觉中,他握着酒杯,睡着了。
他睡了很久。昏昏沉沉的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梦里是他第一次在盛会上见到她,苏澜坐在殿上,下面的人跳舞,她就端着美酒佳肴,匆匆穿过,步伐灵动,羞红了一张脸。
他只觉得此生都未曾见过那样美的姑娘。
他派人打听她的名姓。
她说,自己叫沐沐,并无姓氏。
他们坐在一起把酒言欢,从诗词谈到理想。那是他此生最为快活的日子。
沐沐说,若能重来一世,她宁愿自己赐名。
只可惜,最后他也未曾知道,若重来一世,她会给自己取个怎样的名字,又会冠以谁的姓?
梦便在这时醒了。
他恍惚地听到,耳边有个声音,清越婉转,娇滴滴的动听:
“将军,你醒啦。”
他抬起头,看清面前的人,热泪盈眶。
风雪渐渐地大了。燕地愈来愈近。
世人都道他疯了。好好的将军不做,偏要去那极寒之地受苦。
听闻还是带了个女人去的。
百姓扼腕叹息:没想到昔日的将军战神,如今也成了荒淫无度的荒唐公子。
可苏寻反倒置若罔闻。
沐沐喜欢什么,他便一掷千金。
更多时候,她只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他拉着她的手,宠溺得很。沐沐走路走一半要抱,他二话不说便把她抱起来。沐沐喜欢听书,他便挨篇念给她听,问她喜欢哪个。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想:这是喜欢么?还是愧疚?
若彼时沐沐未死,他还会这样放不下她吗?
可当他见到沐沐再度站在他面前时,他便明白,什么都是值得的。
马车星夜兼程地驶往燕地。
外头已入了夜,兴许是离燕地近了的缘故,漫天星斗比任何地方见过的都要闪亮。
沐沐也已醒了,朝窗外看去,望见繁星辉映,兴奋地喊车夫让他停下。
苏寻无奈,只得吩咐车夫靠边停下。
下了马车,她紧紧地牵着苏寻的手。
她的力气似乎比前几日虚弱了许多,令他感到一阵恐慌。
是卫泱身死的缘故么?
他才刚刚看到一点希望,难道便要破灭了?
最近她又新学了几个词。
过去她最喜欢看的那几册书,他常读给她听。她的精神时好时坏,却隐隐的有了好转的迹象,也能记起一些事情了。
燕地的星星果然很美。
听说那些星星,都是已逝之人,飞升到了更远的地方。
她靠在他的肩上,静静地听他念书。
他刚读到“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她忽然开口了。
“霸王配虞姬 ,将军应该配什么样的美人?”她的语气还是一贯的温软婉转。
那声音,像极了从前。
他愕然转过头去,却见她闭着眼睛,轻轻地笑:
“将军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出宫去的时候吗?”
他当然记得。
“那时集市上,你被姑娘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的语气却是极欢快的,更像是捉弄。
“当时我虽解不了你的围。但我心里却想着,总有一日,我要顶着将军夫人的身份,理直气壮地将她们全都赶走。”
说到这里,她忽而抿了唇,轻轻地叹气。
“只可惜,等不到那一日了。”
苏寻正要开口,她青葱似的手指却伸出来,挡住他的唇:“嘘。”
接着,她俯过身来。
苏寻听到她贴着自己的耳朵,轻声地开口:“我爱你。”
这是沐沐在这世间说的最后一句话。
(下)
我游荡在这里已有几日。
准确地来说,是我的魂魄。
长宫恢弘,我四处闲逛,有些迷路。
前面的那座宫殿守卫森严,我没头没脑地闯了进去,正巧碰上书案前坐着的陈怀安。
他紧缩着眉,不知因为何事烦恼。
看他无心批阅奏折的样子,我没忍住,扯了扯他面前的镇纸。
微风拂过。他似有一瞬的愣怔,定定地看着那枚被打翻的镇纸,却再度陷入一阵沉思。
我顿时有些困惑了。
他这是怎么了?为何丢了魂似的?
见他久久未曾动作,更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渐渐地由困惑转为了不忿,于是气鼓鼓地走了。
从殿里出来,我正准备迈步,身旁却冷不丁地砸下几块瓦片。
我定了定身形,这才想起如今我只是一缕游魂。
从我身旁经过几个宫女,亦险些被砸到。她们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屋顶,抱怨几句。
而不远处的猫獭也朝这个方向畏畏缩缩地看来。
我心生狐疑,遂抬了头向宫殿顶上看去。
上面居然盘踞着一条龙!
我惊得险些摔一个大跟头。
那条龙斜着眼睨我,晃了晃尾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龙言龙语。
难怪方才刚刚那几个宫女抱怨说,这里的瓦片不知为何时常脱落。上面住了这么一条又胖又重的龙,能不损耗得快嘛。
它打了个饱嗝,见我不回答,悻悻地偏过头去。
恐怕如今它是唯一能同我说话的物什了。
想到这里,我抿了抿唇,缓缓开口:“你知道苏澜在哪里吗?”
