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戚衍跟着云中鹤进了厢房。
大国医须发皆白,面容素净, 不像寻常老人布满了褶子和老人斑, 再加上一身白衣坐在棋盘前,看起来不像个医道圣手, 反而仙风道骨,像个隐居云巅的修士。
戚衍在棋盘对面坐下, 走了一步,大国医痴迷棋艺, “咦”了一声, 都顾不得看来人是谁, 就开始继续推敲。
足足半个时辰过去,大国医才艰难的走了几步, 这会儿那股劲头过了,才抬起头, 发觉进来的人是一个陌生男子, 身后还跟着自己首徒。
大国医问:“徒儿, 这是你的挚友?”
云中鹤道:“师傅, 是来求医的病人。他与我关系匪浅,徒儿医术不精, 还请您看看。”
大国医就做了个把脉的手势,示意戚衍把手腕伸出来。
片刻,大国医摇摇头,表情不怎么好:“你体内毒素盘根错杂,倒是看出来, 先是中了卑俗国一种特有的毒药,随后为了压抑毒性,以毒攻毒,虽然得以续命,但也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大毒药罐子。你年纪轻轻,可真厉害。”
戚衍:“……”
“多谢夸奖。”
这哪是夸奖?
大国医嫌麻烦:“你是怎么中毒的?这种毒药是卑俗国皇室所用,连续用上三个月,才有效用。一时半会人也死不了,就是人会持续虚弱下去。但只要停药,即便不管,对寿命是无碍的,你做什么又用别的毒药来冲它?”
这会儿搞的麻烦透了。
戚衍知道解毒不容易,也许连大国医也束手无策,何况,作为“病人”,对大夫隐瞒也绝不是明智之举。
“我是北境守军镇北侯傅霜的养子傅饮尘。”
大国医顿时明白了,这位年轻人为何非要用那些毒药,克制慢·性·毒。
人在战时,何止身不由己?
他是一军将领,怎么能在同袍冲锋陷阵的时候撂挑子呢?
镇北侯一直镇守北境,十余年不曾回京。戚家出事之时,他和卑俗国正值酣战,来不及做什么。后来,戚衍投靠,他直接把戚衍改头换面,送到军中。
不得不说,镇北侯也甚是头铁,全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
说来可笑,戚衍在阳丰帝眼中,是个死人,罪该万死。
可傅饮尘在阳丰帝眼里,却是个可用的将帅之才,将来可以接替傅霜,继续替他镇守北境。毕竟,像傅氏一脉这才,只知道苦守北境,不图财不图权势的傻子也不多。
大国医再颟顸,也是知道傅饮尘的。四年前,傅饮尘斩杀卑俗国三王子,被陛下封为安国县公。
这几年傅霜的名字都有点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北境新出一员猛将傅饮尘。
所以,北境大将被人暗中下毒,持续三月之久,现在就在他的山上。
大国医恍惚消化了一下这个消息:“将军回京,陛下难道不知?”
戚衍笑了:“还请大国医保密。”
边境守将,不能无故离开。
大国医微弱的挣扎了一下:“可是,我曾应允陛下,不再擅自出手。”
也不知道,当年阳丰帝作了什么孽,将密云山后山这一片都划给了大国医,但自此后,大国医就不再出手救人了。
戚衍不感兴趣:“不敢劳动大国医。您只要说说,怎么能救我的命,让云中鹤为我医治就成了。”
大国医再次顿住。
这是北境守将。卑俗国和本朝北境接壤,但和懒散的南陵国不同,卑俗国民彪勇善战,从上到下都很有进取心,一心想扩张领土,三不五时就要开战,打输了就认输,打赢了就大肆搜略财物。不止大国医,本朝国民但凡是个脑子没坏的,都不喜欢卑俗国。
也因此,北境兵将极受百姓爱戴。
大国医道:“若是将军上奏朝廷,陛下必定不会坐视不理。”
戚衍听到这话,居然笑了。
这笑容十分微妙,大概类似于“陛下是个什么狗东西,你大国医不知道吗?还对他抱有这种幻想?”
大国医沉默片刻:“既然将军信得过我,我做此事于国于民都有益处,那也不是不可为。”
他也看出来了,自己这个首徒,对傅将军亦主亦友。
他是一心想将衣钵和毕生医术都传授给下边的弟子,以免失传,于公于私,救下戚衍都没有什么坏处。
只不过,他那句话也没说错,戚衍现在就是一个大毒药罐子,只不过一层一层的毒药,像罐子一样,把毒封了起来。一个治不好,就像打翻了毒药罐子,当场就把戚衍毒死了。
大国医说完自己的顾虑,戚衍只道:“大国医肆意施为即可,人事已尽,就看天意了。”
大国医于是多管齐下,针灸、汤药、泡澡一个不落。一转眼,就过去了三天。
一开始用药,戚衍浑身筋骨疼痛,死去活来,仿佛重铸一般。第二日熬下来,泡在温泉之中,便足可以忍受。
第三日,戚衍便熟悉了这种扎针吃药泡汤的过程,即便身如针扎,恍如粉身碎骨也没有半点动容。
大国医更觉佩服,医治的时候,也更加用心。
这日,戚衍泡完汤出来,云中鹤把衣裳递给他,咂舌道:“这里引进来的水是最烫的,加上师傅特意熬制的那些草药,不仅一股药味,泡在身上还一阵一阵的疼。难为你能忍得这么久。”
戚衍:“忍不得就要死了,和小命比起来,忍点疼算什么?”
