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每当放假前夕有同学央求老师提前布置作业,这样他们就能提前完成时,谢任飞经常会突然从教室后门出现。
他在班上说的一句话就是:“同学们不要抱怨,你们的作业总归是虽迟但到的。”
成欢万万没想到寒假作业同样如此。
“六科卷子,和我的夹一起了,得分分。”
李贪把成欢手上的塑料袋顺势放在外面阳台,伸手把门一带,免得暖气跑了出去。
她熟练地往厨房拐:“锅里还炖着羊肉,吃完再找吧。”
李贪边走边说:“你先去洗手,洗完就能吃了。”
那样子仿佛已经上演了千百遍。
逐渐和桂兰方喊她吃饭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成欢捏了捏眼角,皱眉,语气埋怨:“你做饭怎么不关厨房门?烟都呛出来了。”
她说着,冲到洗手池前,细细地打磨着手里的泡沫。
成欢记得第一次来李贪家洗手用的就是肥皂,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肥皂盒旁边就摆了瓶洗手液。
肥皂是真的比洗手液要洗得干净。
成欢面无表情地拿肥皂仔细擦着自己的每一个指尖。
李贪似乎早就打算把她拉进来吃饭,洗完手,成欢望着面前堆满锅的炖羊肉,怀疑地打量着李贪。
她炖了羊肉,抄了盘小青菜,煮了温润的小米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成欢觉得李贪贼心不死。
或许是察觉到成欢的心思,李贪淡定地给她盛了碗粥,头也不抬:“原本就炖的三日份的量,这样明天热热还能吃。”
成欢眯着眼睛,半信半疑咬下一块羊肉。
桂兰方做的羊肉总是多少有点膻味,她谈不上讨厌,但也不太喜欢吃这东西。
但是李贪完美解决了这一困扰。
小块嫩羊肉入味入得足,腥膻味一点没有,爽嫩可口,带点辣味,鲜得成欢差点咬到舌头。
成欢诧异:“怎么还有股橘子香?”
李贪看了她一眼:“用了橘子皮去的膻味,可能这次放的有点多,平时应该尝不出来。”
饭桌气氛过于融洽,也许是因为期末作业把她们拉回现实,也许是因为正在吃饭满屋环绕的烟火气。
总之,昨晚和早上的阴暗似乎都一扫而空了。
无论是李贪还是成欢都很放松。
成欢拿筷子戳了戳肉块:“你对做饭真有研究啊?谁教你的?”
李贪平静地回道:“没人教,多做几遍就会了。”
成欢有些惊讶:“动手能力这么强?”
不过她转念一想,李贪打人挺有一套的,想着做饭也是考验运动神经的事情,二者是通的也说不定。
“但再怎么说也得有人教吧?万一开场就做成黑暗料理了怎么办?”
“多看就行。”李贪把干辣椒摘出去,“做坏了会被打,多打几顿就做好了。”
李贪说完就自觉漏嘴。
她随即补充道:“刚开始会问邻居,后来上网搜菜谱就行。”
李贪有点尴尬,她抬头看了成欢一眼,发现对方没有太多反应,自顾自地喝着小米粥,随即又埋头吃饭。
成欢舀了口粥,突然笑了:“这么会照顾人,怎么还给我炖羊肉?不知道空腹吃这种东西不好吗?”
李贪摇头:“和吃什么没关系,只要吃慢点,没有不舒服就好。”
她似乎颇有心得:“反正比白粥有营养。”
成欢把羊排小骨头吐到桌上,语气平静:“李贪,讲讲你的故事吧。”
李贪顿了顿,语气漠然,“你不是都知道么?”
成欢这次没有笑,她只是以一种很平常的姿态看着李贪:“我想听你说。”
“作为交换,你告诉我你的,我告诉你我的。”
李贪:“为什么?”
她在合县与不幸为伍,所有人都对其避而不谈。
她也认识一些女孩,就连在外面被广泛评价“放得挺开”的人,也会在谈论相关问题时微微脸红,打情骂俏好一阵才会继续说下去。
成欢漫不经心地说:“直视才能回避。痛是要说出来的。”
只不过直视的痛苦可以是从前的,也可以是新生的,但决不是回避的那个。
直视另外的痛苦才能回避当前的痛苦。
把伤口反复撕裂才能掩盖新增的疼痛。
成欢小口吞着软糯的米粒:“我先?”
