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夫长
“师父,我差点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陆审言泣不成声,站在结界之外、抱着玄带一边哽咽一边朝着我哭喊。
时不时有几条鱼尸飘到他的身旁,他伸出手,大力把那些杂碎挥走。
“师父...”
“审言,你已然哭喊了半个时辰了。”我旁敲侧击道,“也该累了。”
“师父,我不累,我疼。”他指着自己被水尸獠牙穿透的脸,伤口逐渐腐烂,皮肉掀开,大有蔓延之势。
“为师记得一个叫做孟子的孩童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审言,你是为师座下的第一个弟子,要坚强。”
“少了个饿其体...”小火花说道。
他没说完,我用手心堵住他的嘴。“多嘴。”
谁不知道这其中有个‘饿其体肤’,故意没说出来,自有我的道理。
小火花很不服气地用牙齿咬我的手,我一时吃痛,将他圆鼓鼓的脸捏得更紧了些。
“饿、饿饿、饿什么?”
果不其然,我刚刚那么一段串话他听得模模糊糊,单单就是记住了小火花随口提到得‘饿’字。
“是鹅毛大雪。”我随口捏造,“他是在背诵为师刚刚教与他的成语。”
“鹅、鹅鹅。”听闻此话,他的眼睛更绿了,“师父,我饿了,我想吃鹅肉。”
“审言,你方才吃过女尸了。”我从旁提醒道。
“可...”陆审言捧着自己圆滚滚的大肚子,倚靠在玄带之外,一副快要饿晕过去的模样。
他缓慢地转过头,最终把视线定在小火花的身上,眼神锃亮。
“干什么...”小火花被陆审言这眼神看得全身发毛,不禁迈着步子往后退,“你看着我干什么。”
陆审言用力摸了摸嘴角的口水。
我将一切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
“没什么,我就是看一看。”陆审言瞥见我的眼神后,立马转过头,用宽大的手掌拽住几具鱼尸,赌气似地往自己嘴里塞,用力地嚼着。
一边嚼,一边嘴里还嘟囔着,“没事,我就看看。”
毕竟还是个孩子,小火花看样子是真怕了,躲到我的身旁,视线避着陆审言。
我见他可怜。“小火花,可要老朽抱你?你老是这么赤脚浸在浊水中,会招惹风寒的。”
“我都说了,我不叫小火花,我叫华火。”他躲开我抱起他的双手,蹿到我的身旁的另一边,“再说了,我好歹是个男人,为何要一个姑娘抱着我。”
他唤我这个老古董为‘姑娘’,倒是让人惊奇。
“那好,小花火。”我绕过他的身子,强买强卖地将他抱入怀中。
“是华火,不是花火。”他如同一条大鱼般在我的怀中挣扎。
“花火。”我抱着他,扯开他的注意,“刚刚你都要舍命救陆审言了,他现如今却想要吃了,你说说,可不可笑?”
听闻此话,他果然停止了挣扎。
“这便是恶人。”我凑在他耳旁低语,“他对你不仁,你就对他不义,看见他身后的黑符了吗,趁着他在吃鱼,你讲它偷偷撕下,贴到自己身上来,便能免于溺死之忧。”
小火花听闻我这话,慢慢扭头转朝我。
我们两个四目相对,趁着这机会,我仔细打量他漂亮的眼仁,这要是拿来做灵珠该多美——
小火花是人,人这种东西,年岁少有过百的。
等他死了,我便取下他的眼睛,做两个上好的灵珠。
一百年,我还是等得起的。
“我知道你很差劲。”小火花看着我的眼神里升起了失望,“没想到你这么差劲。”
“过奖。”
我见惯了这种失望,倒也不再惊奇,只是这双漂亮的眼眸,被浑浊的情绪蒙上了灰尘。
诱惑不成,我撇开眼,不再直视怀中孩童的眼眸。
“审言。”我转朝打着饱嗝的大徒弟,“你那两个师弟可还好?”
“啊...”陆审言正摸着自己的肚子,听到我这话,撂开手,脸色逐渐苍白,“他们两个,怕是凶多吉少。”
“怎么说?”
“师父...”陆审言开始回忆,逐渐语无伦次起来,“你没瞧见当时的情景,水、水翻转了过来、露出了大片的沙漠,而后是沙尘...沙尘之后洪水又将我们吞没...”
“不要急。”我循循善诱,“宦游和惊物候怎么样了?”