它抬起尊贵的龙爪,指指不远处,又鼓着腮重新咀嚼起口中的吃食。
我连连向它道谢,松了口气,遂向那个方向小跑过去。
不断有宫人进出那座宫殿。
殿门外两个医官喃喃私语,我凑近了,听到他们在说:陛下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怕是快要不行了。
怎么就快不行了?!
我一听,顿时急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去。
内室门口候着几个端着盘子的宫女。她们面色惨白,手不住地打颤,似是不敢踏进去,犹犹豫豫。
我来不及细想,急急向前一脚踏进去。
远远地,我便一眼看见苏澜那双漆深的眼睛,复又熠熠有光。
他的眼睛果真好了。
我心中一阵激动欣喜,正要凑近去看,这才发现他的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我的视线挪至他怀里,顿时惊得连连后退几步。
那是……我的尸骨!
难怪侍女们皆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
他竟是这样每时每刻捧着这样一堆尸骨的么?
我闭了闭眼睛,心中涌上一股酸涩。
苏澜许久没有动作,只死死地盯着那具尸骨,一刻未停,眼中尽是血丝。
他的眼睛好不容易医好了,这样下去又要坏了。我慌忙想要抱住他,告诉他我在这里。
他的后背立刻一僵。
“晞儿?”他的声音迷茫。
无人应答。
我红着眼睛,紧紧地抱住他,贴着他的腰身。
他伸手想要握,却只握住一把虚空。
我的尸骨就在眼前,可无论我怎样努力,却再也回不去了。
怎么可以这样?他好不容易才恢复视力,看到的却是这样的我。
我多想告诉他,我就在这里,他要好好惜命。
这时他忽然睁大了眼睛,双手颤抖着:“……晞儿。”
我欣喜地以为他终于能够看到我了,正要答应,低头一望,却见他怀中的那具尸骨,突然碎成了齑粉。
粉末飘飘落落,从他的指缝中四散,飘落在地。
他什么也没能留住。
我又陪了苏澜几日。
虽然他感受不到我的存在,偶尔却会望着我的方向发愣。
我便无声站在他面前,与他静默地对视。
偶尔我寂寞了,也会同宫殿顶上的那只龙说话。
我给它讲屠龙勇士的故事,吓得它哭了。
结果便是那几日持正殿屋顶突然漏雨。
为了安抚它,我只好献祭了陈怀安的好几碟凤爪。
陈怀安打个盹回来,发现自己案上放着的凤爪龙须酥统统不知所踪,又开始骂骂咧咧地发脾气。
他将那些猫獭从洞里提出来,顺手剃秃了它们的毛,还扬言要把它们全炖成菜。
骂完他还觉得不解恨,又开始咒骂这破地方整天下雨,骂这里的气候赶不上北国,人也赶不上北国人。
骂到一半,他却突然沉默,陷入长久的静寂。
再过几日,宫里来了苏寻从燕地传的信。
苏澜接了信,仔仔细细地读,读完便叫人来更衣。
宫女们上来拦,可她们哪里拦得住。
后来,她们匆忙跑去持正殿,禀告陈怀安。
苏澜要去的地方是夜清池。这里白天游着许多虎须鱼。一入了夜,所有的鱼便都无影无踪。
陈怀安拦下他,语气有几分无奈:“你发什么疯?市井流言,那是能信的东西么?”
“你就算跳进去,也不会把死人变活的!”
“让开。”
苏澜推开陈怀安,一步步朝那池子走去,目不旁视。
陈怀安沉声喝道:“拦住陛下!”
几十个侍卫涌上来,才总算将他拦住。
陈怀安站在他身后,声音不轻不响:“我这里有一株离魂草。你若真想送死,不如换个法子。”
苏澜背过身,眼睛布满血丝,深吸一口气,这才稳住心神,嗓音低冽沙哑:
“拿来。”
陈怀安眯了眯眼睛:“离魂草的险处,我想你也知道。”
苏澜没有说话,只冷冷地笑:“不必你说。”
陈怀安抬了下巴,罕见地沉默了。
我奔至苏澜身边,拽着他的胳膊,红着眼睛拼命劝他不要吃。
他却浑然不知,一分犹豫也未曾有,将那株发着蓝光的药草吞下了。
然后我便眼睁睁地见着他的魂魄沉进池中,转瞬消失得干干净净。
见此情景,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捡起他方才拆的那封书信,一路跑去送给那条龙,让它帮我看上面写了什么内容。
它打了个哈欠,告诉我,上面写道,夜清池有通往冥间的路。
我听了,慌忙也往夜清池里跳,末了,却又漂上了岸。
……原来,我生前只是半具骨骸,无论如何都沉不下去了。
我在池子上漂了半日,眼睛哭得都肿了,渐渐地有些绝望。
再也见不到苏澜了么?
泪水朦胧之中,也不知过去多久,我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长鸣。
我擦掉泪水,只见天边悠悠飞来一只大鸟。
它长声唳鸣,簌簌飘下金辉笼罩的羽毛。
我瞪大了眼睛——是剪鹤。
传说已逝之人会驾鹤西去,在整片大地之上腾云而行,看尽一世都未曾见过的风光。
沐沐就坐在那只剪鹤上。
她清浅而笑,向我伸出手:
阿宴,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