李贪顿了顿,抢先说道:“我也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被拐到合县的了……”
潘多拉魔盒一旦被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了。
她俩在明亮的灯光下讲述各自的故事,过去笼罩着不幸,正视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尽管她们都力求言简意赅不让自己陷入那种苦痛的情绪,但一件件地将其陈列出来,花费的时间比她们预想得多得多。
李贪原本以为在合县她们会是两条互不相关的平行线。
但随着细节的披露,李贪意识到她们之间的交集远比她想象得多。
譬如校门口的红薯摊;譬如合县那家最大的游戏厅;譬如秋天满校园的桂花香。
她们都喜欢吃烤红薯外面的那层又硬又焦的,带点糊味连着皮的部分;原来好学生也会在周末溜到游戏厅里打太鼓达人;她们都对小学五年级那篇《故乡的桂花雨》印象深刻,会在桂花盛开时采摘花瓣做成香包或者香料。
李贪憎恶合县。
但她却也没想到合县竟然有这么多东西值得她回忆。
她们像两条波浪,大开大合,偶有交集,但从没正式见过对方。
最后在东门桥交汇,重合,然后各自辗转三年,然后又相聚在白滩。
这一次,两条波浪的振幅相近,彼此相遇。
故事讲完了,饭菜也凉得彻底。
成欢起身,椅子往后滑了一寸,在地上兹拉发出声响,“谢谢你的晚饭。”
她夸赞道:“很好吃。”
李贪也站起来,去书房里翻出谢任飞的卷子准备递给成欢,但她却发现成欢已经开始收拾碗筷钻进厨房了。
“蹭饭也不能白蹭。”
成欢拧开水龙头准备洗碗。
“牵扯太多,不好。”
成欢心里有杆秤。
李贪对她抱有好感,所以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
如果是之前,成欢当然会把李贪当作追求者中的一员,享受这种的追求与偏爱。
但李贪和其他人不同。
这种不同很是微妙,源自过去,源自态度,源自举止……各种细微的区别拧成一股绳。
成欢无法做到心安理得。
所以她往后退了一步,而不是主动迎合。
李贪无意识向她靠近,她只有等距后退才能保持这种微妙的平衡和距离。
成欢洗完碗就拎着泡面和作业回去了。
卷子各科都有一张,成欢掐指一算,发现给她剩下赶作业的时间只有明后两天。
她挣扎了一会儿,决定给谢任飞交白卷。
大年初二,成欢在半夜惊醒多次,但还是睡过了头。
没有人叫醒她,也没有扑鼻而来的早餐香,屋子里安静得可怕。
成欢下意识喊了声“姥姥,今早吃什么”,却在问完后突然沉默了下来。
就算在她最不堪的那段日子里,她也能够听见那对男女摔门争吵的谩骂。
成欢也不知道死寂与流言比起来哪个更加可怕。
她慢腾腾地从床上坐起,换好衣服,给自己泡了杯泡面,两三下吃完,拿起床头柜上的小瓶子就要出门。
一出门迎风飘来的雪风就灌进她脖子里,成欢又转身围了条白围巾才重新鼓起勇气出门。
过年交通工具也不多,成欢走了大半天才走到白滩公园。
白滩临江又临海,市政府把入海口圈了片地,修了长长的堤坝,变成公园。
成欢看到长椅上的李贪,心里第一个反应是,这人怎么阴魂不散?
李贪面对江海,不怕冷似的,只披了件黑灰色呢子大衣,手里捏了根烟。
李贪似有所觉地回头,惊讶的表情也暴露了她的内心。
“你怎么在这儿?”成欢蹑手蹑脚凑过去,发现李贪睫毛上都落了雪花,不过很快就融了下去。
李贪带着黑色皮手套,把烟掐灭在雪地里,才指了指脚下,“钓鱼。”
成欢这才发现李贪脚边横放着一根鱼竿,长椅旁靠着一只小桶,里面有几条野鱼,一动不动。
“菜市场关门了,突然想吃鱼,就来了。”
对上成欢无言以对的表情,李贪干咳了两声,解释道。
成欢依旧神情变幻莫测。
李贪耳尖通红,转移话题:“你呢?来这儿做什么?”
成欢脚蹬白皮靴,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栗色长发塞进白色针织帽里,围着白围巾,从头到脚都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
她走到李贪跟前,背对着她,取出玻璃瓶,自顾自说道:“姥姥之前交待过,死后想把骨灰洒在江海里,来去自在。”
李贪听着也站起身来,悄悄走在成欢身边。
脚步在雪地里嘎吱作响。
“她不喜欢让活着的人陷着出不来,也不喜欢总是被困在同一个地方。”
成欢哆嗦着把瓶塞打开,然后连瓶子一起,把东西洒进江海。
那些粉末纷纷扬扬的,就和漫天漂泊的雪花一样。
瓶子噗通一声,沉没在水面之下,然后悠然浮起,顺着水流缓缓向前。
至于其他的,被风一卷,就消失在风雪漫天里了。
两人静默许久,李贪偷偷看成欢,发现她的睫毛结了层冰。
她呵着气,拧起鱼篓,收起鱼竿,准备离开。
李贪状似无意,随口提了一句:“今晚来不来喝鱼汤?”
成欢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时间以后固定在晚上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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