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镜奇香
白如墨现在和韩奇香的相处陷入了一个怪圈。
每天他会陪着她吃饭,晚间也是两个人相拥着入睡。对此,韩奇香并没有开口拒绝,或者是说,她就算是拒绝,那也是没用。
她只是整天整天的不开口说话,也从来不会笑了。
白如墨不在的时候,她戴着脚上的镣铐呆呆的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偶尔几只沙鸥轻盈滑过,是那么的自由。而当白如墨在时,他会解开她脚上的镣铐,将她抱入怀中。
但她还是不会开口跟他说上一字半句。所以大多数时候,白如墨就只是那么静静的抱着她,听着屋外的海浪之声入耳。
而有时候,午夜梦回,就着屋外惨淡的月光看着怀中的韩奇香,他也会问着自己,后悔吗?
曾经天真烂漫笑靥如花的韩奇香,而今却是变的这样了无生机。这一切,其实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如果没有当初他的故意去招惹,也许直至今日,她还会是无双城中那个无忧无虑的二小姐,而不是今日枯槁如木偶的韩奇香。
只是,后悔有用吗?曾经拥有过她那样灿烂的笑容,而今他怎么舍得放手?
黑暗冰川中,她的笑容穿越层层寒冰,直达他的心底。二十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温暖。而他竟然是如此的贪恋这种温暖,所以他怎么舍得放弃?
白如墨默默的自她身后更加用力的抱紧了她。
但韩奇香并没有睡着。其实最近以来,她都是整晚整晚的失眠。
她能感觉到白如墨揽着她腰的手慢慢的收紧,她也能感觉到身后他灼热的呼吸一下一下的喷在她的脖颈处,她也能听到他口中在轻轻的唤着她的名字,香儿。
那么的千转百回,那么的浅语低喃。可是她在他的怀中一下都没有动,更是连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她觉得自己已经就是个行尸走肉了。若不是还想保全小镯子的命,她觉得她随时都可以去死。
可小镯子陪伴了她这么多年。以往每次她想偷溜出去玩时,总是会不顾表姐对她的禁令,也不顾小镯子在身后的劝诫,一意的孤行。
其实她知道,表姐早就对小镯子下过军令状,如若被发现她偷溜出去,受责罚的不单单只有她,还有小镯子。
她什么都知道,可她还是一意孤行。所以每次,她和小镯子受罚后,小镯子总会可怜兮兮的哭着对她说道,小姐,下次你可再不能这样了。
当时她总是会答应着,可过不了一两天就又会故技重施。
她亏欠小镯子的,所以就算她现在再活的如同一具行尸走肉,那她也要活下去。
只有她活着,小镯子才能活着。
日子就这么无波无谰的过。转眼酴醾已尽,蜀葵初放。
这一日清晨,当韩奇香睁开眼之时,并没有如往常一般看到白如墨已离开。
他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是见他醒来,就开始给她穿好衣服,然后坐在桌旁用了早餐,而后就抱着她出了屋子。
两个月以来,这是韩奇香第一次走出这个屋子。
岛上桫椤树依旧茂盛。清晨的日光斜射其上,叶子橙黄清澈的几近透明。
她呆呆的望着这些桫椤树,有瞬间的恍惚。
而白如墨就这么抱着她,缓缓的自那些桫椤树之间穿行。
他面上并没有一丝的急迫,相反,他心中其实是很开心的。
因为他看到韩奇香面上神情的变化。
两个月以来,终日沉沉无变化的神情,今日终于是有了那么的一丝变化。
所以他抱着她,一路徐行,甚至希望这条路,最好都没有尽头。
可只要是路,就终归会有尽头。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片瀑布。
飞珠溅玉,水雾迷朦。在清晨的日光中,那些溅起的水珠上甚至有七彩光芒在隐隐闪现。
白如墨找了块干净的大青石,抱着韩奇香坐了下来。
而韩奇香也已经知道,这处瀑布,正是当日他带着她来看的那处瀑布。
只是那时的两个人表面上还是很融洽的,而不是如今日的这般冷如寒冰。
所以,再也回不去了不是么?也许此生,他们两个人都会如现在这样相处下去。直至他死,或者她死。
日影渐渐移动,她和白如墨原本斜斜的影子开始慢慢的缩成了一小团。而忽然,对面的瀑布有了变化。
飞泻的银白色水流,一刹那忽然化为赤红色。远远望去,那流下来的竟然不再是水,而是流动的火,甚至连那瀑布下方的水潭,都化为了一片殷红。
眼前是飞流直下的赤红色火焰,而耳旁是声震河谷的巨响,韩奇香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的望着前方。
原来,已经是夏至了啊。
有唇轻轻的划过她的侧脸。她听到白如墨低低的声音:“香儿,我爱你。”
韩奇香忽而大哭。
她说了这两个月来的第一句话:“白如墨,求求你,放了我吧。”
我宁愿你对我冷若冰霜,也不要你这般的对我情深似海。我承受不住。我真的承受不住。
可白如墨闻言,一声叹息,转而俯首轻吻她眉心,低声的道:“我放过你,可是香儿,那谁来放过我?”
