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澜化
原来期待已久的人出现在眼前,心里会发出“滋滋”的声响,就像被放在火上烤,且炙热且疼。
我的眼睛发疼。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烝黎。”
当初,黎跟我说过,这句诗是他名字的来源,但‘黎’只是他的笔名。
他跟华火一样,总是说些胡话。
说我身处的世间,不过是一本书,且早有开端,早有结局。
黎甚至还说过,他是这本书的作者。
我一开始只以为是他是魔怔了,后来我发现,他事事都说得对。
他说过琴瑟不是个好人,我没信,于是我被洛阳派拉入冰棺放血。
他说过洛阳会背叛我,但我只觉得荒唐,于是我看着洛阳在我面前离开。
他说过将来有一天我会自愿放弃恩赐,我从未信过,但当我被十八道天雷逼到荒山之上,承受削骨之痛的时候,我涕泪满面——
以黄土为纸,以手为笔,以血书。
‘恩赐,救我。’
恩赐唯一能救我的办法,就是离开我。
从山上下来后,我便再没有恩赐之力,果然化为一个平淡的鬼怪。
黎还说过,我会经受五马分尸之痛,我嗤笑又没信,于是我飞蛾扑火地冲入四王爷和琴瑟布下的陷阱中。
结果,显而易见。
我的骸骨被他们抛在了海水中,海藻缠绕住我的亡魂,漂浮而又摇曳。
我似乎死了,似乎又没死。
日光沉入海水中的时候,我会觉得刺眼,而后我看到海藻飘散看,看到日光中一个人跳入海水中,朝我游来。
黎朝我游来。
可笑。
众生都弃我,洛阳背叛我,琴瑟利用我,四王爷要杀我,最后来救我的,却是一个没什么交情的黎。
他收集我的骸骨,将我沉于沼中。
我本不想再活,但是他烦人得很,每日都会坐在沼池旁絮絮叨叨。
“莫狂澜,你将来可是九州十恶中的榜首,你就这么甘心被人杀死,连仇都不报?”
“莫狂澜,我之所以给你取狂澜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如同狂澜一般无人能敌,翻天覆地,让狂澜冲散人间。”
“莫狂澜,你可是这个剧本的女主,你若是还有些骨气的话,就给我活过来!”
一日复一日,我被他吵得头痛欲裂。
骨头重新长出来的时候会非常疼,骸骨连接的时候更疼,我闷在沼池中,在黎的话语中慢慢成形。
当从沼池中爬出来的时候,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被碾碎的痛,我摇摇晃晃的带着满身的泥,在耀眼的日光中站直身。
像极了从地底爬上来的恶鬼。
带着满身的戾气和不服气。
人间还是这个人间,我却不再是那个迷途。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莫狂澜,狂是猖狂的狂,澜是波澜万丈的澜,总有一日,你会用你身后的万丈波澜踏平这人间。”
我跟着黎念着我的新名讳。
“莫-狂-澜。”
我抬头看向日光。“莫-狂-澜。”
“是。”黎点头,“而我会教你怎么爬上最顶端。”
“顶端,有什么?”
“有人世间所有畏惧的一切。”他如此说道。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是我…创造了你。”他开口,“莫狂澜,是我手底下最成功的人物,《九州狂澜》是我十年里唯一一本出世的剧本,十年磨一剑,我不允许任何人,毁了这个故事,哪怕是你。”
“好。”
莫狂澜是我的第二个名讳,黎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九华山中岁月久,他那时候是九华山的山主,也是九州恶人榜的榜首。
我问过他为什么要把这座山命名为九华山。
“因为你将来会收揽八个九州恶人,为这世间涂抹异色。”
我听不懂。“九州十恶里有是个人,为什么我只会收揽八个恶人。”
他但笑不语,直到过了好半响,他才说道。
“因为这世间,我终究只是个旁观者,你登上九华山顶端的那一天,我也会离开。”
他这么说,我便更听不懂了。
“你会背叛我吗?”
千年的岁月里,我经常会问他这个问题。
“我说不会你信吗?”
“旁人说我不信,但是如果你说的话。”我看着他,“我就信。”
他是把我重新带回这世间的人,也是我慢慢长路上的一道光,如果就连他都不可信任,那我活在这世道的意义是什么?
