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贪做了个梦。

  她在醒来的那刻就不记得了具体是什么了,只记得梦里被某种黏腻的液体疯狂拉坠。

  往底跌落,黑暗里闪烁着黏稠红光。

  李贪睁开眼睛,大片阳光盖在她脸上,让她立即又闭了回去,好一会儿才适应如此强烈的光线。

  右手不受遏制地在抖,李贪眼皮跳了一下,用左手猛地扼住右手腕,企图把那些奇怪的粘黏感甩开。

  李贪太阳穴紧绷,她费力从地板上起来,四肢酸痛乏力。

  昨晚那个梦让她根本睡个安稳觉。

  李贪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入目满是灰尘四起。

  大晚上的看着还好,白天看着就平添几分荒芜。

  就在这时,手机嗡嗡响了起来。

  李贪连忙掏出来一看,十几个未接来电,不出意料,不是李光就是冯芸茜。

  “喂?”李贪眯起眼睛,顿了顿,喊了声,“妈。”

  冯芸茜絮絮叨叨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你这孩子,你爸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呢?在白滩一切还好吧?昨晚睡得好不好?租的房子长什么样给妈妈拍拍?我都说让你陈伯去操办这些事情你偏不听……”

  冯芸茜在嫁给李光之前就是书香门第出身,老头子投笔从戎,当年汗马功劳立了不少,老年得子,自然把冯芸茜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唯一遗憾的就是在李贪被找到的前两年去世了,至死没见着自己心心念的孙女。

  冯女士打小养尊处优,要是让她看到了现在这破屋子,那还得了?

  李贪耐心听冯芸茜说完,才慢条斯理地回:“睡过头了,今天出门置办些家具……这儿挺好的,安静,我很喜欢。”

  屋子里太闷,李贪边听边走到各个房间打开窗户,说:“您不用担心,我挺好。”

  尽管极力掩饰,但那种陌生和疏离还是从手机那头爬过来,冯芸茜也觉有点尴尬:“……那就好。晨晨你吃了吗?你刚睡醒,收拾屋子就先放放,先去的吃饭听见没?”

  李贪很喜欢听冯芸茜的絮叨,但她有时候说得太多,关心太密切,也会让李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还没。嗯,好的,我知道了。我还有事,先挂了。”

  每次关切都会以李贪单方面挂断宣告结束。

  回应爱是需要学习的。

  课本里没有,郭珍也不会教,李贪从来没有学过这种东西。

  晨晨是李贪的小名,三年前决定下来的。

  “陈贪不是你的名字……你有个双胞胎妹妹,她叫李曦,你叫李晨,两个人连在一起是晨曦的意思,多好啊。”

  冯芸茜在警察局里情绪激动,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可是当时的李贪却对面前长相及其相似的女人异常警惕。

  李贪清晰地记得当时内心情绪,愤怒,陌生,讥讽,坚决,然后猛地推开冯芸茜的拥抱,语气生硬地说:“贪,我叫李贪。”

  她对陈姓没什么好感。

  但这对自称是她亲生父母的人也休想剥夺她的名字。

  贪婪的贪,是她自己贪来的这个名字,李贪才不会任人修改。

  后来李贪偷偷听到冯芸茜和李光的谈话,知道当时自己看起来“像是野狼的眼神”,“很难想象一个小孩会有这样的眼神”,“连大人都感到害怕”。

  所以他们让步了,没有改名,但冯芸茜还是会“晨晨”、“晨晨”的叫,李贪也每每都会应答。

  双方各退了一步,奇怪的妥协。

  李贪竭力让自己动起来,这样就可以把记忆抛在脑后。

  满屋堆积的尘埃也随着李贪开窗的动作而往鼻腔里钻。

  她不喜欢回忆,回忆只会让她陷入在合县的那些阴郁。

  心理医生也说这样不好,她应该去一些新环境,多结交些新朋友,创造一些快乐的,阳光的,积极向上的回忆。

  李贪深以为然。

  最后一站,李贪跑去阳台拉伸缩门。

  穿堂风猛灌进来。

  李贪情不自禁地打了几个喷嚏。

  颗粒状在光束里旋转,放眼望去,成片绿荫枝繁交错,白云起高楼,蓝天璧无瑕。视线下落,全是三五层的低矮层楼,苏联时代留下来冰冷工业风水泥墙被成片爬墙虎盘绕,家家户户,空调机箱外露,楼顶衣服迎风烈烈作响,旁边伫立着白亮的太阳能热水器。