一切终究是孽缘。也许从那日冀州茶棚的那一眼开始,就已经注定了这一辈子孽缘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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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七月初七,白如墨率逍遥岛众攻打天险岛。而韩奇香与之随行。
这是韩奇香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船。对于她而言,每日海浪中的颠簸,她很是不习惯。所以自从她踏上船的那一日开始,她就开始呕吐不止。
原本就清瘦的脸颊更加的瘦了下去。白如墨见状,除了每日的想方设法能让她多吃些食物下去,也别无他法。
晚间拥着她入睡,依旧是以往每日的样子。她背对着他,不发一语。而白如墨就伸臂从背后紧紧的抱着她。
自从夏至那日从瀑布回来之后,韩奇香又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所以他们又恢复了以往的那种相处模式,两个人同屋相对,但都寂寂无言。
七月十五,船队到达天险岛。
临上岛的那个清晨,雾未散,日未出,只有隐隐天边一抹的玫瑰色。
白如墨轻轻的起身穿好衣服,轻轻的坐在床边,看着背对着他阖目而睡的韩奇香。
鸦羽般的墨睫紧紧的合着,双颊更是消瘦的有些往里凹了。
他忽然就想起了初见她时的那日,圆润饱满的双颊,看起来倒像只刚出炉的小包子。
可是现下,她却瘦成了这般模样。
缓缓的伸手,他抚上了她的面颊。
手下之人依旧在安稳的睡着,呼吸清浅平稳,未有一丝涟漪。
低叹一声,他俯首,轻轻的在她的脸颊上印上一吻。
“香儿,”他吻着她,低声的说着,“恨我也罢。只是,不要离开我。”
是的,原谅他的自私。便算是要他下十八层地狱,他也决然不会对她放手。
这辈子他唯一的温暖。离了她,他此生都将再难有阳光。
细心的将被子给她掖好,他低头,走出了船舱。
而在他刚出船舱的那一刻,他背后的韩奇香就睁开了双眼。
清明的双眼,未见一丝睡意。刚刚她分明就是在装睡。
她静静的躺在床上,感受着船身的颠簸,听着耳侧缓缓流动的海浪声,一刹那,她有一丝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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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打天险岛的过程很顺利。逍遥岛众一鼓作气,势如破竹。不过一日的时间,白如墨就已经坐在了天险岛岛主的宝座下,漠然的看着他自己的部属清理天险岛众的场景。
然后他起身,走过血迹斑驳的青石砖地。
他的身后,是一步一个的血色脚印。
只是,他忽然就停住了脚步。
面前之人,形容狼狈。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手中的刀正架在韩奇香的脖颈上。
傍晚的日光是橙黄色的,印着那原本雪白的刀身便不再那么的刺眼。只是现在在白如墨的眼中,这刀身却亮的快要将他的心脏刺穿。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他冷声的开口:“放了她。”
一身血迹斑斑的灵石岛岛主仰天狂笑:“放开?白如墨,你逍遥岛杀我数千灵石岛众的时候,可有想过要放了他们?”
白如墨冷冷的看着他,恨不得就立即出手。
但他的右手才刚刚一动,对面的灵石岛岛主就手中用力。
冰凉的刀身瞬间割破了韩奇香细嫩的脖颈。
有细细的血迹蜿蜒滑落。白如墨只觉心中似被重物一击,竟是丝毫不敢靠近。
“你想如何?”看似冷静的话语,其实若是仔细的听起来,当可听出他话语声的颤抖。
在此过程中,他的双眼只是锁牢了韩奇香。唯恐她会受惊,会恐惧。
可韩奇香只是漠然的偏着头看着远处斑斓的晚霞,就连那刀身划破她的脖颈之时,她都不曾皱过一下眉,也不曾叫过一声痛,仿似被那锋利的刀身架着脖颈的就不是她一般。
“我想如何?”灵石岛岛主笑的有一丝狰狞,“你问我想如何?很简单。血债血偿。”
手中的刀身又再用了一分力气,韩奇香脖颈上的鲜血一时流的更快。
“我自然知道我今日是逃不过一死,但即便是死,我也不会便宜了你。我知道这个韩奇香在你心目中的重要性,所以,要么我现在杀了她,要么你自己动手杀了你自己。你自己选吧。”
望着她脖颈中涌出来的越来越多的血迹的韩奇香,白如墨只觉得有一只手无形的手正在紧紧的拽扯着他的心脏。
竟然是那么的痛,和那么的不舍。
所以他没有一刻的犹豫。下一刻,他抽出腰间的佩剑,转手,毫不迟疑的对着自己的右胸就刺了下去。
利器入肉的声音,那样的细微,可韩奇香还是瞬间就转过了头来,不可置信的看着白如墨。
他唇角明明就有血迹在缓缓的滑落,可他墨色的双眸中竟然还是带了笑意的。
仿似就在安抚她,香儿,我无事。不要担心。
韩奇香的唇不受控制的就有些颤了起来。她想张口叫他的名字,可最后,她还是缓缓的转过了头,呆滞的看着天边那早已消散的晚霞。
五彩斑斓不再,唯留青灰色的暮色而已。
但灵石岛岛主阴测测的声音在她的耳旁响起:“心脏是在左胸,不是在右胸。白如墨,你刚刚那剑插的位置好像不对的啊。”
韩奇香的心中颤了一颤,连带着垂着的手都颤了起来。
她敛目垂眉。若是剑入心脏,任白如墨武功再强,那都无法挽救。
可是让他死,不是她最近一直都渴望的事吗?那为何,为何,她还会这般的焦急?