“他们、他们...”陆审言的胸膛上下起伏,“被骑着马的鬼兵抓走了...那些鬼兵、要拿他们祭江。”
“骑着马的鬼兵?”若有若无的熟悉感在我的心中缓缓升腾,“沙漠、鬼兵,这一切又与江中的滕王相关...是...百夫长?”
我说完此话,小火花和陆审言同时把脸转朝我,两脸惊异。
“百夫长又是什么玩意儿?”小火花瞪着眼,“这什么破地方,鬼啊怪的怎么这么多?”
“原来是百夫长,那这就不难解释了...”陆审言说道,“百夫长是九州十恶的第六恶,与滕王同为鬼尸,且关系紧密,经常结伴而出,所到之处,乌烟瘴气。”
“两个鬼尸。”小火花垂下头,“老七都已经把我们害得这么惨了,再来一个老六,我看啊,我们干脆开始写遗书得了。”
“遗...遗书...”陆审言被吓得再次吞了个死鱼头。
“莫要气馁。”我摸着小火花柔软的头发,而后松开右手,用左手单手拎着他。
“老巫婆,干什么呢,抱就好好抱,你这样拎着我,我快喘不过气了。”
他悬在我的左手之下,如同一只小猫般四处摇晃。
“审言,你和老二、老三做得都很好。一来让我知道了滕王究竟有何打算,二来又帮我分散了他们的注意。”我抬起右手,环绕结界的玄带也随之飘摇。“为师没有白白将你们先投掷入江。”
“师父、师父...”陆审言在水中立起身子,有些受宠若惊。
灵力翻腾而上,汇于我的右手,以结界为中心,飓风环绕,卷着涛涛江水,衣袍被风吹得四处飘摇。
扬起右手的那一刹,玄带于浊水中飞离,化为一条又一条的履带,如长藻搅动江水,劈出一道道破浪,所触及之处,那些鱼尸化为青烟。
黑符散开,水浪在江水中开出了一道豁然大口。
我左手拎着小火花,右手探入水中把陆审言拽起来,从大口子中飞出江水,定在半空。
“师父,你好厉害啊——”
陆审言的头发在半空中大叫,看着脚底下翻滚的黑符兴奋不已。“我也飞起来了哦——”
小火花紧紧地闭着眼睛,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慢慢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晃了晃腿,再将信将疑地看向头顶的月色,如同失了魂一般。
我瞧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打趣。“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这鬼怪厉害得很,心中崇敬。”
“谁崇敬你...不过...”他看着自己脚底下翻滚的白浪,“你确实有点厉害...当然,也只是有点...”
“那——”我拖长尾音,“你要不要成为我的徒弟?”
说出这话,我自己都惊异了。
“你好歹也是个人,将来若是他人问起来,我总不能说你是我的宠物。”
我本以为小火花会立即拒绝,谁知道他竟开始自言自语。“跟剧本里一样,莫狂澜要收我为徒。”
“你说什么?”我隐隐约约听见自己的名讳。
“没什么...”他转过头,如同换脸谱般,换上龇牙咧嘴的模样,“谁要做你这九州十恶榜首的徒弟?”
“你这般说,老朽很是伤心。”我装作心痛的模样,提着他们两人在江面之上腾游,“向来只有别人求着我作徒弟,哪里有你这样的?”
月色之下,江面水汽蒸腾。
走到江心的时候,我心中一紧,身后的玄带跟着颤动起来,感应到了宦游和惊物候身上的那两张黑符。
原来在江心。
“而且,你就是个大骗子。”小火花继续说着,“刚刚你明明说没办法出江,可现在又是这般游刃有余的样子,显然就是在骗我,说什么我要死于溺水也是假的。”
“说说看。”
“这还要说吗?”他伸出手,摸向自己的后背,“你这么强,怎么可能救不了我,又怎么可能要牺牲我才能救陆审言。”
陆审言听到自己的名字,用力打了个喷嚏,浑身颤抖。
“你这是在夸我?”我眯起眼睛,看向江心中旋绕的尸气。
“你这人会不会抓重点,重点是你是个骗子,你...”
这次,我没让小火花说完。
“我是不是骗子,而你会不会溺死于在这江中,你马上就知道了。”我左右摇晃拎着他衣领的手,“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要不要当我的徒弟?”
“不当!”小火花显然是吃软不吃硬的角色,听到这种威胁后,脸都红了,“就不当!”
“好。”我语气平淡,眼中染上月色。“甚好。”
我同时松开左右手。
小火花和陆审言如同两个迷航的扁舟,“啪”得坠入江心之中,腾起水花。
我看着他们挣扎了不多久,很快淹没于江水之中。
“莫狂澜...算你狠...”
这是小火花沉入江水前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