  路上还是没什么车,恰好有个收废品的大爷推着三轮车慢腾腾晃过,回收彩电——冰箱——空调——洗衣机——的喇叭声盖过了远方嗡嗡的电焊声。影子浓缩成一个小点,太阳高悬,从头顶上笔直垂了下来。阳光透过门前老树,斑驳地铺在李贪脸上。

  豁然开朗。

  李贪猛吸一口夏日正午的空气,打开地图,开始搜索附近的家具城。

  ——她决定从打造新环境开始。

  ***

  白滩比李贪想象的现代化一点。

  虽然宜家没有入驻,但家具城内的家具也有类似的简约风。

  李贪眼光很好——也不能说很好,只是因为过去没见过好东西,所以一切审美标准都以海市看到的为准——她混的圈子也大,所以知道什么算是“好”的。

  李贪竟然从家具城里发现了整套北欧风的家具。

  谈不上多么高端,但至少立即和所谓富丽堂皇欧式宫廷风区分开来。

  至少是套正常的现代家具。

  家具城负责送货上门,挑完了家具,李贪又跑超市买了些家居必需品。

  东西很多,她来回跑了好几趟。

  正午时分过去,不少老人搬了小马扎在树荫底下乘凉,象棋盘张开了好几桌,偶尔还有蝉壳从树上掉在棋盘上。

  奇怪的是,李贪来回许多次,都没撞见对门的女孩。

  家具城送上门的家具都是散的,白滩人工费不贵,不过李贪非常具有领地意识,每个东西都只让人送到门口,拼装更是全部手动。

  李贪足足花了将近一周的时间才把出租屋布置得像个“家”的样子。

  距离高三开学已经过了将近两周。

  她终于背起那个出门就背着的背包,在李光的第三次催促电话后,去学校报道了。

  白滩中学,当地最好的高中,也是当地最差的高中。

  因为其他高中全是职高,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其他的,但凡能够继续走读书这条路的,不管学霸还是学渣,统统只能进这么唯一一所正经高中。

  在这样的生源结构下,学校自然而然呈现极端的两极分化。

  白滩中学也深知这种情况,把留下来的好苗子可谓是呵护至极,统统塞进一班,保证最好的师资力量,就指望一班的学生能冲双一流给学校争光。

  前段时间高考改革,除去学霸构成的大理一班,剩下的学生按照选课科目和成绩依次排下来,分别是争一本,苟专科的料。

  高三年级总共十三个班,最后一个班是个冷门组合,历史,化学,生物。

  班主任谢任飞是刚毕业的研究生,其他城市来的傻白甜,刚上班就被学校扔了这么个烫手山芋。

  因为正常人根本不会选。

  能学化生的要么就咬咬牙进了大理,理科学不下去的也不会折磨自己,至少也会选两门文科。

  除却历史狂热分子的理科生,这个组合专门收治那些放弃治疗的人。

  要么是离正常高中差几分,家里人不甘心读职校的,要么就是家里有矿,早早准备走出国留学路子的。

  两者都是混混,混的圈子不一样罢了。

  最倒霉的就数正儿八经选组合进来的老实人,人数最少,在班上也最没分量。

  李贪就是这么个“老实人”。

  李光冯芸茜对她选什么不太在意,反正家里都养得起,一切都随她的意。

  李贪想学医,合县的经历让她习惯自救,也擅长自救,被接到海市后,家庭教师也说她在这方面有卓绝的天赋。

  但她讨厌物理,恰巧对历史里尔虞我诈挺敢兴趣,就选了这么个冷门组合。

  选后学了一个学期才知道新出来的文件规定不选物理就不让学医。

  但李贪也懒得费心思改了。

  李贪到校时正在上课,谢任飞把她拉到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李贪说名字时底下睡倒一排。

  李贪瞥了谢任飞一眼,年轻的班主任尴尬笑着,毫无威严。

  “……以后李贪同学就是我们13班一份子了,大家给点掌声欢迎下好不好?”