她抬头,对上白如墨的目光。
他的双眸中竟然还是带了笑意的在望着她。
然后,韩奇香就见他缓缓的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香儿,”他望着她,浅语低笑,一如当初洛水旁,他于灯火阑珊中对她一笑,“原谅我。”
然后他将长剑转手,对着自己的左胸就要刺下。
不要。韩奇香在心中大声的叫喊了一句。
可是,还是晚了。一声轻响,长剑入胸。白如墨缓缓的倒了下去。
刹那间韩奇香泪流满面,只觉得胸中空荡一片。
刚刚那瞬间,似是有人将她的心挖了出去一般,她只觉得身体里空落落的。有海风吹过,胸腔中满是钝钝的痛。
她身旁的灵石岛岛主狂笑出声:“哈哈,死了,就这么死了?”
他上前几步,望着在地上的白如墨,一脚踢去:“竟然这么容易就死了?白如墨,你也有今天。”
手中的大刀举起,他狞笑:“让我再给你补上一刀。”
但举起的大刀并没有挥了下去。有长剑透胸而过。
他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穿胸而过的那柄长剑,再是缓缓的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刚刚还紧闭着双眼,看起来完全就没有了气息的白如墨。
但是白如墨并没有分出一丝一毫的目光给他。
艰难的站了起来,不顾胸前的剧痛,白如墨踉跄几步奔了过来,将尚处在呆呆傻傻状态的韩奇香一把揽入怀中。
颤抖的手抚上了她还在流着血的脖颈,他的声音也有一丝颤抖:“香儿,痛不痛?”
韩奇香依然呆呆傻傻的看着他。
白衣染血。胸前两处血迹更是触目惊心,可是他还是不管不顾,只是急迫的问着她,香儿,痛不痛。
她的双眼慢慢的模糊。白如墨,不要这样对我,真的不要这样对我。这样的你,让我没有办法去恨。
可是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是就那么低着头垂着双眼,看着他胸前的血迹慢慢的将他自己的衣服泅的更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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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大海是安静的。
海风轻拂,海浪声声。
韩奇香坐在船舱中,定定的望着正躺在床榻上昏睡的白如墨。
他胸前两处的剑伤早已被木烨和秣陵包扎好。当时她就在旁边看着。
浑身是血的白衣一被脱掉,胸前的两处剑伤触目惊心。
她紧紧的抿着唇,缓缓的别过了头去。
可纵然是在昏睡中,白如墨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开过她的手。
自从他将她揽入怀中的那一刻,他就紧紧的握着她的手。便是在木烨和秣陵替他包扎伤口时,他都没有松开过。
目光从他安静阖目睡着的面上离开,韩奇香看向了离她不远处的那把长剑。
长剑上尚有血迹。只要一想到傍晚时分白如墨举剑刺向自己左胸的情境,韩奇香的心中就忍不住的一阵狂跳。
可她还是微微的倾身拿起了那把剑。
剑身狭长,通体明亮。这剑刺入他身体里的时候,他应该很痛的吧?
目光再在白如墨昏睡的容颜上掠过,她的心中微微一动。
然后,她缓缓的对着他举起了手中的剑。
只要刺下去,只要刺下去,那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无双城将不再会有威胁,表姐将再也不必忧心。而她自己,将白如墨杀了,她就立即自尽,尾随他而去。
可这一刻她脑中浮现的是冀州茶棚中的初遇,他于葳蕤的的榕树枝叶下向她朗朗一笑;是承州暗巷中的再遇,他穿越沉沉暮色而来,微微一笑,对她细声软语;是洛安洛水之旁的三遇,荷灯点点,烟花绚烂,他伸手相握,墨黑的眸中满是笑意。
举着长剑的手终究慢慢的落下。她单手掩面,痛哭出声。
原来,她始终还是下不了手。
可她是如此的痛恨自己。明明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将会对无双城有莫大的威胁,但她还是下不了手。
“表姐,表姐,”她低声的哭着,“对不起,对不起。”
因为我的懦弱,而要你来日可能面临城破人亡的后果。因为我的自私,而要你来日可能面对数万无双生灵涂炭的局面。