云中鹤:“……”
“主子也太实诚了,这时候不该一甩您乌黑的秀发,道,古有关云长刮骨疗伤,尚且能忍,如今这点小疼不在话下吗?”
戚衍笑了:“一点小疼?你自己下来试试?”
云中鹤连连摆手:“不了不了,这等福气,我享受不来。”
这几日都是他陪着。云中鹤这个人老不正经,故意说些话来转移戚衍的注意力。
正说着,戚衍突然顿住,朝砌池子的石头边走去。
他人一动,云中鹤两只眼睛就跟着他滴溜溜转:“你干嘛呢?看见什么了?”
戚衍动了动那块大石板,露出一截白生生的东西。
云中鹤没忍住,骂了一句娘。
石头下面,压着一具尸骨。看骨架纤细,十有九成是一名少女。
“这可是御用的药汤,怎么会有这玩意在这?”云中鹤咂摸了一下:“难不成这么多天,您一直和这具尸骨在一起泡汤?”
戚衍伸手进去摸了一把,摸到一块玉佩,他捏在手里,对着光照了照:“这池子是留给御用的?”
云中鹤来的不算早,不甚清楚,又去旁敲侧击打听:“里面的药池子,都是好池子,是留给皇帝的。这一个也是,不过,皇帝很久没用过了。这里又隐蔽,不会被人发现端倪,所以师傅才特意让你用这个。”
戚衍问:“所以,用这个池子的,除了皇帝就是我?”
云中鹤看了一眼尸骨。
人肯定不会是戚衍杀的,可这里为什么会有一具少女尸骨?
他摸了摸下巴,有点猥琐的琢磨:“难道是皇帝泡着泡着,兴趣来了,临幸了一个宫女?”
戚衍把玉佩扔给他:“不是。”
这玉佩是个好东西,一般的宫女不会佩戴。
云中鹤道:“这都多少年了?凭一具尸骨,一块玉佩,能查出什么来?”
戚衍:“狗皇帝是什么时候起,不再用这池子了?查一查那时节,京中贵女有哪些失踪的,一对照便能知道大概。”
云中鹤拿着玉佩出去,交给净瓶去查,很快就有了结果。
旁的什么人家都不必查,也不会在皇帝出巡时进的来,贵女之中,那时节只有两个姑娘病故,一个失踪。
失踪的这个,出乎意料,竟是李老的孙女,晴陵郡主。
原本净瓶为保险起见,还要去查一查已经出嫁的女子,扩大范围,但戚衍一听就说不必了。
李老也是皇族,当年醉心学问,还冒了个假名参加科考,如愿中了状元,后来就一直留在翰林院。
现如今李老留在鸿蒙书院,是天下读书人向往的大儒,倒掩盖了李老本来皇室贵胄的身份。
李老不爱进宫,但对自己膝下唯一的孙女晴陵郡主却宠爱有加。她刚出生满百天,就进宫为她请封郡主。
李老辈分高,这个孩子算起来是阳丰帝的堂妹,因此阳丰帝额外大气的封了郡主。自她七八岁,就常常往宫中跑。
阳丰帝要借这孩子显示自己对宗室亲族的“厚待”,对晴陵郡主也十分不错。郡主十几岁年纪,偏爱宫中高粱锦绣,和阳丰帝这个堂兄也颇亲近。
有一年,小郡主突然失踪,再也没有踪迹。
李老早年丧子,现在丢了孙女,命都去了半条。阳丰帝还发下诏文,举国寻人,但一直没有音讯。
若是这具尸骨当真是晴陵郡主,那阳丰帝为何杀她?
戚衍推敲半晌,将整件事串联的差不多了,吩咐净瓶,将玉佩交给李老。
李老很快传了信回来,问他们究竟是何人。净瓶不说其他,只报出自己的身份,称自己是戚氏旧部,是戚夫人当年养育的无数孩子中的一个。
李老自然不信。
鸿蒙书院之中,遍地都是他王府亲卫,连陛下都不会派人去书院。这个女子年纪不大,却越过守卫,把玉佩放在了自己床头,这是何等本事?
要算起来,戚夫人没的时候,这女娃娃也不会多大,又是从哪里学来的一身本事?
李老提出,想见一见他们的首领,他想当面询问,究竟是在哪里发现了孙女的贴身之物。
净瓶做不了主,便回来报给了戚衍。
戚衍敲击棋盘,问:“李老是怎么开口的?先问我的身份,最后才问,尸骨在何处?”
净瓶也觉得奇怪:“没错。李老都没问,您如何处置了小郡主的遗骸。”
或许,晴陵郡主的失踪,李老心中隐约是有猜测的。从李老这些年,从不让阳丰帝插手鸿蒙书院之事就能看出来,李老对阳丰帝并不那么放心。
戚衍下了决定:“这药要先用七日。七日后,在城中见。”
林菘一连去了三天。
顾箬笠就梳了三天的独辫。
原先说好的最多一两日就回,可这都过去三日了。
顾箬笠从前不觉得,这些日子和林菘越发亲密,好几日见不到,满脑子都是“菘儿走的第三天,想她,想她”……
她既然不安分,也没打算好好上课,趁着中午放饭的功夫,从树篱下面钻出了书院。
顾箬笠运气不错,上山后找到温泉池子,在门口就见到了净瓶。她刚要过去问话,就见净瓶掩好树篱的门,从另一边走了。
顾箬笠:…… ……
但是没关系,净瓶一向跟着菘儿,净瓶在这里,那菘儿岂不是正在里面泡汤?
顾箬笠双眼放出狼光,轻手轻脚靠近树篱,伸出罪恶的爪爪,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