  谢任飞说完,只有窗外聒噪的蝉鸣。

  “那个——新同学——我有个问题。”最后一排的男生双腿翘在桌上,流里流气地笑,“你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这话一出,醒着的人都跟着起哄。

  小孩子对这种性别问题最为敏感,如果能在搭上感情话题就更加吸引人了。

  “沈进!注意你的措辞!”谢任飞皱眉呵斥道,“李贪是女生,你这样太无礼了。”

  那名叫沈进的男生嬉皮笑脸地高喊“知道了,任总”,话音还没落,又有人在底下调笑:“女生啊,打扮成这样怕不是铁t?”

  “哟,说得好像你见过铁t似的,人铁t的头发两边都剃了,哪有这么长?”

  又是一阵哄笑。

  放任堕落的少男少女,嘴上早就没了禁忌。

  这样的人李贪见得不少,她干脆没理,转头问谢任飞:“我坐哪儿?”

  “第一条,最后一排,那里有个空位。”

  13班人少,单人座位,空着的位置有两个,一个是谢任飞指的位置,还有一个在教室对角线的另一头。

  “那是班长的位置,她这几天出去比赛了,以后你会见到的。”谢任飞察觉到李贪的视线,忙不迭地解释道,“班上同学还是很好的,就是口无遮拦,你慢慢会知道的,他们本性都不坏。”

  李贪并不在意,但她还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位置是那种老式的木桌椅,上面用裁纸刀乱七八糟刻着“XX我爱你”之类的字样,爱和恨都同样明显,同样刻骨铭心。

  ***

  李贪的到来并没有给这个班上带来多大的新奇感。

  因为同学们很快发现新人话不多,大多时间闷在位置上翻书,前桌回头找她说了几句话就放弃了。

  班上本来就派系林立,高一就开始拉帮结派,李贪乍一进来,又不主动融入,自然受到排挤。

  “喂!新来的,垃圾满了!”

  李贪坐在角落里,离垃圾桶近,倒垃圾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了边缘人身上。

  “那个谁?倒垃圾的话顺便记得帮我带瓶水。”

  之前那个率先对她性别发起疑惑的男孩听了,忙不迭地也嘱托了一句。

  他臂弯里夹着篮球,正要去球场和兄弟们呼风唤雨。

  人很容易在群体中找到定位。

  成为被支使的对象很简单,从忍气吞声,从不会拒绝开始。

  同学们很快发现转校生面对请求从不拒绝,于是请求成为理所当然,欺压变得明目张胆。

  “等等。”李贪突然把后一靠,伸手一捞,抓住急着出门打球男生的衣角。

  “怎么?”

  沈进一脸震惊,他愣了一下,急忙跳开,竟然一下子没有挣脱开闷葫芦新人的魔爪。

  “钱。”

  李贪回头,视线一寸寸移到男生身上,眼角残缺透着一股子嗜血的狠厉,但很快,这股狠厉也随着她的视线,而一寸寸消失了。

  露出一张无趣的,与世无争的脸,让人有种一拳打到棉花里的泄气感。

  她声音平淡:“买水的钱。”

  “靠。”沈进只当方才的恐惧是错觉,低估了一句,“还是个穷鬼。”

  他豪气冲天地从兜里掏出零钱甩李贪桌上,“不用找了。”

  李贪不怪他。

  群体性的恶是无意识的恶。

  但这样小儿科的挤兑甚至连海市那群公子小姐们的冷嘲热讽都比不过,更别谈合县里的明枪暗箭了。

  只不过之前她只是踹了给她使小绊子的人一脚,李光就带着她上门赔罪。

  李贪没有尊严概念,她不在乎低头,弯腰,乃至下跪。

  她只是不想再给李光添麻烦。

  李贪起身,准备去拿垃圾桶,就当下楼锻炼。

  沈进柱子似地杵在原地,李贪没忍住皱眉,刚要说话,就听前门把她的话抢了:

  “让开。”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响起。

  “班长!”

  “老大!”

  “操!老大你回来了!”

  “快快快,老大快说说,这次竞赛感觉怎么样?能不能把一班丁弈成搞下去?!”

  李贪扭头,在来人脸上看到了同样一闪而过的讶异。

  啊。对门的。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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