“那就不会。”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没有看向我,语气里也没有半分笃定,但我还是信了。
沼池之恩,我总有一天会连皮带骨地还给他。
黎是个很狠的人,这种狠劲儿不仅是对他自己,也是对我。
我曾无数次后悔答应做他的徒弟,如果当初我知道他的授道方式是如此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绝不会答应跟他上九华山。
谁能想到,在他手底下,比五马分尸还要痛苦。
为了学习狂澜之术,他将我扔进岩浆之内,任我自生自灭。
落入岩浆的那一刻,我的全身都烧起来了,皮肉被滚烫的熔浆啃噬,我看着自己先是失去了皮,而后血肉被融化,骨头要消逝在扑通作响的融泡中。
我用力地挣扎着,发出撕裂的悲鸣声。
但是没有人能救我。
黎说过。
“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救你。”
熔浆淹没我的口鼻,流入我的眼睛,我的心里只有‘死’一个字。
但闭上眼的同时,我又看见了许多人。
他们一个个盯着我,苍白的面皮上只有眼睛和嘴,眼睛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孔,而嘴薄得跟纸一样,不断拍动。
“你知道这被判刑的是谁么?”
“谁啊?”
“迷途啊!就是那个倒霉的鬼怪,杀人的那个!”
“原来是她啊,之前我们还把她当成神供在庙里,用香火养着她,简直瞎了眼。”
“杀的好,杀的妙,这种怪物,就该被五马分尸,呸!”
“呸!”
“杀了她!”
“杀了这个怪物!”
“好!杀得好!”
我又想起洛阳派的冰凉棺材,明明我还活着,却还要看着自己的血一点点被熬干。
“欸,你们说,小师妹犯了什么错啊,为什么师父要放她的血?”
“这里都不知道啊?这小师妹的血能完成愿望,落笔成真,神奇得很。”
“真的?”
那时候,我还想活,我对着谈话的人微微动弹手指。“救…我…”
“她在说什么?”
“好像是在说救她。”
他们空洞的眼睛睁大,朝我走来。
“小师妹,不是我们不救你,而是你这血,实在太神奇了,既然有这效用,就应该造福世人是不是。”
“我也来取上一杯。”
“两杯吧…”
“快点,小心被师父发现。”
所有人都在笑我,薄薄的嘴皮子从来没有停止过蠕动。
可遥远的曾经,在那个并不算阴冷的屋子里,有个穿着白衣的少年,曾经跟我说过。
“那你就跟我回去吧,你没有名没有姓,就让我师父给你名给你姓,世间之大,总有你落脚之处。”
他腰间的玉佩写着‘洛阳’二字。
“从今,你的名字就叫迷途了。”
“迷途而知返,得道其未远。”
“如若你怎么都学不会御剑术,那便不学了,你记得以后站在我身后,有我护着你。”
可下一刻,他们却又说。
“杀了她!取走她的血!”
“杀了这个怪物!五马分尸,好不痛快!”
“呸!”
熔浆淹没我的口鼻,我却再也感觉不到痛来,比起心底的钝痛,身上的熔浆竟也变得温和起来。
我睁开眼,眼中流淌出岩浆和血。
以骸骨为中心,逐渐升腾起水气,慢慢地在火红冒泡的熔浆池里晕染。
破碎的身体自己拼凑起来,骨头接着骨头,血肉爬上白骨,血液回流,我慢慢地从熔浆池里爬出来,踏着阴冷的水。
我开始笑起来。
大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感觉到身上的血依旧的滴流。
熔浆从我的长发中垂落到池子中,水越来越大,一直把整个熔浆池填满,我踏上地面,身后扬起了水气,水气越来越大。
我笑得癫狂。
“好一个迷途而知返,好一个得道而未远。”
身后的水在熔浆池中炸出水花,火红和水气相融合,我浑身冰凉到可怕。
“你回来了。”黎翘着腿,坐在池子边,嘴巴里还叼着狗尾巴草。
他看到我后,把草吐出来,站起身。“眼神…不错。”
“我回来了。”
“是莫狂澜的眼神。”他笑道,一脸的欣慰。
从他的笑中,我能知道将来还会有无数次熔浆之痛等待着我,每一次,都会比五马分尸更撕裂,更切骨。
但我已然不在乎了。
狂澜就狂澜吧,只要真的能淹没人间,就算我被水彻底涤荡也无所谓。
“这次,你可又悟到了什么?”他将手上的瓷杯递给我,要我喝茶。
我看着瓷杯中飘着的茶叶。
“我悟到、迷途而知返,得道而未远...就是狗屁!”
我说着,将手中的瓷杯摔在地上,“啪”得摔碎。“不就是迷途么,我偏要将它走尽!”
茶水颠倒。
“不退?”黎眼中有光。
“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